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所及似乎是某座山的后园, 灵力充沛,乔木繁盛,稀有草药和花卉多到黎止不敢认。一只松鼠蹦蹦跳跳窜进树丛里,微风拂面, 碧色连天, 四周静谧又温暖。
“灵脉与神识相通,又与人的脉络相连, 冲开滞涩时可能会疼, 我设了个幻境阵, 待在里面会好很多。”
黎止攥着衣服问:“什么幻境。”
威严道长瞧了他一眼,道:“只有你自己知道。”最终黎止失去意识前, 还是听到了他的嘱咐,“放心,熟悉的地方一般不会有危险,可别赖在里面不出来。”
黎止以为会回他曾经住过的公寓, 没想到竟然是个完全没见过的地方。
他蓦地意识到什么, 视线在周围逡巡着,试图找出一点似曾相识的痕迹。这或许是清寂仙尊此前最熟悉的地方。然而当他抬腿绕着园子周围走了一圈后, 却发觉自己依然毫无印象。
黎止有些纳闷, 难道衔月观重装了?还是说威严道长搞错了。
“你怎么在这?”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黎止转过头。
锦乌落在花叶上:“知道你这两日不想被人打扰, 我是看后山的无涯开了才来的。”
不对,不是锦乌。
外形和声音几乎可以确认是锦乌, 可整只麻雀的姿态高出许多, 羽毛上甚至透出一点隐隐的光泽, 气场完全不同。
黎止悄悄试探了一下, 这个版本的锦乌修为不低, 看起来也更像正经灵修。
他还没开口,就对上了那双略带疑惑的黑豆眼:“又试我的修为,这一阶哪有那么好过。”
黎止一愣,连他放出去的神识都能捕捉到,看来的确与他平常的认知不同,于是他状似不经意道:“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就是这个万一呢。”
锦乌倒是没反驳什么,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副没个正形的样子:“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最新的卦象不错?”
黎止:……
说点他能听懂的。
迫于对方还看着自己,他只好“嗯”了声,旋即不着痕迹地试探:“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
锦乌:“上次的话,不能更明显,阿为都被你的黑脸吓走了。”
很好,每句都要多出一条他不知道的信息来,导致这话根本没法接。
不过黎止不是一般人,他硬是作出一副无奈中的表情假装知道:“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他生怕这个高阶版锦乌再说出什么来,自己先道:“好了,先回去吧。”
除非要和什么人见面,否则在清寂峰里,大多数时候锦乌会习惯性飞在他前面一点。方才这只鸟是自己找过来的,说明他们对这里应该都还算熟悉,很有可能就是清寂从前的居所。
黎止错后半步,果然锦乌亳无障碍地飞到了他面前。
有人带路,黎止小小地松了口气。
看来清寂仙尊果然原本就与锦乌相识,难怪一开始锦乌找来的时候会说自己要保住他的性命。
这幻境做的很逼真,黎止伸手拂过路边一株花的叶尖。长期被灵气滋养,这些植物都浸出了几分灵性,被黎止碰过后花瓣摇摇摆摆,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又温顺。
黎止眨了眨眼,感到一阵恍惚。
然而事情却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锦乌带着他不过走出百米的距离,随后整只鸟就消失在了面前。
黎止刚想开口,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后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整个人便落到了玉阶彤庭的殿宇门前。
比衔月观更加华美气派,却也不失古朴与雅致。
黎止像是暂居在壳子里的梦中人,看着自己的手推开了殿门。
下一秒,浑身都泛起了烈火灼烧一般的痛感。
像是有一把重锤沿着灵脉穿凿,浑身被人打碎再拼凑起来,在排山倒海似的的疼痛面前,他甚至连说出半个字的力气都没有。黎止半跪在地,唇微微张开喘息着,冷汗沿着面部轮廓径直掉下来。
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黎止半闭着眼睛,再抬头时眼前是一整个漆黑的空间。
没有花园,没有殿宇,也没有高阶版锦乌,只有一片近乎浓郁的、化不开的暗色。
完全封闭有黑暗的环境令人感到窒息,黎止索性撩开衣摆就地坐下,闭上眼睛开始修炼。
灵力一圈又一圈从身体里流过,经络里像是有什么在不断地冲破阻碍,原本的滞涩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空虚与寒冷。
几乎是本能趋势,黎止浑身都开始打颤。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了威严道长的声音。
“清寂、清寂!!喂——”
*
“清寂仙尊今日还是没出关吗?”
“是…嗨。谢师弟啊,你也别一次次白跑了。”贺长风摸了摸脑袋,讪讪道,“师尊确实是在闭关。你看,别说我,锦乌都进不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锦乌从半空中下来,落到贺长风的脑袋后面。
谢时宴很轻地抿了下唇。
“哎…别难过啊师弟。”贺长风见他似乎有点疲累,连忙安慰道,“师尊一出来,我立刻告诉你,八百里加急!!”
锦乌适时道:“威严道长连着来了几天,我看今日走的时候表情比前些日子好些。”
贺长风:“对吧,师尊说不定现在还没醒呢,不是故意不来见你的。”
“我知道。”谢时宴轻声道。
清寂仙尊此前一连多日去看他,在昭羽峰已经完全传开了。自他醒来以后,几乎人人看他都带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和艳羡。
毕竟怎么说都是身居仙尊之位,这样毫不避嫌的公然前来,称一句特别关照也不为过。
谢时宴席洛挑衅自己之后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听了宗门最后的论断,只以为是清寂仙尊了解席洛以后救了自己,而现下又因此受了伤。
他转了转手腕上的青雾环,望向面前的贺长风。
“那就好,那就好。”贺长风松了口气似的,哥俩好地搭上谢时宴的肩,“哎,昭羽峰那边最近怎么样?听说微元仙尊最近经常去。”
谢时宴掀起眼帘眸看了看他。
这几日与贺长风接触下来,算是深刻感受到他和清寂仙尊的不同。
从前的“贺长风”是不会用这种含着一点期待和讨好的眼神看他的。同样是倚着栏杆,那人半垂着眼眸笑时慵懒里夹了一点温柔,举手投足里却又带着点潇洒劲儿。至于贺长风本人…感觉拍一下脑袋会有傻气冒出来。
不过对他倒也不错,一直好好招待着,就差围着人转,生怕他不自在。
于是谢时宴放下茶杯,摇头:“席洛那边刚解决,学院去人间招收弟子的时间可能会往后延上几日。微元仙尊近日来,恐怕是为杜蒙去微元峰下免费修补法器的事。其余的倒是没什么了,我醒来不久,师尊暂时还没让我经手。”
贺长风扑哧笑了出来:“这位杜师弟也真是好样的,能去微元峰门口抢生意。”他见谢时宴脸色依旧有些白,又道:“既然如此,师弟就好好休养,我看你当时伤的也不轻。”
谢时宴点头:“我醒后就已经向师尊说明了。接下来一段时间门内的事务后会交给贺师兄,我准备闭关直接冲金丹。”
他提到“贺师兄”时,贺长风明显愣了下,稍后才“哦哦”两声,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我兄长他…现在…”
“贺师兄很热心。”谢时宴道,“门内上下对他评价都不错。”
“啊,唉。”贺长风叹道,“回宗门以后我们还没见过。先前师尊行事一直是避开的,所以…”
所以现在贺长帆还不知道自己弟弟已经回来了。
两人表情都有点不自然,谢时宴不知道怎么安慰,于是下意识的又想起了某个罪魁祸首。
手指不自觉在杯沿摩挲了一下,谢时宴直接道:“你想见他吗?”
贺长风难得没第一时间接上话。
他这半年在外面漂泊,一开始当然会思念,尤其被一群魔修盯上,没日没夜的逃窜时,几乎是每天都在想兄长和师尊。但后来修为慢慢突破,走过的地方和见的人都多了以后,那种感情反而淡了些。
谢时宴没想催他,奈何偏偏怀里的传唤石震动起来。
他只得起身:“我先告辞了。”说着,他敛眸,“过几天可能还会来,和贺师兄见面的事,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送走谢时宴,也不知是不是提到贺长帆的缘故,贺长风肉眼可见消沉了几分。
锦乌对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倒是有点好奇了:“你们兄弟…”
“感觉关系也没有那么好,是不是?”贺长风笑,慢慢回忆着,“其实兄长对我一直都不错,只是仅此而已罢了。”
和生在修真门派中不同,贺家兄弟是民间长大的,彼时贺家还是富甲一方的大户。
在贺长风八岁时,二人曾经参加过一次修真门派的选拔。贺长帆是通过了的,但他并没有跟着就此踏入仙途。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家里多了个修仙的或许还是吹嘘的资本。但贺家不是小门小户,深知修士当与尘世了断,这一途再无回头路。与那些多张嘴就多个负担的人家不同,贺家的实力完全能养得起,再加上两个孩子年纪都小,贺老爷和贺夫人都舍不得。
后来问到贺长帆本人,他看了看并不赞许的贺老爷和一直流泪的贺夫人,才道:“我不走了。”
家人都以为贺长帆也是孩子心性舍不得,只有贺长风知道,自那日起,兄长的笑模样就少了许多,对他虽然也事事关照,却总有种说不出的隔阂感。
后来贺家在朝中倚仗的势力倾倒,一夜间树倒猢狲散,往日的对手甚至雇了散修来追杀他们。一家人几乎全部惨死,兄弟二人躲在马棚的草料桶里,却依然轻松被人找出来。
最后是路过的清寂仙尊救了他们。
贺长风其实能感觉到,兄长并没有像他那么难过。在他还会半夜惊醒,对着遗物默默流泪时,贺长帆已经抱着剑早早离开了,他对于修炼的投入快得异常,这种近乎惨烈的家庭变故并未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兄弟二人真正的离心是在贺家夫妇一周年祭日。
清寂仙尊人又不见了,贺长风没有动晚饭,而是拿了壶酒去爹娘坟前,而贺长帆一直漠不关心的态度终于令他有些恼怒。
“早晚有一日,我会杀了那伙人报仇。”贺长风故意扬声道。
贺长帆闻言,只是笑了笑:“有目标是好事。”
于是贺长风再也忍不住似的转过头:“兄长会同我一起吧。”
贺长帆温声道:“小风,那些散修不过也是拿钱办事。”
贺长风蓦地起身:“那就连着当年的仇家一起,一个也不放过。”
贺长帆竟然叹了口气,放下筷子:“你杀心太重,对修炼无益。”
“朝廷党争相互倾轧,成王败寇,也许没有谁对谁错一说。”贺长风道,“可死的人是爹娘啊,他怎么能那么无动于衷。”
锦乌沉默片刻,这条疤是贺长帆留下的,他能给的安慰有限,便转移话题道:“后来呢?报仇了吗?”
“报了!”贺长风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就在我下山三个月,跟他们正面撞上。后来我从他们嘴里问出了指使者,在那老头家蹲了半个月的点,可算抓住了私收贿赂的证据。”
他说得轻松,于是锦乌便也没有问。
譬如你将他们如何了。
又譬如你一个人,怎么敌的过那么多人。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下一秒,有人推门进来。
“哟。”贺长风瞬间来了精神,“师弟来了。”
唐希面色一黑,还是绷着脸道了句:“师兄。”
贺长风从座位上蹦下来,笑着凑过去了:“我们清寂峰竟然也能有新师弟,跟我说说呗,你当时是怎么突然想不开的?”
唐希深呼吸:“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贺长风:“我不信。”
唐希懒得理他:“师尊呢?”
“还没醒呢。有什么需要?师兄给你解决。”当了二十年弟弟,现在终于自己有弟弟了,贺长风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别害羞嘛,前日里还是我背你回来的,你身上的衣服都是我换的!”
想起醒来的时候身上缠得差点把自己勒死的带子,唐希终于忍无可忍:“告辞。”
贺长风连忙跟上去,一边还要跟个扩音喇叭似的,吵得唐希脚步都加快了。
锦乌安静地站在梁柱上目送他们背影远去。
唐希也好,杜蒙也好,现在回来的贺长风也好,每一个人都不再作为配角出现、三言两语便交代了生平。而是这样活生生站在眼前,这让他对未来二字偶尔会升起一种迷茫来。
这种感觉伴随着剧情的突变,一次比一次更强烈。
锦乌思考了半天也没得出结果,实现从开始到放弃。
算了,天塌下来还有黎止顶着,管那么多做什么。之前折腾那么久,先休息够要紧。
但半个月过后,清寂峰这三个人都没心思再休息了。
因为黎止一直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