姜媛第一次见到梁琦, 是在与生物医药公司的合作会上。
那天雨下得很大,令人心情都低迷,一路上同事都在与她抱怨雨天有多么不方便, 而她静静望着车窗外的雨,无数次想起姜木离世的那一天。
下了车后,她与对方公司的代表在门口的接待厅见面。
梁琦明艳大方,热情开朗,虽然算不上让人一眼惊艳的漂亮, 但她笑起来的一瞬间,姜媛仿佛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她是一个处变不惊的女人, 在为人处事上很有自己的一套手段。这种处变不惊和姜媛的心如死灰不同,而是学识和才干所赋予她的魅力。
会议上,梁琦作为技术顾问、项目负责人上台演讲,全程侃侃而谈, 口若悬河, 口才好得惊人。
同事在底下不以为意,说这是在画大饼, 比房产销售还要能吹, 姜媛却淡淡微笑, 目光始终不离台上。不知道为什么, 她很喜欢听这个叫梁琦的女人演讲。
在这个女人身上, 她感觉到强烈的生机。像溺水的人呼吸到新鲜空气,禁闭的人看见阳光,她心里的寒冬被一把火点燃照亮。
会议结束后, 姜媛不用回公司, 准备坐公交回家, 却在站台旁被梁琦笑吟吟地唤住。
“姜小姐。”
她的声音如她的人一般热情, 是有温度的。
姜媛一怔,很快微笑着说:“梁总,有事吗?”
“我开了车来,”梁琦瞥了眼自己停在不远处的限量法拉利,“不如跟我的车走?”
姜媛顺着她目光望去,纵使她不了解豪车,也认得出那辆车的车标,她知道价格会很昂贵。
“不了,谢谢梁总,”她婉拒,“我自己回去就好。”
梁琦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拒绝,于是迈着步子走到站台前,和她一起等车,面露难色。
“唉,看来我的车只能在这儿暴晒一天了。”
姜媛怔住。
她没想到梁琦会用这种方式来“邀请”她上车。
如果不让她送,她就会把车丢在这里,跟自己一起坐公交回家。
简直就是……赖皮。
那天姜媛到底是妥协了,原因自然不是梁琦的耍赖。
真正的原因有二。
一来,这是她公司合作的重要客户,是对方团队的领导人,她需要给她面子。
二来,那天她没有带伞,实在也……不想淋着雨回去。
姜媛觉得自己变了。
过去的她,不会因为下雨就搭别人的车,不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轻易妥协,姑且就当是为了工作吧……她给自己找到一个无比冠冕堂皇借口。
那天回去后她生了场病。
起床拿药时,看见院子里很久不经她关注的枯树开了花。
她突然觉得自己病在心里。
*
项目的周期是半年。
半年里,她和梁琦见面的次数共计三十二次,有二十五次是因为工作。
而剩下的七次……
三次是因为拗不过梁琦的邀约,四次是因为心知肚明的“偶遇”。
既然是合作伙伴,那么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再正常不过。
梁琦从不会在休息时间打扰她,她说工作就是工作,休息就是休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不喜欢休息被人打扰,所以也不会打扰别人休息。虽然……姜媛知道她常常在公司加班到很晚。
工作时间,梁琦费尽了心思。
早上开会,中午邀约饭局,下午拉着姜媛探讨新型药品的推广模式,下了班再找借口送她回家,完了还要关心她生活是否愉快。
有个成语叫做盛情难却,姜媛自认是个擅长拒绝的人,在梁琦的热情攻势下,都常常感到不好意思拒绝。
真的只是不好意思吗?
她想,或许她内心也是不想拒绝的。
就像寒冷的心拒绝不了阳光一样,她惊慌地发现,她开始渐渐地习惯梁琦的靠近。
过去她的生命里只有姜木一个亲人,姜木走后她便一直是一个人,直到遇到梁琦。
梁琦和她身边的其他人不同。她很有分寸感,她很尊重她。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梁琦第一次约她,她却不得不婉拒,因为那天是徐成玉的忌日。
“抱歉,明天不大方便。”
不熟的同事私下邀约,还是甲方领导约见乙方经理,难免让人想到是在笼络关系,拒绝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但她别无他法。
于外人,往事无从说起,于自己,真相太过残忍。
梁琦一副了然的神色:“有约了?”
姜媛语气生涩:“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话含蓄委婉,透着婉拒的意味,梁琦并不生气,微笑点头:“那等你有空了,我再约你。”
她很尊重她的秘密。那一刻姜媛想,或许她是懂她的沉默的。
所谓的“有空再约”并不是客套话。
一星期后,梁琦果真再一次约了姜媛,地点是在一家解压室。
姜媛微微有些讶异,她没想到梁琦会带她来这种地方。
梁琦却说:“那天见你情绪低落,我猜想你心里有事,后来这一星期我都在观察你,心情不好千万别忍着,适当发泄才有益于身体健康。”
姜媛听得哭笑不得,眼眶却渐渐泛起热泪。
原来真的是在关心她吗?
她相信了。
而沦陷往往就是从无条件的相信开始的。
那天她跟随梁琦在解压室里玩了很多解压项目。
她们扎气球,打沙包,放肆地大喊,一直玩到深夜才结束。未必真的解压,但至少短暂地让她脱离了现实的窒息。
梁琦送她回家,她在门口对梁琦说:“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
梁琦看穿了她的心:“你开心,是因为喜欢解压室,还是因为跟我在一起?”
这话问得很直接,但姜媛的回答却很委婉。
“能和梁总一起去放松,我很开心。”
这是一个两全的回应。
说喜欢前者,便像在说她们在一起并不开心。
说喜欢后者,便像在暗指她选的地方她并不喜欢。
但这同样也是一句委婉的回避,回避的是深入一段关系后才会拥有的交心。
她和梁琦只是同事,甚至是甲乙方,越线交心是禁忌。
梁琦微笑,给了她一个轻柔的吻。
像是朋友之间的吻。
“希望你句句真心。”
这是她们第一次约会,姜媛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人非草木,其实她何尝感觉不到梁琦对她有别于其他同事的热情?何况组里一直流传着梁琦是同性恋的八卦。
关于性向,姜媛从未给自己设下过定义。她的生活里有太多其他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与其说是没有选择爱情,不如说是没有选择爱情的余地。
姜媛心里知道,梁琦与她非亲非故,这种好感终究是短暂的,项目结束后,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感情上,她从来不敢放任自己。
有人说这是缺乏安全感,姜媛不否认,但她没有想到,未来的有一天,梁琦竟会给足了她所有的安全感。
项目结束的那天,梁琦给了她终生难忘的……一场告白。
那天中午,两方公司为了庆祝项目顺利结束,举办了一场联谊,聚餐地点就在公司对面的自助餐厅。
梁琦坐在她旁边,与所有同事都能侃侃而谈。而她静默地听着,并不会觉得无法融入,事实上她很喜欢听她说话,她的话里有自己没有见过的世界,让她觉得不枉一听。
中途梁琦与她碰杯,两个杯子,一杯里面是酒,浓烈甘醇,一杯里面是水,寡淡凉薄。
“姜小姐,项目结束了,有什么打算吗?”梁琦笑眯眯地问她。
“打算?”姜媛心里想,一个项目结束,回公司照样是工作,或许很快又有另一个项目开启,她该有什么打算吗?
“比如,出去散散心,”梁琦嫣然一笑,“和……喜欢的人。”
“梁总说笑了,”姜媛微笑,心里却在轻叹,“我没有喜欢的人。”
“或许可以有的。姜小姐,不妨考虑看看。”梁琦纤细的手指拈着酒杯,话里好像别有深意。
姜媛默念着她的话,在心里问自己,可以有吗?
姜媛一直觉得,自己是游走于正常世界之外的人。她不合群,她性格孤僻,有人说她冷血,没有人情味儿,她照单全收,她知道她的生活与普通人大相径庭。
所以当梁琦给出这个建议时,她的内心是泛着苦涩的。
苦涩之余她又想到她。她就坐在她身侧,一举一动竟已牵动着她的悲喜。
世事无常,缘分总是阴差阳错,能走到哪一步,有时或许是天注定。
联谊结束后,姜媛打车回家,还没拉开计程车的门,梁琦却叫住了她。
“姜小姐,考虑得怎么样了?”
姜媛顿住身,转身看她。
她眼神迷茫:“考虑?”
梁琦笑眯眯地看着她:“和我交往,怎么样?”
直截了当的告白让姜媛怔在原地。
“姜小姐,我很欣赏你,我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和你相处,我认为你是我想要的伴侣。”
“如果吓到你了,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让你觉得等待太久,那也请你谅解,是我怕太早告白会让你觉得唐突和轻浮。”
实在是很端庄而又体面的表白。
梁琦走近,端庄又不失妩媚,像雨中的太阳一般艳丽。
她笑:“姜小姐,愿不愿意和我交往看看?”
她的话让姜媛有些恍惚,她回想起了姜木的遗言。
——“姐,找个人好好照顾你吧。”
那一瞬间,姜媛凝望着梁琦柔情似水的面庞,像是恢复了知觉似的,开始感觉到雨水的冷,和内心深处对温暖的渴望。
无数往事闪过她的脑海,她内心触动,冰冷的雨水混着心里滚烫的泪,不断地往外流。
“那就试试吧!”她说。
她会试着忘掉过去,重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