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尘谷。
越接近，雾气越浓。
雪山似一座害羞的少女峰，躲在神秘的白纱之后，只等有缘的人，方能揭开她的面纱。
一支持刀带剑的队伍千里迢迢来到白雾前，被一条宽流阻去道路。队伍中一人环视四周，感慨道：“这传说中的离尘谷真是别有洞天，离霄宫倒是会找地方，在这么个宝地藏着，要不是有戚少主领咱们来，谁能找到这地方！”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站在戚庭月身后的樊二喊道：“戚少主英明神武，这一路上又是蝎蚊又是迷障，没有戚少主，兴许我们都到不了这，所以说，能有戚少主坐镇讨伐魔教的队伍，是武林之福啊！”
海沙派商浩斜去一记眼锋：“明明离霄宫近在眼前，问题是这条河流又宽又长，要怎么过去？”
离霄宫擅用药用毒，在场诸位心知直接趟过去肯定是不可取的，水里很可能有用药，刳木为舟也是来不及的，且各派人数众多，一艘两艘木舟往返接应，不知道要来回多少趟，且人流分散，若离霄宫发起突袭，必然要遭重创。
众人就如何渡河各抒己见，嘈杂声沸反盈天，有一部分没有主见也没有实力的，纷纷看向戚庭月。
戚庭月眺望河流，不深，近岸不过及膝高度，中间至多也就一个人高，他转头问身旁的扶第：“以你之见，可以用轻功过去吗？”
扶第是他们半道遇到，戚庭月盛情邀请加入的，他道：“可以。”
人群轰然，樊二马上跳出来：“可以？扶第，你是无悔前辈高徒，自然有这本事，但在场众人不是谁都有这等能耐的！”
马上有很多人跟着附和。
“仅靠水的斥力确实需要足够深厚的轻功。”扶第淡笑一下，蹲身拾起地上一撮细沙，抛入水流，清如许的河水，浮上来一条条白首、赤喙的鲤鱼，每一条个头足有一臂之长，簇拥成团，鱼嘴一开一阖，显然以为是有人撒了饲料，争相过来抢食，“但若是有它们的帮忙，就要容易许多。”
戚庭月眼睛一亮：“不愧是无悔前辈的高足。”他往身后扫了扫，目光停驻在樊二身上：“你先去试试。”
“啊？”樊二脸立刻色发白，“我我我吗？”他是想被戚庭月看中，但不是这种时候。毕竟他的功夫一般，比起嘴皮子可差太远了。
“不愿意？”
戚庭月语气温和，给人一种可以商量的感觉，但樊二联系前些日子听到的传闻，毕惊鸿是被戚庭月毒成瘸子的，连孤冥山的人都能下此狠手，他知道，不去的话，后果可能会很惨。他认命地迈出第一步。
“还是我去吧。”扶第走到他前面。
樊二万分感激地看了扶第一眼。
只见扶第捏起一抔黄沙，呈线型抛出，飞身一跃，足下轻点，身姿清越，灵动轻盈，似轻燕似浮云，轻松抵达对岸，诸门派看得清清楚楚，顿时信心大增。
白雾后，远远站着颜聿和跟他一起出来的许不矜。
“这步法……啧啧，不仅精妙，还赏心悦目。”许不矜忍不住在心底赞叹，倘若沐昀在的话，真想按住他的头让他好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上乘的轻功。
扶第一落地便瞧见并肩而立的颜聿和许不矜，明亮的眼神含笑，朝他们微一颔首，算是打了个招呼。
许不矜也朝他挥了挥手，像是牵扯到什么伤处，裂了咧嘴，道：“你与他们是一道的？”
扶第摇了摇头。
还能看到如此鲜活的许不矜真是太好了。
他与许不矜分别后没有走远，一个人在附近几个镇子转悠，心里总觉得不安，没过多久听到落梅山庄被火烧毁的消息，不敢想象许不矜是如何承受这么大的变故，他急切赶去落梅山庄，却已经人去楼空。他只好一路打听一路追到离霄宫来，半路遇到戚庭月率诸门派扬言要灭了魔教，申讨武林正义，生怕落梅山庄的事情再度发生，他同行一路劝说众人能够打消这个念头，但众人信誓旦旦，不灭魔教决不罢休，他渐渐发觉事情并非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嘟——”迷雾中突然传来婉转悠扬的笛声。
许不矜偏头看见吹笛的连玑和李莺莺。
“啊——怎么回事？”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哗哗”落水声。
扶第回过头，各派人士学着他的法子渡河，随着笛声响起，脚下簇拥的鱼群被吓走了，诸多轻功底子差的人落水，这暂且不说，更奇的是，空中急速俯冲下来两只飞鹰，冲河上的众人又啄又挠。鹰爪锋利，尖喙更是一口撕下一块皮，众人避之不及，一时间，“嗷嗷”声和“噗通”声不绝于耳。
青河派名字里虽然有个河字，但多数人不会凫水，尤其那个樊二在河里扑腾着呼救，憋得脸红到脖子根，许不矜没忍住笑出了声：“原来这就是离霄宫的御敌之术，看来妙趣横生，解气得很。”
“精彩的还在后面，”颜聿抿了抿唇，朝他看来，目光在泛白的唇上一顿，“你……看起来有些虚弱，我扶你去那边坐会儿。”
虚弱？
他许不矜怎么可能虚……弱……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跟这两个字沾过边！
许不矜强迫自己挺直腰杆、撑开双肩，但身子绵软，双腿微微打颤，让他很快就放弃了，虽难以置信，但他是真的有点虚弱。仅仅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虚弱了，他哪一次受伤不比那一点点疼要命，怎么突然变这么娇气了？
颜聿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低声道：“头一回是难免的……怪我不好，失了分寸……”
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本来也怨不得对方，再者，他在颜聿面前逞强好胜、不甘示弱惯了，于是不假思索地低下头，赧然道：“没有没有，其实再来我也还能受得住……”
“……”
颜聿轻笑了一下，搂着他的肩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落了水的众人有部分会水，往对岸游来，有部分则仍在挣扎，戚庭月对身旁道：“莫逆，救人！”
“是……”莫逆比莫违年纪更小，身手也稍逊一筹，得了令，从水面轻身掠过，随手拎起一个就抛到岸上。
被他救下的正是樊二，甫一得救就“哇哇”吐了两口水，粗声喘气，他抓着地，缓了一会才有活下来的真切感，两手撑地想站起身来，只是双腿沉重，使不上劲，一个踉跄又坐回到泥地上。
“怎么回事……”两条腿麻木不仁，不像是自己的，越用力越支棱不起来，樊二嘟囔着，摸上自己的双腿，触及一片僵硬的皮肉，樊二脸色一白，惊恐地脱掉鞋袜，果然，被河水浸湿的部分表皮呈青铜色，还有一个个椭圆突起，乍一看，就像半截入土的尸身，虽然不痛不痒，但给中毒者带去的惧意却一分不少，想到自己全身都曾浸泡在那水里，樊二惊声尖叫：“啊——”
河流果然有问题。
与樊二面临同样情况的人不在少数，胆小的、湿得多的都已在那抱头痛哭，后悔跟到离尘谷来。
海沙派的一名弟子道：“早知离霄宫这么可怕，我们就不该来。这下好了，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还妄想拿却老书活个长命百岁！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今晚的月亮。”
他身边是休戮派的年轻弟子：“唉，古人有云，人心不足蛇吞象，我们几大派当初怎么就想不开要来这鬼地方？”
“你们两个废物，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樊二吓傻了，抱着双足痛哭，季掌门跳出来，义正言辞指责两位年轻的海沙派弟，“正因为离霄宫这样的邪魔外道难以对付，我们武林正道才要齐聚一堂，诛灭离霄宫！”
商浩掠至对岸，正好听到这番对话，不由哼笑：“此言差矣，季掌门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连鞋都没湿，当然可以堂而皇之说这些假仁假义的话。你回头瞧一瞧，你们青河派的弟子不会凫水，跌落河里的最多，身为一派掌门，不关心弟子安危，反而指责他们贪生怕死，不知道戚庭月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如此卖命？”
商浩这一番话说出了众人心声，更何况，大伙早看不惯青河派谄媚的样子，海沙派、休戮派纷纷怒目围住季掌门。
季掌门被逼得不断退后：“你们要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来着的目的，应该目标一致对付离霄宫……”双拳难敌四手，一时竟无法突围。
青河派弟子中毒者众多，自身难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掌门被合围，突然“噗通”一声，一名青河派的弟子惊呼：“掌门落水了！你们、你们……”面对一众人的愤怒，那名弟子识相地闭上嘴。
许不矜远远看着，心想：“看来这就是颜聿说的‘精彩’了，不费一兵一卒，引起各大门派互相倾轧，同室操戈。”
他道：“海沙派就算了，个顶个暴脾气，师……父……说休戮派向来主张以和为贵，怎么也说翻脸就翻脸？”虽然裴常儒的死与颜聿没有直接关系，但提到落梅山庄相关的事情，许不矜仍免不了中间会停顿一下。
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停顿，颜聿抿了抿唇，道：“没有利益牵扯才能做长久的朋友，既入江湖，怎能独善其身。”
距离他们不远的扶第望着这一幕，摇头轻叹一声。他似乎有些理解师父淡出江湖的决定了。
“诸位冷静一点。”
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用内力从河对岸传来，众人这才发觉戚庭月一直在原地冷冷旁观，而他身后的孤冥山弟子都未曾涉水。
“冷静？”海沙派潘掌门怒道，“戚庭月，要不是看在戚掌门的面子上，几大派能冒险跟你来离尘谷？你现在是什么意思，用我们几大派的人命替你开道？”
想到戚庭月曾用同样的手段抢走凤凰栖木，许不矜心想：“他这招黄雀在后，真是屡试不爽，如今惹怒了几大派，不知道他要如何收场。”
潘掌门说话的时候，莫逆便被这厢的众人困住，而潘掌门掠身回岸，打伤几个护主的孤冥山弟子，直扼戚庭月咽喉。
戚庭月无法发出声音，脸憋得彤红，却纹丝不动，任由潘掌门缓缓收紧。
许不矜望了望戚庭月身后，奇道：“这么重要的场合，戚庭月竟然没带上莫违？”
颜聿道：“听说戚庭月从神栖梦泽出来没多久，莫违就死了。”
许不矜怔道：“哦……”
在神栖梦泽时，莫违被他震碎胸骨，已是自身难保，却还要背负戚庭月离开神栖梦泽……他不后悔打伤莫违，只是没想到，莫违能为戚庭月做到这份上。在他眼里戚庭月是个性格乖张、阴晴不定、睚眦必报的小人，却不知在莫违眼里，戚庭月又是怎样一个人。
一名孤冥山弟子拱手一揖：“潘掌门别冲动，请听我家少主一言！”
潘掌门哼了声道：“这小子巧舌如簧，老子不爱听！”
那弟子又道：“潘掌门，您听了再做决定不迟！”
许不矜心道：“戚庭月歪理一套套的，姓潘的铁了心不听他说话才好。”
却见潘掌门不由地用正眼看向那名弟子，略一回想道：“我见过你，你本来是戚南凤身边的人。”
“是。”
“那我就卖戚南凤一个面子。”潘掌门松了手，冲戚庭月道，“快说！”
戚庭月唇角微扬，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领，面无惧色道：“诸位掌门、武林同道，我们千辛万苦到了离尘谷，连离霄宫的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却已被逼得同室操戈、自相鱼肉，这岂不正说明离霄宫妖女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如果今日我们在离霄宫尚未壮大之际铲除离霄宫，日后，等着离霄宫将各大派逐一击破，别说却老书，整个江湖怕都要被离霄宫收入囊中了。”
“这……说得有道理啊……”河对岸已然有人被说动了。
季掌门爬上岸，咳道：“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咳咳。”
潘掌门眯眼俯看戚庭月：“所以呢？”
“所以，我们应该戮力同心，联手铲平离霄宫。”
潘掌门笑了：“说得好听，孤冥山躲在后面不敢渡河，这就是你所谓的戮力同心？还是让我们做你替死鬼？”
众人哄然：“潘掌门说得不错，说是合作，孤冥山毫无诚意！”
见状，孤冥山的弟子纷纷亮出刀剑，随时准备护主。
潘掌门挥手，止住众人呼应的声息：“你看看，你听听，就算我老潘答应，我身后的各大派也不答应啊！不过，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大家再信你一回。”
“哦？”戚庭月道，“什么法子？”
“由老潘我丢你下河，方可平息众怒。”
“何必麻烦潘掌门，”戚庭月嘴角微咧，勾起一个邪笑，解开衣襟息带，撩开长襟，褪去鞋袜，露出两条……腿，如果可以称之为腿的话。
许不矜被迫近距离见过戚庭月的双腿，有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当再次看见时，还是震惊到了，扎进凤凰栖木后，他的腿不再畸形，是一双正常成人的腿，但膝盖以下生出一块块木头疙瘩，看长势，即将连成片，变成颜聿曾形容的“老树皮”。
许不矜咽了咽口水，下意识抓住颜聿的手臂，捏了捏，软的，又想到颜聿说他取的凤凰栖木与戚庭月不同，稍稍放下心去。
“啊——”对岸的众人离得远，还看不真切，一个摔进河里还没浮上岸的人看得清楚，吓得瞪圆双目，好一会儿才尖叫着划水游到对岸，“怪物，怪物！”
戚庭月缓缓起身，步下轮椅，伶仃的背影走向河道，唇边一直堆着那邪魅的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怨憎：“没有涉水，是我有心无力。河水之毒，灭了离霄宫自然就能拿到解药，但我的情况，如你们所见，远比中毒更糟糕。”
商浩从这头喊道：“戚庭月你说得轻巧，只要灭了离霄宫就一定会有解药，各派都有不少人中毒，你一个废人，如何敢夸下此等海口？”
戚庭月缓缓抬起眼皮朝他看了一眼。
只一眼，隔着宽河的距离，商浩遍体生寒，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
“落石惊山，还等什么？把他们带上来。”戚庭月举棋若定，吩咐道。
孤冥山弟子朝两旁退开一步，最先走来是拄着拐的毕惊鸿，随后是毕石南和毕重山，各牵了一个五花大绑、戴着黑色面罩的人，毕落阳走在最后。
“哼，戚庭月，在离霄宫把我们当人质，亏你想得出来！”
随着这个声音出来，许不矜眼前一亮，蹭的向前走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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