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照英林, 散花如雪漫天飘落。

  一抹金红焰影潇洒一跃,翻窗入户蹿入房中。

  房中人反坐在椅,精致尖削的下颌有气无力搁在椅背上, 浑然未觉般不动如山。

  “怎么了?”凌承泽温柔叹笑, “你房中怎么布下了隔绝灵气的法阵?”

  冷润嗓音漫不经心,眼角沉下一丝阴郁:“师尊不让我修炼。”

  房内无灵气,不必担心他一人关在房里偷偷修炼心法。

  凌承泽不甚在意好奇一问:“为何?”

  陆续的根骨资质,修不修行在他眼中都无区别。即便闭关十年, 提升的那点微弱灵气在他看来都显得有些可怜。

  但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闻风特意禁止,必有其缘由。

  “师尊说我心不静, 要等到心绪平和后才能修行。”精雕眼梢黯然微垂, “承泽……”

  “嗯?”

  “给我增强修为的丹药。”

  凌承泽皱头一皱, 静静看了他半晌。

  “为何突然急着要提升修为?”意态轻浮狂妄的神色霎时郑重, “陆续, 你该不会想, 去找无涯?”

  他无奈啧了一声:“我不是说过, 这事放心交给我, 你什么都不用管。”

  究竟是不是无涯所为,都还未调查清楚, 陆续就已经想着要去找人报/仇。

  无涯的境界已经半步化神,陆续这样的资质, 永远也不可能打得过他。

  “闻风做的对。你现在心浮气躁, 强行修炼只会遭灵气反噬, 走火入魔永伤经脉。”

  他虽然讨厌闻风, 此时不得不同意, 布下隔绝灵气的法阵是为陆续着想。

  精妙绝伦的眉目无精打采半垂着, 默不作声。

  凌承泽走到他身前,半蹲下身,心软叹气:“你别这样,好不好。”

  “你答应过薛松雨,遇事要冷静,凡事切莫冲动。”

  清润嗓音淡漠冷笑:“我现在不够冷静?”

  “陆续!”无所不能的魔君拿眼前的心上人毫无办法,只能长叹。

  他是冷,不是静。

  一个刚结丹的初阶,心急着要强行提升修为,去挑战一个半步化神的元婴。

  这已经不是冲动,这是根本没考虑过后果,迫不及待地去送死。

  隔绝灵气的法阵不够,还应当再加上一道禁足的法阵,防止他一怒之下瞒着所有人跑去找无涯。

  凌承泽正在沉思,该如何在不让闻风知晓自己和陆续私会的情况下,暗示他别让陆续偷跑出尘风殿,忽然听到一声淡漠冷音:“承泽,带我去炎天三层。”

  他陡然一怔,半晌才回过神。

  他曾和闻风约定,如若陆续自己愿意跟着他走,闻风绝不阻拦。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尽办法,说服陆续同他一起离开陵源。

  闻风阴险狡诈,刻意引导和放任门下修士为了权势勾心斗角,陵源峰是笑脸魑魅的人心鬼蜮。

  可惜陆续始终不信他的话,固执己见地认为闻风心怀洒落光风霁月,一提起闻风就冷脸,斩钉截铁地拒绝跟着他离开。

  他从未想过,陆续会主动开口,要自己带他走。

  “无涯极少露面,我也不知他究竟身在何处。”凌承泽目光晦暗,微沙声线低沉,“即便到了炎天三层,你恐怕也难有机会见到他。”

  “而且你现在的状态,我也不会允许你修炼。”

  陆续沉默半晌,缓缓起身,冷音平淡无波:“我知道。”

  他给师尊留了一封书信,告知自己的去向。

  只要帮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了仇,即刻就回来。

  虽然这一走,按照门规,他极有可能被逐出师门,再无资格踏入陵源峰。

  但他必须得走。他答应过薛松雨,却无法做到凡事三思而后行。

  他还是冲动,一旦气血上头就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

  如果回来之后已经不再是绝尘道君的徒弟,他就在山下的乾元镇里住着,在距离陵源峰不近不远的地方,长伴绝尘道君左右。

  安静又仔细地环视房间半晌,将房内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印刻在心中后,陆续决然转身,在凌承泽之前,从窗户跃出房间。

  ***

  金瓦红墙的云凌殿屹立在碧空白云,青翠苍山之中。

  不远处飞流直下,银河落天,宫殿周围霞云缥缈,虹桥虚绕。

  凌承泽眉飞色舞,笑音带着炫耀:“凌霄派景色如何,是不是比陵源峰好看。”

  陆续翘嘴淡笑,不置可否。

  高鼻深目的俊丽面容神色讪讪:“住一段时间,你就会喜欢这个地方。”

  “或者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命人重新建一座。”

  清润嗓音如冰层下的寒川,笑音也带着凉薄的冷漠:“我是来找无涯的。”

  凌承泽无奈“哦”了一声:“那我们先进去。”

  殿门口的一行守卫呆若木鸡看着二人身影缓步踏入朱红大门,大嘴惊讶地难以合拢。

  张狂妄行的星炎魔君,在一个金丹初阶的草芥面前温言软语,低三下四?!

  他们一定是没睡醒。这场面,梦里都不敢想象。

  “喜欢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朝向?住我隔壁那间怎么样?你先休息一晚,明日将家具摆设全换成你喜欢的样式。”

  大殿长廊上,凌承泽一路嘘寒问暖,生怕心上人不习惯。

  甚至有些后悔,该将陆续平日睡的床也带回来,免得他这几日认床,晚上睡不好觉。

  陆续有些无奈,更多不耐:“我没那么多讲究,你随便给我安排一间房,有张床就行。”

  神飞色动的深邃眉眼瞬时有些泄气,这根刺在他心尖的软钉子,让他爱得无法自拔,又束手无策。

  在陆续黯淡幽寒,却毅然坚决的目光催促下,星炎魔君无可奈何,隔天就给玉衡宗发了请帖,邀九大魔君齐聚:大家坐下来商谈,之前血宗的争端如何处理。

  他带着手下强行杀入血宗,杀了血宗一峰主,屠了半个山门。如今魔门两大势力因为这事,整个炎天三层都局势紧张。

  既然星炎魔君相邀,无涯魔君理当亲自出席。

  然而无涯魔君并未即刻回复,只有玉衡宗一元婴模棱两可的答复:宗主尚在闭关,等过几日宗主出关,才知他是否有空出席。

  因此这场商谈,要么由宗主的亲随代为参与,要么推迟。

  星炎魔君气得破口大骂:“架子真他娘的大!”

  陆续在一旁微微勾着嘴,神色平淡,一声不吭。

  第二日,他被凌承泽拉去了凌霄派外的城里。

  “反正没事,我陪你出去散散心。”

  无论炎天界第一层还是第三层,凡人的生活并无多大不同。

  有仙门庇佑的城镇风调雨顺,城里仙凡混居,仙器偃术随处可见,街上行人如潮,摩肩擦踵。

  民众安居乐业,无人在意万之里外,是否风雨飘摇。

  陆续漫无目的走在大道上,迎面跑来一群嬉笑打闹的孩童。

  一个小女孩没看路,咚的撞到他身上。

  小女孩常听大人满目憧憬地说着仙人的生活有多好,等她再长大几岁,就去凌霄派试试能否入道修仙。

  此时却并不知道她撞到的,就是凡人无比羡慕的仙君。

  她不知令万千修士又敬又畏的星炎魔君地位有多高权利有多大,也不知陆续这样道行低微的修士,即便凡人满心羡慕,在修真界也一样如同尘埃。

  她只不谙世事地由衷说着自己心中感叹:“大哥哥,你长的真好看!比我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

  说完,头也不回,和小伙伴们又一同奔跑起来。

  凌承泽打趣道:“这么小就这么有眼光,怎么样,我两要不要一同收她为徒?”

  他耳根一红,瞬间幻想了许多:他和陆续结为道侣,再收养几个可爱的小徒弟,或者义子义女。

  陆续微翘嘴角挂着的淡笑,无法遮盖凉薄的漠然平静。

  “你也长得很好看。你如今的修为和地位,是靠脸得来的?”

  他一哂:“阳宁城内,不知有多少比我好看的青年才俊,现在如何了?”

  上一秒,还少年得志,意气飞扬纵马街头。不过半日,就混在尸山血海之中,面目模糊难辨。

  妖物不懂怜香惜玉,无论妍媸,都是它们腹中美味可口的食物。

  它们只喜欢细嫩的脖颈和温热的鲜血。

  不仅凡人,那个曾经有乾天第一美人之称的凤鸣峰主,如今也成红颜枯骨。

  若想一直同小女孩那样无忧无虑,最终靠的,是手中三尺青锋。

  凌承泽嘴角微微一垂,将想说的话都憋在喉间。

  在他眼中,没人能比陆续更好看。

  但令他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的,不光是那张风华浊世的脸,还有他的全部。

  包括那颗无论对别人还是对陆续自己,都狠绝的心。

  那颗让他意乱情迷的狠心里,只装着爱憎分明的恩与仇,血与剑,没有人。

  二人沿着街道漫步。陆续眼光潋滟,薄唇噙着淡笑,看似对什么都充满兴致,又对一切毫不在意。

  无论何处风物何处景色,在那双瑰姿绝伦的眼眸中,都毫无二致。

  凌承泽无可避免地想要知晓,究竟什么东西,才能入他的眼。

  走过一条街,忽然收到属下传来的禀告。

  “无涯给出答复了?”

  听到凌承泽的话,陆续脚步一顿,安静站在一旁,等着魔君和属下传讯。

  过了几息,凌承泽带着几分怪异的不可置信:“无涯同意亲自出席,但时间得由他定。”

  清润嗓音如冰层,压盖着底下熊熊燃烧的怒火,无波无澜平静问道:“什么时候?”

  深邃眉眼闪过一抹锋光:“明日。”

  ***

  凌霄派和玉衡宗这两方势力都对敌方不放心,选了一处和仙门牵涉不大,距离两派差不多远的凡界城镇。

  上午出发之前,凌承泽反复再三叮嘱陆续:一定不能冲动,不能见了人提剑就砍。

  九大魔君即便是凑数的,也是元婴中高阶的大能。

  无涯更是半步化神。

  他们几个如果突然打起来,即便他不顾一切保护陆续,也不敢保证自己能让他不受半点伤害。

  陆续那点微弱的护体真气,光是他和无涯全力战斗的灵压,都会让他受到内伤。

  陆续无言以对。他脑子少根筋,一旦气血上头红了眼,什么都不管不顾。

  但他不是傻子。

  他的剑劈过秦时,刺过方休,挑过寰天道君,然而他心中清楚,那是因为有师尊这尊大佛的倚仗,别人不会真对他怎样。

  如今到了炎天三层的魔门,没人会再对他手下留情。

  何况他现在,也不敢再说自己是森罗剑门下,绝尘道君的入室亲传。

  他未得师命,擅自离开陵源峰,恐怕已经被逐出师门。

  若不是因为在凌霄派内,不知有多少陵源峰的同门,要来“清理门户”。

  他想见无涯魔君,想查明真相,想替薛松雨和薛乔之报仇,但不会见了人就拔剑。

  凌承泽仍是不放心盯了他半晌。

  陆续对着修为境界都高他不少的敌手,一剑狠辣,当先刺出的情况难道还少吗?

  二人乘着装饰奢华的法宝金车,来到选定的凡界城镇。

  城里最大的酒楼,被人包了场。凡人们只知几位贵客的身份定然不同寻常,却不知来人是统治修真界的魔君。

  合欢宗主见了陆续,微微一怔,随后眼波横媚调戏道:“星炎不近女色没有经验,出手又狠,和他睡,定是一场苦痛折磨。还是到姐姐怀里来,姐姐才能让你享受。”

  陆续嘴角的浅笑一成不变,不置一词。

  凌承泽眉飞色舞的张狂眼色中沉下一缕寒光,带着警告森寒斜睨了她一眼。

  他不会强迫陆续一星半点,任何时候都只会温柔疼惜。

  八位魔君分坐两列,等了大半个时辰,架子最大的无涯魔君才姗姗来迟。

  陆续微抬着下颌,目光冷漠地打量他。

  无涯魔君的身量极高,身形精悍劲瘦,穿着一件黑底,绣着繁复华贵龙纹的斗篷。

  兜帽遮着额头,在脸上投下深深黑影。

  上半张脸带着一张花纹古朴但雕工精致的青色面具,漏在外面的眼睛清亮,闪着令人悚然的锋锐阴光。

  下半张脸被阴影覆了一些,下颌尖削凌厉,是极为完美的精致骨相。若非用法术所化,想必也是个面目俊逸的男子。

  无涯魔君嘴唇微微勾着鄙夷讥诮的笑容,眼色不屑地从几位魔君身上一一掠过。

  目光和陆续隔空相撞的时候,陆续忽然感觉无涯似乎冷笑了一声,让他后背陡然凉出一背的冷汗。

  给他一种难以言说的错觉,无涯魔君认识他?怨恨着他?

  九大魔君都入了席,两方势力开始商讨,血宗一事如何解决,往后双方如何维持平衡。

  大部分时间,是实际的统治者星炎魔君在说话。

  他一改往日在陆续面前眉飞色舞的轻浮姿态,高高在上的狂傲中有着几分狠戾的严肃和阴冷。

  无涯魔君漫不经心,恍若在听又似乎没听。

  血宗虽归附玉衡宗,是他的下属,然而死一两个元婴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只要势力和权力。

  陆续坐在凌承泽旁边,默默听着二人的谈话。

  无涯魔君偶尔轻鄙敷衍地回应几句,嗓音阴柔又阴沉,处处昭显着睥睨天下的不可一世。

  两位手握大权的上位者之间拐弯抹角的权势争斗陆续不感兴趣,炎天三层的地名他一无所知。

  但他清楚,凌承泽不可能像他那样,劈头盖脸直接问:攻击阳宁的,是不是你。

  不是他想知道什么,对方就会乖乖回答什么。

  凌承泽也不清楚无涯底细,很多事情须得不动声色,暗中进行。

  几位魔君或泰然自若,或暴躁凶残,但无论心中想着什么,气势上都不能输给敌方。

  雕梁画栋的豪华厢房中燃着淡雅熏香,食案上摆满浓香四溢的山珍海味。

  即便早已辟谷的大能,在宴席上也无可避免喝几口热茶冷酒。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也大有人在。

  陆续喝了一点酒,润了润喉,忽然心中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诡异感觉。

  房间里有某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他警惕地梭巡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浓烈的睡意忽然上涌,不过顷刻,眼中景色模糊不清。

  待到他揉了揉眼,再次看清眼前景象时,一切已经和前一秒截然不同。

  一股惊心的寒意倏然沿着脊背冲入脑中。

  ——他不知不觉中了迷药,这里已不是先前那座酒楼。

  此刻他躺在床上,身处一间明亮宽敞的奢华卧房。

  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拔剑防卫,四肢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

  一股浓烈的迷香味道在房中弥散,让身体起了一丝燥热。

  阴冷笑声传入耳中,他此时才发现,无涯魔君正坐在床边,目光森寒鄙夷地看着他。

  无涯魔君已脱去黑底的斗篷,依旧带着面具。似是刚刚沐浴过,全身萦绕一层氤氲冰冷的水气,黑发恣意飘散,身上随意拢了一件中衣,衣襟未系,敞露一线精悍紧致的肌骨。

  而陆续自己,衣袍也被人褪去,只留一层淡薄里衣。

  他皱了皱眉:“这是何处?凌……星炎魔君呢?”

  无涯惊诧地“咦”了一声:“你在席间没听到?”

  他不屑地勾了勾嘴,嗤笑道:“作为双方和解,息事宁人的条件,他把你送给我了。”

  “你现在是我的东西。”

  陆续静默半响,随后扬起下垂的嘴角,同样冷笑:“放屁。”

  无涯魔君身形明显一顿。

  过了几息,再次重复:“你不信我说的?你在席间没听见星炎亲口答应……”

  “老子说你放屁,你就是在放屁。”

  凌承泽究竟有没有说过把自己当做物品交给他,陆续不知。

  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能乖乖按照对方所想,表现出任何害怕,难过,或是痛苦的表情。

  他曾是森罗剑门下弟子。

  无论师兄的笑里藏刀,还是师叔的暴躁凶残,他都会。

  他既可以当伪君子,也能做真小人。

  无涯魔君哈哈笑了几声,饶有兴致又森寒阴怨地笑看了他一眼,微微俯下身:“我倒想看看,待会我进入你之后,你还敢不敢这么说。”

  他又冷嘲:“我原本打算对你温柔一点的。”

  陆续瞥了一眼对方。

  浮靡浓郁的香气不断传入鼻尖,无涯打算做什么,一目了然。

  可他不能露怯。他本就处在劣势,一旦露了怯,就真的满盘皆输。

  精妙嘴唇高高扬起,笑容绝美,阴寒诡艳:“你做不到。你要是能对我怎么样,还会等到现在?”

  他身上有好几位大能的保命符咒。倘若无涯有意欺他,想必在他刚才昏迷不醒时候就已经下手。何须一直强忍到现在。

  无涯玩味一笑:“那,我试试?”

  他抚上白玉腿根,打算朝玉庭伸出手指。

  艳目微微一缩,膝盖陡然蜷曲,又在瞬息之后踢向对手。

  紧接着,他咬牙勉力挥动手臂,一道气势凌人的剑光,裹挟着震天撼地的强大灵气,激起呼啸的气旋和罡风,朝无涯横斩而去。

  他召唤出了师尊借给他的神剑。他这个不孝徒弟,不告而别之时,厚颜无耻地卷走了师尊给他的所有法宝。

  金丹和元婴的境界之差有如深渊天堑,不可逾越。

  但有这把剑,能够弥补一些二人之间的差距。

  虽对修为高强的无涯魔君造不成任何一点伤害,至少,能够震慑对方。

  果不其然,对手避开这一击后,停下了方才打算侮辱他的动作。

  冰冷语调含着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闻风居然将他的本命神剑给了你?”

  陆续心中瞬时一凛,他大概猜到,无涯为何对他带着深深的恨怨。

  无涯的确认识他,并且同所有知道他的人一样,妒恨着他这个被绝尘道君万般溺爱的二徒弟。

  无涯魔君,也心慕着师尊。

  二人静默对歭了几息。

  无涯再次冷笑:“我没想到闻风竟然和你结了道侣。”

  陆续眉头微微一皱:“绝尘道君是我师尊。”

  他二人仅仅只是师徒,并未结为道侣。

  “师尊?”面具下锋寒的眼眸似是看傻子似地嘲笑看着他,一股森怨怒意汹涌澎湃:“你见过哪对师徒赠送本命法剑的?这是道侣之间才会相送的东西。”

  “若非闻风深爱着你,怎会将心血相连,有如半个自身的本命法器给你。”

  无涯在说什么?!

  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他心神,陆续还是无可避免地心中剧震。

  师尊……爱着自己?!

  ……不可能。

  心中默念了三遍不可能,无涯一定在胡说八道,想看他心中动摇,然后露怯。

  又听见森寒冷音恶毒讥诮:“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我给闻风传一条讯息,告诉他,你在我这儿。”

  “你说,他来的时候,看见你在我身下靡乱哭泣,会是什么表情?”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意图挑起尖削下颌:“他最好能快点赶来,来的太晚,长时间受罪的可是你。”

  陆续急速侧头避开,又换了个角度,扬起嘴角冷笑:“那你也最好快点传讯给师尊,这样一来,整个炎天都能知道,究竟是谁盗走了那条蛟龙的龙心龙眼。”

  他现在深陷险境,师尊能来,求之不得。

  即便他这一回任性妄为到极致,犯下大错,可遇到危险,师尊……想必还会再救他一次。

  “龙心龙眼?”无涯动作再次一顿,无辜哼笑:“你在说什么?”

  陆续上扬的嘴角带着一缕放肆的恶意,染着一点威胁意味:“挂你脖子上的,难道不是龙眼?”

  无涯衣襟未系,脖子上挂着一颗光华流转的明珠,珠子里似乎有璀璨星河在缓缓流动,十分惹眼。

  陆续方才挥剑的时候,剑气更是激荡起明珠中的一缕灵气。

  他其实并不确定这是何物,只是猜测。而看对方表情,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别想抵赖,张浚安什么都告诉我了。”冷笑中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他和蛟龙一起离开苍梧派,将蛟龙的位置告诉了你这个同谋。你独吞了蛟龙身上的秘宝,这事若是被人知晓,”

  清润嗓音笑意张扬:“你一个人,能打得过炎天道门,魔门和妖族所有的元婴修士?”

  “你和星炎势均力敌,若我师尊,师叔,师兄,还有寰天道君,妖王……”他一股脑说出所有战力强悍的元婴尊者,“他们一起对付你,你觉得自己撑得了多久?”

  其他事情,尊者们不会在意,事关龙心就不一样。

  房中弥漫着浓郁的靡乱香味,陆续身上的一丝燥热,早已被满背的冷汗浇灭。

  这还得感谢无涯。

  但无涯的昂然依旧挺立,想必不太好受。

  二人默默对视,气氛死寂森冷。

  少顷,无涯魔君的不屑冷嗤,率先打破沉闷的对歭:“即便被人知道,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那些人就算一起上,我也不会输。”

  陆续讥讽:“希望你被他们围攻的时候,还能继续嘴硬。”

  “我不会败给任何人。但我很惊讶,”面具下的眸光微微一沉,“那个机关道的修士居然将这事告诉了你。”

  “苍梧宗护山大阵启动,夺了几万修士的性命,这功劳当然算你一份。”

  陆续眼眸闪过一缕冷寒,当初张浚安曾说过一句令他费解的话:张浚安的同谋认识他,他的处境很危险,如今总算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不仅这一件事。你曾去过乾天宗,教给陈棋,盛飞,王志专,徐婉他们功法,让他们走上歧路,是不是?”

  眼前这个无涯魔君,正是那个以玩弄人心为乐,存着丧心病狂的看戏念头的人渣疯批。

  无涯一愣:“他们是谁?”

  陆续冷笑:“还想抵赖。”

  无涯思索几息,忽然间起了闲谈的兴致,缓缓勾嘴:“你可知,我的道号因何而来?”

  陆续嘴角同样翘出动人心弦的笑:“关我屁事。”

  无涯丝毫不以为意,森寒笑音竟然带上一丝温软:“苦海无涯。我这人心善,想要度化世人。”

  冷音嗤嘲:“没想到,你还是一位行善积德的活菩萨。”

  无涯将功法交给遭受欺凌,或陷入困境之人,让他们成为他的棋子。

  他搭好一座戏台,然后安坐台下,得意洋洋看着那些棋子“热闹有趣”的表演,将这个世界搞得乌烟瘴气。

  王志专这样的棋子,虽然为父报了仇,自己也丢了命。更有苍梧派那样的情况——许多无辜之人被张浚安复仇的怒火卷入,命丧他手。

  这个以玩弄人心为乐的疯批,竟然真以救苦救难的神明自居。

  “行善积德算不上,”无涯漫不经心一笑,“我日行一善,度化世人不求回报,积不积德,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那些可怜人,能逃离世间苦难,我便心满意足。”

  他又补充一句:“我救人于水火,从不问人姓名。你方才说的那些人是谁,我真的不知。”

  这疯批作恶多端,小恶自己都不记得。

  陆续眸光闪着阴寒:“阳宁之事,也是你在背后指使?”

  “我不是刚刚才说过,”面具下的目光又淬着嘲笑,“我从不问人姓名,阳宁又是什么东西?”

  “血宗的人屠了阳宁城,所以凌承泽才杀了他。你们今日就是商讨这事。”陆续不得不多费唇舌,让装疯卖傻的人渣无法抵赖。

  “血宗那峰主说,有人给了他御兽的秘法,指定让他攻击阳宁城。那个人是不是你?”

  无涯回忆了几息,摇摇头:“血宗的人,并无缘受我恩泽。”

  “你说的那座城,也无缘受我度化。”

  陆续顿时一怔。他本已确信,阳宁被屠城,背后是无涯所为。

  他想问问,为何选择阳宁。

  城里有什么?这是否是连环计?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图谋?

  可对方不认。

  装傻抵赖?亦或确实非他所为,真凶另有其人?

  清绝双眸微缩,仔细审视无涯,试图从半覆面具的脸上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别这样盯着人看。”无涯扬嘴,眼角余光带着暗示意味,瞥了一眼自己依旧挺立的昂然,和对方毫无反应的半身。

  “有。”陆续瞬间沉下脸,“他死在了阳宁城。我要为他报仇。”

  “是吗?”无涯冷笑出声,“那太好了。他虽无缘受我度化,却也脱离苦海。”

  “现在,该让你受我恩泽,和我一同享受仙境的美妙。”

  陆续霎时提剑,青光流转的神剑直指对手。

  无涯动作微顿,似是思索,要如何绕开这把灵气凶悍的神剑。

  过了片刻,他眼色一沉,角度如鬼魅般诡异,迅猛攻向陆续握剑的手腕。

  饶是陆续再如何防备,二人境界差了实在太多,他的战力在对方面前几近于无。

  手腕被狠狠捏住,神剑猝然脱手。

  无涯俯身而上,就要将陆续压在身下,一道绚璨炙热的阳炎忽然出现,有如蜿蜒的火龙,在房内卷起狂烈热浪。

  星炎魔君赤红的身影显形于房中。

  “无,涯!”房中状况让凌承泽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挤出一声怒火尽燃的低喝。

  他顺势再次一剑斩向对手,趁他不得不起身闪避之时,将心尖深爱的珍宝护在自己怀中。

  凌承泽此时似是要将无涯碎尸万段的暴怒模样,比陆续还冲动几分。

  但粗沉的呼吸让陆续一眼便知,他此时状态不太好。

  不知是不是有伤在身。

  陆续不知此处哪,自己是怎么来的,凌承泽又是怎么来的。

  但以他二人此时的状况,实在不宜在弥漫着浮靡熏烟的房间里,大打出手拼个你死我活。

  他低声道:“先走。”

  凌承泽对自身的状况也有自知之明,即便怒火冲天,也并未打算同无涯在此刻死斗。

  当务之急,得将陆续救走。

  他紧搂着怀中人,一剑挥出,燃焰席卷整个房间。

  接着默念一个法诀,须臾之间传送回了凌霄派,自己的房中。

  二人同时坐在床沿上,轻缓出一口气。

  陆续眉头紧皱:“你没事吧。”

  凌承泽身上火烫,呼吸粗重,看起来不像没事的样子。

  “伤哪儿了?”

  “没伤。”微哑声线语声低沉,染着十二分的愧疚和歉意,“你,有没有伤到?”

  “他……”他欲言又止,缓缓道:“抱歉,我没……”

  他没能保护好心尖的深爱。

  陆续一见凌承泽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

  在这方面的误会上,凌承泽简直离谱。

  “无涯没对我做什么。”他无奈撇了撇嘴,“你先叫人给我找件衣服。”

  不过以当时的情况,他和无涯缠斗在一起,又都只穿了中衣,被人误会似乎也不奇怪。

  这次就算了,他不骂人。

  “我一点事没有。倒是你,快找医修治疗。”

  “不是伤!”凌承泽瞬时喜上眉梢,又浮现几分羞赧,“是……药。”

  “中毒?!还不去找丹药解毒?!”

  “不是毒,是……”沙声喑哑,面色尴尬,“……口口药。”

  陆续动作一僵,目光下意识斜下瞥了一眼对方衣袍。

  他面无表情急速收回目光,漠然问:“知道怎么解吗?”

  凌承泽低眉顺眼点点头。

  “还不快去。”

  红焰灼烫的身影踉踉跄跄走向隔壁浴房。

  陆续在房里等得快要睡着,凌承泽才换了一身新衣,穿戴整齐地出来。

  幸好这间房大,他不用像上次那样,对着墙角面壁。

  隐约的水声也不是太大,避免了不少尬尴。

  月影徘徊在窗外,流华静谧,房中二人对坐详谈,陆续这时才知晓,那场宴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凌霄派和玉衡宗双方都怕对手预先设下陷阱,因此选择了凡界的酒楼。

  可惜谁也没料到,无涯魔君还是悄悄动了手脚。

  他轻而易举买通了凡人,在所有酒水食物里面都放了迷药和催/情药,连房中点燃的熏香,也有催/情助兴的作用。

  迷药是对付陆续用的。道行高深的元婴不会被一点迷药迷晕,只是凡人的催/情烈药,神仙都抵挡不住。

  八位魔君半数以上都是童子之身,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

  就连祖师级别的合欢宗主,也没料到竟然会在凡界被人暗算,着了道。

  药效起作用之时,房间内的状况,一言难尽,惨不忍睹。

  陆续刚昏迷,无涯就卷着他传送走了,留下一个玉衡宗的元婴牵制凌承泽。

  凌承泽用了一炷香的时间杀掉对手,陆续早已不知去向。

  他急忙派人寻找,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探到陆续所在。中了催/情药,却急于寻找陆续,没有时间纾解,确定地点后直接杀过来,没想到房间里又是浮靡香。

  他昂扬挺立了大半日,异常难受,靠着巨大的毅力勉强支撑着理智。直到方才,才将药效解除。

  陆续听得目瞪口呆。别说他,就连八大魔君也无人料到,无涯的手段竟然如此下作。

  修士们比剑斗法,斩星辰破苍穹,却从未听闻,一群元婴尊者被凡人的催/情药,迷得神志不清。

  这事说出去,尊者们的脸都没有地方搁。

  四个元婴魔君本来就归属无涯麾下,自然不敢有怨言。

  凌承泽手下的人,只能吃了这场哑巴亏。

  “无涯这厮居然卑鄙无耻到这般地步!”凌承泽污言秽语破口大骂小半个时辰,才稍稍解气。

  将对方祖坟骂遍之后,又温柔朝向陆续:“幸好你没事。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报这一箭之仇。”

  “其实你应该想得到我没事。”陆续随意扬了扬嘴,“你们不是都在我身上画过符咒。”

  他身上还留着师尊,寰天道君,凌承泽和妖王的护身符咒。

  即便无涯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凌承泽俊丽的眉目微微一皱,带出几分担忧和窘态:“那个符咒,能保护你不受刀剑和道法的伤害……”

  他以手捂嘴,刻意地清咳几声:“那事……防不了。”

  朝云暮雨,本是人间乐事。

  他还想着日后能和陆续日夜云雨恩爱,怎么会下不能行乐的咒法。

  陆续面无表情一声“哦”。

  看来无涯只是怨恨他,用此事吓唬他,从未打算用这事欺辱他。

  不过仅只为了吓唬他,房中点浮花靡香做什么?

  做戏做全套?

  他自己强忍了这么久,不难受吗?

  疯批的脑子就是有病,不可理喻。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大boss就位(不是。)

  陆续:人人都爱我师尊,无涯魔君也不例外。

  无涯:……第099章 欺师

  陆续暗骂了无涯魔君几句, 又朝凌承泽说:“我问过阳宁的事。”

  “他说并非他所为。只是究竟是真是假,我分辨不出来。”

  凌承泽也骂:“他娘的这人如此下作的手段都用的出来,想必也不会有元婴尊者人大面大, 敢作敢当的气魄。”

  “他死不要脸的抵赖, 完全做得出来。”

  但也有可能,确实并非无涯所为。那又会是何人?

  二人沉默对视,毫无头绪。

  少顷后,陆续又道:“我在他脖子上看到了龙眼。龙心应该也在他手上。”

  无涯这个疯批, 以普度世人的神祗自居。他遇到了报仇心切的张浚安,给予他短时间大幅提升修为,然而药效一过就会灵气反噬经脉寸断的丹药。

  看似助张浚安报仇, 实则利用这颗棋子盗取龙心。

  张浚安抱着必死的心, 报了仇, 却搞得天下大乱。

  他隐藏在背后, 笑看这场“热闹有趣”的复仇戏码, 又将所有成果据为己有。

  凌承泽听完后再次破口大骂。

  他出了一大通力, 什么东西都没捞到, 全给无涯偷了去。

  不少道门修士还认为龙心是他拿走的。

  陆续淡漠扬嘴。他威胁无涯, 要将这件事告知整个修真界,让他被所有元婴围攻, 不过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

  龙心之事他不会随意声张,凌承泽也不会, 他们都有私心。

  将这事告诉凌承泽, 算作答谢。

  答谢凌承泽帮薛松雨报仇, 带他见无涯, 又从无涯手里救了他。

  等回了炎天一层, 他会即刻将龙心所在告知师尊, 其余不应该再让第四人知晓。

  龙心人人都想要,知道的人多了,又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只希望师尊能得到。

  “接下来要怎么办?”陆续问,“若无涯所言非虚,阳宁之事确非他所为,有没有另外值得怀疑的人?”

  凌承泽摇头:“这事还得慢慢查。”

  “天色不早,你早点休息。”深邃俊丽的眉眼春风满面,耳根烧着一股炙热的绛红:“你……今晚睡这?”

  “枕头合不合适?被子合不合适?喜欢什么样的熏香?平日你房里点的……”

  陆续恍若眼前无人般,面无表情起身,大步流星离开这间“在他眼中空无一人”的卧房。

  ***

  九大魔尊的会面晤谈,被无涯魔君的下作手段闹的场面十分尴尬。

  谁料第二日,无涯魔君竟然对外宣称,星炎魔君打扰了他的好事,抢走了他的东西。

  并要求双方再次见面,协商如何解决争端。

  陆续听得目瞪口呆。

  无涯不仅是半步化神的元婴尊者,还统御着魔门的半壁江山,怎会如此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凌承泽斜靠椅背,手上青筋毕露,将玉衡宗送来的请帖紧捏成了一张废纸,脸色阴沉得能挤出一团黑水。

  一众下属诚惶诚恐分列大殿两旁,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过了一会,合欢宗主叉腰问道:“我们去不去?”

  昨日她们中了催/情香暗算,虽未受伤,却丑态毕露。此事若传出去,贻笑大方脸面全无,他们只能咬牙默吃哑巴亏。

  归属星炎魔君的三大魔君,只有她一人今日已恢复。另外两个炼童子功的脸皮薄,自觉颜面挂不住,见面尴尬,近日都不打算再碰面。

  凌承泽静默不答,挑起眼梢看了旁边站着的陆续。

  陆续思忖片刻,点了点尖削的下颌。

  无涯把愚弄人当做一场玩乐,又对他积怨已深。昨日他被凌承泽救走,对方必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他不知无涯今日又有什么花招,但他不能缩头避战。

  何况阳宁一事的真相还未查清,他们又没有别的线索。血宗是无涯属下,现在只能从他那里查起。

  像是为了嘲讽一般,无涯竟把见面地点定在合欢宗。

  合欢宗主不敢让这尊大神进入她的小庙,只在离宗门最远的一处行宫,进行一场清谈。

  半山腰的凉亭内,除了几张桌凳,空无一物。

  凉亭有柱无壁,四周开阔八面通风,不燃熏香不备水酒。

  她就不信这样的情境,无涯还能用什么下作的手段阴她。

  归属无涯一方的魔尊,也只来了二个。

  门下几十万修士,权势显赫的九大魔尊,被这个不讲武德的疯批吓得有如惊弓之鸟。

  无涯今日依旧穿着斗篷,带着面具和兜帽,坐着金光跃动的飞车从天而降。

  同样摆了架子,让几人等候他半个时辰。

  见到凉亭内,几人空座的情形,他不禁嘴角高翘:“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面具下的目光转向陆续,恶意满满冷笑:“我还没吃到呢。”

  凌承泽脸色霎时一沉,起身挡在陆续面前:“你究竟打算……”

  “不打算做什么。”阴寒冷音带着恶意的玩兴,只朝陆续道:“我把你在这里的事告诉闻风了。”

  “他待会也会过来。”

  陆续悚然一怔,心间仿佛掀起狂风暴雨,惊涛拍岸打上心头。

  怎么都想不到,这疯批会来这么阴毒的一招。

  他私自离开陵源峰,不知师尊会如何处置他。

  他还没做好回去见师尊的准备。

  若师尊待会真的来了,该怎么办?!

  凌承泽也同样怔愣。

  他不怕闻风来,但他怕闻风一句话,就能让陆续乖顺地跟他走。

  陆续脸上惊惶的神色,让以玩弄人心为乐的无涯魔君大为满足。

  他如同一个等着好戏开场的看客,斜坐上凉椅,支起长腿,悠懒惬意的姿势中又露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霸气,目光掠视四周:“待会的好戏一定很精彩,我不允许有人提前离席。”

  陆续手心渗出一片冷汗。

  有一瞬间,他心中确实浮现即刻离去的打算。

  可惜今日他已完全处于下风,心神动荡,被对方轻易看出想法。

  无涯不会轻易让他离开。

  无涯魔君又低声阴笑:“可现在这么干等着,有些无聊。我本来觉得,我们昨日那样一边享乐一边等着闻风,是最好的情况,可惜今日没办法。”

  清艳眉宇微不可查轻皱。

  几位元婴神色茫然,听不懂无涯在说什么,但陆续心中清楚。

  无涯打算让师尊看到不堪入目的场面,以此折辱自己。

  他此时说这句话,必然还有下文。

  “那个苍梧派的修士,叫什么来着?”

  突如其来的问题,再次让陆续一惊,猜不透他这一回又是何意。

  他不动声色和面具下的眼眸对视几息,冷声道:“张浚安。”

  无涯装模作样叹气:“你将别人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令我大为吃醋。”

  他又勾嘴,笑意里含着几分怨毒:“我没料到他胆敢将这事泄露出去。可惜他已经死了太久,尸体早就被野狗啃噬。我没办法将他挫骨扬灰。”

  陆续暗骂了一声疯批丧心病狂,扬嘴冷笑:“你不怕我告诉他们?”

  阴寒声调轻嗤:“你不会说的。要是大家都知道了,岂不是谁也得不到?”

  没想到才过一日,无涯就已经将他心思全部看穿。

  陆续悄悄瞥了一眼周围几个神色茫然,默不作声的元婴魔修。

  无涯同他打哑谜,就是在确认,他不会将龙心之事随意声张。

  “其实对于我来说,别人知不知道,对我毫无影响。”无涯阴声讥嘲,“但你竟能得知这件事,我想给你一点奖励。”

  陆续心中霎时升起一股不祥预感,几乎同时,感觉后背一凉。

  他本能地侧身闪避,同时身旁的凌承泽也拉了他一把。

  一抹银亮的刀光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留下残影,破风之声在耳边呼啸而过。

  一大群傀儡铁人从四面八方涌出,身上六臂都拿着刀剑,动作僵硬,看起来十分可笑,攻击却异常凶狠。

  精铁碰撞的清脆声中,夹杂着恶意肆虐的阴笑:“这是那个苍梧派机关道修士的绝技,我觉得还挺有趣。”

  “他胆大妄为,背着我将秘密泄露给了你。礼尚往来,你也该见识一下他的招式。”

  这个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的疯批,打算用张浚安的精铁傀儡杀了自己,一泄心头之恨。

  陆续刚拔剑出鞘,就听到身边合欢宗主破口大骂:“无涯,老娘跟你没完!”

  合欢宗主怕他又出阴招,特地选了这个地处偏僻,无法下毒的凉亭。

  没想到,对方竟然带了一大堆铁傀儡,直接进攻。

  几位魔君都只带了很少的侍从,她们这方就她和星炎两个元婴。

  精铁傀儡虽是金丹级别,但数量众多,密密麻麻一片,看的她头皮发麻。

  无涯漫不经心一笑:“这些铁傀儡,伤不了你们什么。不过是好戏开场前的助兴。”

  “谁让我等闻风等得无聊呢。”

  无涯真的通知了师尊?师尊真的会来?

  陆续心中再次一震,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刻被凌承泽护在身前,这些铁傀儡对凌承泽来说并不难对付,但没有生命的傀儡,无知无觉,打倒在地又瞬时爬起,极为烦人。

  无数钢刀结成密不透风的刀墙,将他二人团团围在中间。

  无涯好整以暇坐在凉椅上,姿态悠闲懒散,嘴角挂着玩味,似如在看六臂铁傀儡的杂技表演。

  两个元婴默不吭声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比精铁傀儡还要僵硬。

  一炷香后,凌承泽解决了满地的破铜烂铁,斜睨合欢宗主一眼:“用你的灵气将他护好。”

  半步化神修士间的战斗,一道剑气就能劈山断海,撕天裂地,光是两股强大灵气的冲撞,就能波及几十里。

  陆续这样的金丹,必然会因灵压的波及而受到内伤。

  何况他和无涯境界相当,势均力敌,酣战个几天几夜也难分胜负。他本不想陆续在身边时,同无涯斗法。

  可惜此刻,他忍无可忍。

  他从未见识过无涯的招式,今日,就要和他斗上一斗。

  合欢宗主朝陆续勾了勾手指:“快到姐姐身边来,姐姐护你周全。”

  陆续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到合欢宗主红绫围出的圈中。

  凌承泽要动真格了,别说他,恐怕合欢宗主都只能全力运转灵气,防止自己被误伤。

  半步化神之间的斗法,即便元婴修士,也无插手的本事。

  红焰萦绕的燃烈剑锋对准了无涯。

  半融于兜帽阴影下的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仿佛就等着这个时候。

  不好!陆续心中悚然闪过一股寒凉,全身汗毛倒竖。

  身体已经凭着危机感知的本能,比思绪更快一步行动,侧身手一挥,挡住身后,从地上冒出的寒刃。

  张浚安有两门绝技。

  一是机关傀儡,二是傀儡丝。

  合欢宗主红绫围出的防御圈中,地上散落了几把精铁傀儡的兵器。

  傀儡已被凌承泽彻底打撒,一地破铜烂铁无人再去在意。

  而此时,被傀儡丝操控的兵器,趁着所有人不备的时候,从合欢宗主的法阵内部,朝陆续发动攻击。

  谁能想到,无涯魔君堂堂一个半步化神,炎天界最顶级的大能,竟然恬不知耻的出手偷袭一个金丹!

  这件事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便合欢宗主都未能来得及反应。

  陆续靠着敏锐的直觉和运气,挡住来自身后的袭击,手中长剑却因为巨力,被打得脱手飞出。

  从地上刺出的钢刃不止一柄。

  他躲过了身后的偷袭,几乎同一时刻,身侧还有另一柄刚刀同时袭来。

  他怎么也避不开了。

  无涯魔君早已打定心思,要置他于死地。

  清绝眼眸微微一缩。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生生受这一击。

  不知他身上的防御法咒,能抗下多少同样是半步化神境界修士的攻击?

  瞬息过后,已做好准备,硬抗的一击并未发生。

  陆续撞上了一个炽热的怀抱。

  精铁相击的剧烈声响在耳边铿锵一爆。

  两股巨大剑气冲撞,余波如汹涌狂澜般向外迅速蔓延,强戾的灵压让人心口沉闷,气血翻涌。

  他却未受到任何伤害。

  熟悉的熏香气味钻入鼻尖,带来令人无比安心的味道。

  陆续嘴唇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轻唤出成日挂在嘴边的两个字:“师尊……”

  师尊真的来了。又一次救了他。

  绝尘道君一手揽着陆续,一手持剑,斩断了攻来的铁刃。

  随后放了手,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陆续急忙抬头望向对方。

  俊美无俦的脸上神色平淡,喜怒不显,并未开口说话,更未垂眸看他一眼。

  凛冽四散的寒意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师尊此刻心情不悦——他私自离开陵源,师尊定然大怒。师尊此刻很生他的气。

  陆续瞬时乖顺地垂下眉眼,如往常那样,一声不吭,毕恭毕敬站到对方身后。

  绝尘道君冷淡的目光移到无涯身上。

  无涯魔君勾了勾嘴,意兴盎然:“闻风,你总算来了。”

  “虽然我一直盼着你早点来,但你应该晚一点来。这样就能看到你心爱之人被我打成重伤的模样。”

  陆续身形骤然一僵。

  又是这个说辞。无涯老是说,师尊喜欢自己。

  他心道不可能,无涯的话能信,天都能塌下来。

  可心中却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莫名觉得,或许是真的?

  绝尘道君神色依旧平淡,似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夺尽天地造化,睥睨世间一切。

  他同无涯静静对视了几息,随后视若无物般转身,朝陆续道:“走吧。”

  朗悦嗓音仍然流淌着一缕清冷。

  “等一下!”凌承泽突然开口。

  此时的场面异常诡谲,一言难尽,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他不想陆续就这么跟着闻风走。

  “星炎魔君亲自开口留人,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不把堂堂魔君放在眼里。”无涯笑音森冷,“戏子才刚上台,好戏还未开唱,怎么能散场呢?”

  绑过傀儡丝的刀剑瞬时从地上刺出,再一次形成密不透风的刀墙。

  灵气化形的傀儡丝肉眼难见,在亭中绕成一张巨网,一不留神微微碰到,即刻会被割出一道深刻伤口。

  绝尘道君大袖一挥,又一次将陆续紧紧按在怀中:“在我怀里,别动。”

  声调依然清冷,却也不失温柔。

  他另一只手挥剑,将势如雷电的攻击一一挡下。

  这些迅猛如电,寻常修士难以应付的攻击,在他眼里不算什么。

  陆续依言默默靠在温烫的怀里,心绪无比安定。所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防备都在此刻安心卸下。

  他清楚地知晓,有师尊在,他绝对安全,无需再时刻紧绷一根令人极易疲惫的心弦。

  清艳双眸安心的闭上,他能放心大胆在师尊怀里休息片刻。

  忽然,周围有人大声惊呼:“小心!”

  他瞬时睁眼,眼前厚厚的粉尘将视线遮蔽的模模糊糊。

  一股浓烈的靡情味道避无可避地钻入鼻尖。

  合欢宗主怒不可遏的怒骂响彻云霄:“无涯!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无涯哈哈大笑,带着恶意得逞的欣喜:“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

  语调中竟漏着一丝孩童般残忍又无邪的爽朗,仿佛他所做的,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小小恶作剧。

  “我还有点事,先行一步。”他轻快笑了几声,“闻风,我下次再找你。”

  话音未落,身形已瞬移到不远处的飞车上。

  金色飞车蓦然腾空而起,一声轻笑从云端传来:“这药和昨日的不一样。不解的话,后果你可以问问旁边的合欢宗主。”

  合欢宗主再一次破口大骂:“老娘跟你没完!”

  森寒冷戾的强大灵息须臾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弥漫凉亭的烟尘也随风飘散,视线再次清晰。

  绮靡的味道却一直缭绕鼻尖,熏得人喘不过气。

  “这是什么药?”凌承泽用袖子捂住鼻子,朝合欢宗主问道。

  无涯挥袖洒药之时,他已瞬间闪避,身上并未沾到药粉,也屏住呼吸没吸入香气。

  身为无涯目标的闻风和陆续,身上却沾了不少。

  站在红绫圈中的合欢宗主,也因为站得近,染了一身。

  合欢宗主气冲斗牛,音调尖锐:“这么明显的味道你闻不出来?!老娘合欢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销魂散你没听过?!”

  星炎魔君是她主子,她原本不敢如此无礼同他说话。可此时怒火中烧,脾气也控制不住。

  她堂堂合欢宗宗主,竟然被淫/邪下作的手段连阴两次。

  这合欢宗主,该由无涯那个贱货来当!

  凌承泽一个炼童子功的,从没闻过这种味道,自然不像她一闻便知。

  但销魂散的名字他有所耳闻。

  合欢宗大名鼎鼎的催/情药,药性猛烈。

  没想到无涯恬不知耻,居然和昨日一样,故技重施。

  合欢宗主脸色霞红,喘着又急又怒的粗气:“这是合欢宗独门秘药,和寻常的不同,必须找人纾解,否则有损经脉,永伤修为。”

  她瞥了陆续一眼,此刻也顾不上调戏,飞速叮嘱一句:“让星炎马上帮你解,多挨一秒都会对身体有所损伤。”

  说完头也不回,匆匆离去找人解药效了。

  本就零星的几个人影也霎时消失,凉亭内只剩下凌承泽,闻风,和陆续三人。

  场面十二分的难以言说。

  陆续抬头忧心地看向师尊。师尊动作僵直,显然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手足无措。

  他神色虽然平静,呼吸已经逐渐粗沉,身上也越发温烫。

  “师尊,先找个安全的地方!”陆续速度提醒。

  俊雅眉宇微微一皱,点了点头,默念传送法诀,紧搂着怀中人陡然消失于凉亭中。

  “等……”凌承泽话还没说完,闻风的灵息已经不在他的灵识范围以内。

  他虽没中药,一股暴怒的火焰却霎时将血脉点燃。

  这药该怎么解,他知道,可他们二人……找谁解……

  ……

  眼前景色从红亭翠山,蓦然变成窗明几净的宽敞卧房。

  熟悉的景色陆续一眼便知,此处是师尊芥子世界中的竹院。

  隔绝的独立小世界,绝对安全,师尊封闭了入口,即便无涯也没办法再来暗算。

  然而中的药该怎么办?

  “师尊,”他担心问向对方,“你怎么样?”

  这句纯属废话,师尊面色微霞,呼吸粗重身体滚烫,无论哪个角度都能一眼看出,他忍的难受。

  绝尘道君五指紧捏陆续手臂,强撑着理智:“你没事?”

  陆续摇头:“没什么感觉。”

  他也应该中了药,但除了身体微微燥热,并无别的反应。

  “那你先出去。”清冷雅音断断续续,“……在院中待着。”

  陆续精致双眸微微睁大。若是寻常的药,师尊自己泡在凉水里,自行纾解,他去院外等着就行。

  可惜这并非普通催/情药物。

  这是合欢宗主自己都必须即刻找人的烈性秘药。

  不尽快找人纾解,药性会损伤经脉。

  “师尊,你有没有……我立刻去找……”

  陆续焦急到有些语无伦次。如今形势紧急,师尊多熬一秒,都会对身体有损。

  师尊有没有愿意与之共度云雨之人?他即刻去将人找来,帮师尊解除药性。

  “……你出去。”温雅音调已经染上强烈的炽热,急躁的语气不再温和,粗重难缓的呼吸昭显出难熬的情念。

  俊美凤目也拢上一层绮念迷离,强烈药性的作用下,神思已再难保持清明。

  “……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之前,出去!”

  竭尽全力克制的低怒声,让陆续心中蓦然一震。

  他第一次听到师尊如此暴戾凶狠地同自己说话,心尖瞬时一凉,脑子却忽然被冻的清晰。

  他顿时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师尊,”他伸出手,缓缓解向对方的腰带,“请让弟子帮你纾解药性。”

  手却被滚烫的五指捏住,阻止了动作。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陆续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决然:“知道。”

  他继续开解对方的腰带,动作再一次被灼烫的手指阻止。

  “陆续!”

  凶恶狠戾的低怒声传入耳中,陆续半垂眼眸,等着挨骂,接下来的话,却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我从第一眼见你,就对你情根深种。和你朝夕相处的这几年,更是每一日都越陷越深,爱得无可自拔。”

  “我从来都不想当你师尊,只想和你结为道侣。”

  “我钟情于你,不愿你受任何委屈,不愿你因为我中了情药,而勉强自己。”

  绝妙薄唇微微翘起:“闻风,我不知你是真想让我出去,还是欲擒故纵,故意这么说。但我没有勉强自己。”

  “你若不愿,大可将我推开。”

  另一只灼热的手轻轻抚上冰凉的脸颊。

  语气滚烫暴戾,又霸气温柔:“陆续,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你离开。”

  “一旦越过这条线,从今往后,即便你后悔今日的举动,即便你厌弃我,哪怕恨我,我也绝对不会再放手。你若是逃离,我也会将你抓回来,囚禁在我身边。”

  “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陆续轻声一笑:“我考虑清楚了。”

  下一刻,主动覆上灼烫的唇。

  他虽然下过决心,要尊师重道,绝不会对师尊产生任何非分之想。

  可惜他道心没稳住。

  他最终还是成了犯上欺师的孽徒。

  作者有话要说:

  误会小剧场

  陆续:我穿入了师尊文学,最终还是被逼着走剧情,成为了以下犯上的孽徒,将师尊关了小黑屋。

  剧情:???

  师尊文学:麻烦你先仔细看看师尊文学的攻受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