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看了一眼青年手中长剑。

  那柄剑极其奢华, 锋锐的剑刃泛着淡淡金光,剑柄不是灿耀的黄金就是无暇的白玉,穷奢极侈, 又昭显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强悍威力。

  他不禁问道:“他……也是剑灵化形?”

  闻风摇头:“那柄剑没有剑灵。”

  “能生出独立神识的法器,万中无一。森罗剑派历经万年,剑冢中神兵无数, 从未出现过一把有灵的刀剑。”

  “有灵的刀剑, 即便整个九重天也极为罕见,很难在同一个世代, 同时出现两柄。”

  陆续:“那他……”

  闻风:“这个青年, 应是那柄神剑,剑主的样貌。”

  “本命神剑同修士心血相连,几乎可算作另一个自己。若我分一缕神识到自己的剑上, 也可化形出一个分灵剑侍。”

  “剑侍实则也是我自己, 并非有自我意识的真正剑灵。”

  陆续了然:“所以刀灵前辈,是独立自主的一个人。另外一个, 是那把剑的剑主?”

  神剑并无自己意识,他们见到的那个青年, 是剑主的一抹虚影。

  ——一个无比强大, 又极其邪恶的化神修士。

  闻风微微扬了扬嘴角:“他和我不一样。”

  他捏紧了手中细润冰冷的五指:“我从出生起,心中就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怨恨和憎恶。这种强烈的痛苦伴随我多年, 使得我想一把火焚尽眼前一切,让自己和整个世界共同沉沦毁灭。”

  “我玩弄人心, 看着别人和我一样在尸山血海中挣扎, 心中才能有片刻宁静。”

  陆续也用力, 回握住那只温热的手。

  闻风将他的手抬起,放在嘴边温柔轻吻:“幸好, 我遇见了你。天道让我承受百年痛苦,皆是为了让我与你的相遇。”

  “可是他不同。”

  俊雅眉宇微皱,凤目阴寒如刀。

  “他和我不一样。他从未感受过在耳边缭绕不去的痛苦哀嚎,从未有过身不由己的忿怨。他暴虐恣睢,皆因他自己觉得这样有趣。”

  “他才是真正的天道——天道不仁,暴虐无情的那一面。”

  “别扯什么天道,给自己脸上贴金。”陆续斜了他一眼,“不就是一个喜欢看别人受苦,心理有毛病的人渣疯批。”

  闻风蓦地一怔,随后笑道:“你说的对。他就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

  “他俩,都不是炎天界的人?”陆续从未听说炎天曾出过这样一号人物。

  “晋升化神之后,便能打破九天各个世界的界壁,三千世界随意穿行其中。”闻风颔首,“刀灵深受重伤,借剑冢聚灵养魂,因为九重天界里,我森罗剑派的剑冢最适合他修养。”

  陆续:“不知,能不能在这个蜃气幻境里,看到他们来自哪一重天……”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间眼前晃动,整个幻境地动山摇。

  一刀一剑两个化形的身影短兵相接,酣战厮杀。

  即便只是因强烈意念形成的幻境虚影,隔着不知几万年的岁月和几万里的路途,也能清晰感受,两个化神修士的威能。

  二人斗法,震天撼地,整个乾坤为之色变。

  可惜没过多久,刀灵渐渐落于下风。

  陆续看的眉头紧皱,神剑的剑主出招极为毒辣,似如玩弄对手一般,一剑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却剑剑避开要害,只为折磨对手,不让玩物轻易死去。

  闻风见惯不惊,只淡漠道:“他的剑法着实精妙,即便斩在对手身上不同的位置,每条伤口的长短深浅,全都一模一样。”

  “能把剑招练到如此登峰造极之境,在绝世剑修中,也属百里挑一。”

  陆续冷嘲:“天才和疯子,通常只在一线之隔。”

  他本就偏向刀灵前辈,此时对剑侍更加不喜。

  可惜这场斗法早已发生,结局已定。

  他不在那个时空,也没有能力助刀灵一臂之力。

  刀灵前辈的伤,就是这场争斗造成的?

  没过多久,刀灵全身伤痕累累,本就亮如烈火的一身红衣,沾满鲜血后,更加殷红灼目。

  剑侍只勾起一边嘴角,笑容狂妄邪魅。

  明明是一张画笔难描的俊美容颜,诡艳得令人憎恨,厌恶。

  看着伤痕淋漓的对手因体力不支,以刀撑地在自己面前摇摇欲坠,剑侍似如大发慈悲一般将泛着淡金的剑刃对准刀灵心口。

  他玩腻了,打算好心地一剑给对手一个痛快。

  自见到剑侍起,陆续紧皱的眉头就没松缓过。

  这人太过邪恶,看的他极度不适。

  剑侍居高临下,傲慢睥睨对手,眼中笑意俱是不屑一顾的轻蔑和嘲弄。

  他缓缓提剑,剑尖一点一点刺入刀灵心口。

  陆续在一边旁观,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疼痛。

  刀灵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无惧无畏仰头看着对手,俊秀柔美的眼中满是坚毅的不屈,和对剑侍的怒目仇恨,以及,轻视鄙夷。

  忽然间,剑侍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倏然一变,唯我独尊的笑容凝滞在嘴角,显出一缕心慌意乱的仓惶。

  他手中长剑并未再深入刀灵心口。

  嘴唇微微开阖,无声说了两个字。

  陆续仔细思忖他的嘴型,似乎觉得有点像长刀本体上,隐藏着的那两个字:齐,云。

  剑侍终是未下杀手,收回剑,神色喜怒难辨,看了刀灵一眼,扭头离去。

  刀灵双目微红,愤恨看向离去的背影,似是想喝其血,啖其肉,将他千刀万剐,再挫骨扬灰。

  可惜他实力不济,只空留余恨,在心中痛苦嘶吼。

  蜃境消散,万剑坟墓再次映入陆续眼帘。

  那柄血红的长刀直直立在石地上,昭显几分孤绝,寂寥和不屈。

  陆续沉默不语,片刻后,抬首看向闻风:“剑侍究竟看见了什么?为何忽然慌乱?”

  闻风不答反问:“你觉得他二人,是何关系?”

  “是何关系?仇敌。”

  陆续能清晰地感觉,刀灵和剑侍的不同戴天。

  他对剑侍仇恨难灭,等伤好了,必然会再次去找剑侍报仇雪恨。

  “我的小魔君,”闻风笑着轻捏高挺鼻梁,“还是这般不通情爱。”

  陆续双眼蓦地睁大,一时忘了甩掉不安分的驴蹄。

  “你说他俩之间……不可能!”

  若刀灵和剑侍之间有情爱,他脑子纵使少一根筋,不可能一点察觉不出来。

  闻风忍俊不禁,又捏上柔润的脸颊。

  “并非他俩。你觉得剑侍见到了什么,饶了刀灵一命?”

  陆续狠瞪了他一眼:“有屁就放,少卖关子。”

  闻风忍不住大笑,朝心上人解释:“若我猜的没错,剑侍,准确说来,应该是剑主本人,通过刀灵,见到,或是想起了刀灵的主人。”

  “刀灵那一瞬间的神情,或许同他的主人极其相似。”

  陆续微诧:“刀灵前辈的主人?”

  “这把刀和某个修士结过血契,是把名花有主的刀。即便刀灵有自我意识,能算一个完整的生灵,也或多或少受到刀主的影响。例如,心性,品格或者行为举止某一方面,和刀主极为相似。”

  修士和本命神器,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是血脉相依,一莲托生的两个存在。

  “而且高阶神器择主,”闻风继续道,“有自我意识的刀灵会选择某个修士当主人,他二人之间的情意,更非同寻常。”

  即便陆续再迟钝不通情爱,此时也已明白:“刀灵前辈深爱着自己的主人。”

  刀柄上藏着的字,是刀灵自己在身上刻下的,刀主的名字。

  他所感受到刀灵心中有一股极为深切的悲痛,仿佛失去了极为重要之物,整个世界独剩他一人。

  “刀灵前辈的主人……已经过世?”

  再一想:“并非寿终正寝,自然陨落,而是死于敌手。杀他的……”

  “是那把剑的主人。”

  难怪刀灵对剑侍,对剑主有着如此强烈的愤恨。不惜自己性命,也想将其诛杀,为深爱之人报仇。

  闻风点点头:“我的小魔君,还不算无可救药。”

  陆续作势轻踢他一脚:“你方才说,那把剑的剑主,透过刀灵看到了刀灵之主,所以饶他一命……”

  “意思是,剑主爱着刀灵的主人?!”

  “不是,”他一时有些糊涂:“刀灵主人不就是他杀掉的吗?!”

  那样一个唯我独尊,游戏人间,以折磨人为乐的阴邪疯批,心中也会有“爱”?

  是那种“爱他就要杀掉他”的纯正疯批?

  “我倒是觉得,”闻风凤目半垂,闪过一丝孤寂的阴郁:“说不定,剑主在心爱之人死后,才变成我们见到的疯癫模样。”

  他扣起深爱之人的五指,送到嘴边,又嫌不够,干脆将人紧搂入怀,狠重深吻。

  “那年你离我而去,即便理智告诉我,你身上有无数道我设下的法咒,你即便自断经脉也不会有事,你只是暂时下落不明……”

  “午夜梦回之际,我仍旧忍不住担惊受怕,万一……万一那些法咒没能保护你,万一你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再我面前……”

  “那七百三十五个昼夜,我时时刻刻感觉自己马上就会疯掉。”他紧紧扣住心尖珍宝的手指,“若你不在,我定然会同那人一样,疯癫狂悖,无可救药。”

  “幸好,你在这里。”

  他默叹一息:“我不知刀和剑的主人,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剑主那模样,看似轻世傲物,他的内心,永远深陷于痛苦。”

  “疯批的心情,疯批最了解。”陆续斜了闻风一眼,又忍不住扬起嘴,“我就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可终身而守约,不可斯须而失信。阿续,你不能再骗我。”(*1)

  “即便我想走,能走得掉吗?”

  “不能。”

  二人互诉几句歪腻衷肠,陆续忽然想到:“刀灵前辈的伤,多久才能养好?”

  “化神修士神魂本就坚韧,剑冢又是藏风聚气之地,极其适合他聚魄养魂,”闻风估算须臾,“长则十年,短则三五年,他的修为就能恢复如初。”

  “只是,”凤目幽黯锋光闪过,“他伤一好,必然即刻去寻仇人报仇……他赢不了。”

  “即便侥幸取胜,他所爱之人,再也回不来。”

  陆续默默一叹:“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2)

  二人十指紧扣,沿着来时路回到剑冢出口。

  回望一眼,那柄赤如鲜血的长刀,傲然直立在坚硬的石地之上,渐渐隐于缥缈的烟云之中。

  出了剑冢,御剑回到伏龙岭的绝壁之上,除了方休,秦时的身影也玉立在一旁。

  见人出来,二人同时一愣:“这么快?!”

  突破剑境试炼,通常需要七到十日,方休已做好在此地等候十天半个月的长久打算。

  然而此时距离陆续和闻风进入剑冢,仅大半日。

  斜阳还未落入西峰,天光依旧明亮。

  “出了什么问题?”方休误以为出现别的什么状况,试炼中止,亦或根本还未开始。

  见陆续出来,他走过去,左绕右绕,围着陆续转了两圈,又将鼻子凑近白润颀秀的脖颈,细嗅半晌。

  确定陆续平安无事,总算放下心:“无事就好,走,我们先回陵源,试炼的事情以后再说。”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拉陆续手腕,被闻风挡住:“熙宁,阿续已经突破剑境试炼。”

  方休幽亮的双眸难以置信瞪大:“什么?!”

  他看了眼闻风,又转向陆续:“小曲儿,真的假的?”

  陆续嘴角微扬,缓缓点了点头。

  秦时唤来法宝飞车,四人坐车返回陵源。路上,闻风将此次试炼的详情告知另外二人。

  方休听得目瞪口呆:“小曲儿的试炼,这么容易?”

  说完瞬间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之所以简单,因为那人是陆续。

  是一旦发起狠来,无论对敌人还是对自己,都心冷无情的陆续。

  无论对手是谁,无人能令他心境动摇。

  他根本无需再直面自己的道心。

  换做别人——就如闻风所说,幸好他突破剑境试炼,在遇到陆续之前。

  若是现在,锻心的试炼他过不了。

  回到尘风殿时,陆续一下车,就看到正殿门外三个熟悉身影。

  陆续:“……”

  陵源宗就这么敞开大门任由别人进入?

  闻风都不管一管?

  柳长寄向来将闻风的地盘当做自己的地盘,横行无忌。

  他朝闻风高傲扬了扬嘴,“嗖”地扔给他一件东西。

  他力道迅猛,夹杂深厚灵力,东西如流星一般在半空划过一道虚影,激起罡风震荡。

  即便元婴修士,也不敢硬接他这一招。

  闻风哼笑一声,运转护体真气,才将东西接下。

  二人就这么暗暗斗了一回合。

  接下东西后,闻风飞速掠视一眼,漫不经心笑道:“不需要。”

  陆续好奇,凑近了看,一本卷轴,封面上写着“无情道应对之法”。

  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无论陵源还是寰天,道统似乎都和无情道沾不上边。

  他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问,妖王和魔君走到他身旁。

  “承泽听说三层的凡界,有一间佛修的寺庙,求神拜佛很灵,”妖王语气一如既往温吞悠哉,“他拉着我去庙里给你祈福,求佛祖保佑你平安归来。”

  “我们晚上原本打算在庙里吃斋饭,再抄七天的经书,没想到接到传讯,你已经从森罗剑派的剑冢出来。”

  他装模作样拍了拍心口:“幸好你回来的早,你都不知,凡人的斋饭多难吃。而且几天不能吃鸡肉,我好难受。”

  陆续看向凌承泽,他今日果然换了一身白衣素袍,乍一看端庄贤雅,有如哪家的小媳妇。

  然而他此时双手抱肩,同闻风怒目相视,神态似如正要骂街的泼妇。

  一个魔门的元婴大能,居然去佛修的庙里上香,还打算抄七日经书……

  不怕吓走那些罗汉佛陀?

  以及,能否有人告诉他,妖王究竟是什么品种?

  “正好,我们从凡界过来时,路过一家酒肆。”妖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大酒坛子,“据说这家的酒非常好喝。”

  他不容分说拉起陆续走向尘风殿:“为了祝贺你成功突破剑境试炼,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花香浮玉,霜华满地,淡月云来去。(*3)

  尘风殿花园长廊上,星华璀璨,灯火摇曳旖旎。

  陆续坐在长廊边的椅子上,伸手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

  一群元婴尊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绝世大能,不过喝了一点酒,个个开始耍酒疯。

  陆续觉得自己宛如光顾秦楼楚馆的风流客,被群芳围在中间,不禁陷入深深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