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栖梦泽中变幻无常，一望无边的戈壁荒漠，若非颜聿记得《神异遗说》地图，三人势必迷失在这一片苍茫中。
行至日暮时分，脚下荒漠渐渐成了红色岩石，橘红的晚霞投射在一座座像人、似兽形状各异的土墩台上，啸啸狂风卷起沙砾、石块，耳边响起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吟唱，男人的咆哮，野兽的嘶吼……所有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喧嚣嘈杂，扰得人心烦意乱，暴躁焦虑。
风沙鼓起半埋进土墩里的布条，哗哗作响。
那些布条嵌入土墩显然已有些年头了，看那些精美的刺绣，像是袖口或是领口滚边的样式。
颜聿道：“我们到地图上标注的鬼谷了。”
扶第道：“鬼谷？捂住耳朵！如果听到有人喊你们的名字，千万不要回头，一口气走出头。”
“回头了会怎样？”瞥见那一座座人形土墩，许不矜吸了口气，赶紧道，“算了，我不想知道。”
三人并排走着，风沙迷人眼，甚至看不清前路。
耳边有个男人用低沉的嗓音道：“凭你也想与他争？就你这副身体，拿什么跟他比……”
颜聿顿步。
他知道这一定是幻觉，那人怎么可能在这，但刻意压抑在心底多年的苦闷与悲伤，像是被点燃的火苗，熊熊吞噬掉他的理智……踌躇时，左手一沉，许不矜声如泉水叮咚：“别紧张，我在这里。”
贴上来的掌心有些湿意，紧张的分明是许不矜自己。
许不矜有深厚的内力，有雄浑如龙的刀法，即使取不到凤凰栖木于他而言本也没什么干系……他在替谁紧张，不言而喻。
心里的火苗顿时熄了干净，颜聿微一点头：“好。”随许不矜大步走去。
穿过鬼谷，三人眼前豁然一亮，层层叠叠的山脉中嵌着金黄的落叶松，一条宽河宛如翡翠玉带蜿蜒围绕在群山中。
水清如许，泛出幽幽青绿色。
湖水清澈透明，似乎连人内心的尘埃苦闷都能洗涤净化。
自从进入巨石阵，三人都没有沾过水，许不矜舔了舔干燥的唇：“这水可以喝吧？”
“应该可以。”扶第看着岸边有只鸟啄了几口河水，振翅飞去。
许不矜道：“若颜聿记的没错，前面就是凤凰栖木所在，不如我先试试，若我不幸中招……你们还能继续往前走。”
不等颜聿和扶第说什么，他已来到岸边，弯腰去掬水，碧绿的河流中映出一个黑影，还没等他看清，整个人便像失了魂，向湖中跌去，背上的天祜刀先一步，直直插入他面前的湖中。
“啵——”从水底冒起一个泡。
扶第拎起许不矜的后领：“还好我多留了一个心眼，你差点被水鬼拖进去。”
许不矜眼底的迷糊迅速闪过，瞥了颜聿那头一眼：“咳，我刚是故意示弱、引蛇出洞。如果你不出手，我也会出手。”
扶第了然，半是帮他挽回脸面，半是调侃：“这样啊，怪我怪我，竟让你在心上人面前少耍了一个威风。”
许不矜笑着拔出天祜刀，撩水泼过去。
扶第边躲边道：“看不出来啊许不矜，你喜欢这样的。”
许不矜装作没好气地道：“说清楚，这样是什么样？”
扶第道：“生得好看的，这么说可以吗？我以为你是务实派。”
许不矜笑道：“不是因为他生得好看我才喜欢他，是我喜欢他刚好他又生得好看，你情窦未开，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水鬼已除，许不矜装了水，把水囊送到颜聿手上，见他望着沿湖另一侧的崖壁，嘴里念念有词，便问道：“这上面刻了什么，有什么不妥吗？”
此处接近凤凰栖木所在的碧梧林，颜聿知晓这的摩崖石刻必定非同一般，看了更是震惊非常。
崖壁上刻的正是凤凰栖木的故事。
经颜聿转述，许不矜得知碧梧林原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凤凰一族成神前栖息于此数百年，即使凤凰族都飞升成神，碧梧枯萎，藤蔓缠绕，此地仍蕴含了神力，神灵为了避免神力泄露，留下预言：凡人擅取凤凰栖木有违天道，必将承受天谴，付出不可逆转的代价。
只是石刻上没有写明天谴是什么。
许不矜认得摩崖石刻上的最后一句——以你血肉，换我不朽，但仍要问：“这是什么意思？”
颜聿也看向扶第。
扶第道：“师父并未透露。你若是后悔，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
颜聿摇头道：“还是那句话，我只接受尝试后的失败。”
三人沿湖走到底，见到一片树藤缠绕、遮天蔽日的密林。
据摩崖石刻所书，凤凰栖木是一颗枯萎不知多少年头的碧梧，树干形状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被留有几分神力的藤蔓守护在其中。
就是这里头了。
三人穿梭在密林中，都有意无意地，尽量不与这里的任何东西发生接触。只是，许不矜忽略了背着的天祜刀，转身之间，刀柄碰到了垂枝藤蔓，突然间，这条藤蔓像是被解开穴道的蛇蟒，蓄势朝许不矜扑来。
许不矜连忙避开，却又因此触碰到了其他枝藤，一时间，周边的藤蔓都向他们发出攻势！
“藤蔓的职责是守护凤凰栖木，”扶第抽出怀中短刃，横刺竖斩，无数藤蔓纷乱落下，“这些藤蔓如此疯狂，看来碧梧就在附近了。”
眼前是一片黑压压的藤蔓，犹如巨大的蚕蛹小心翼翼包裹着里面的神迹。
枝条缝隙当中透出一点绿光，神秘神圣，充满着诱惑。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进去？”天祜刀被藤蔓绞缠，许不矜不疾不徐注入内力，震断藤枝。
扶第提议：“试试火攻？”
颜聿道：“不可，会伤到碧梧。”
“也对，”扶第道，“那这些我来对付，你们进去取凤凰栖木。”他手脚并用，故意闹大动作，引得所有藤蔓朝他那边攻去。
“那你小心，我们尽快出来。”趁交缠的藤蔓挥向扶第，露出一个缺口，许不矜握着颜聿的手几个腾跃，进入藤蔓围住的中心。
那像是密林中的一座圆形孤岛。
有别于枯萎的藤蔓，在岛上密密麻麻的绿色矮草的烘托下显得生机盎然，更不用说这一颗长有三人之高，宽近三尺，形似飞跃凤凰的碧色梧桐树，周深萦绕散发着盈盈绿光，一看便知不凡。
许不矜激动地抱住颜聿：“哇，这就是凤凰栖木，我们找到了！”
颜聿也止不住笑道：“找到了。”
许不矜不知道的是，颜聿很早以前就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神栖梦泽的传说。从那时候起，大夫们推断靠药石可以再活十年的他便下定决心要找凤凰栖木。
凤凰栖木，顾名思义就是凤凰枝足下那一截。
栖木认主。
颜聿单独前往折取，刚踏出几步，前一刻还平静的藤蔓突然爆发，舞动着鞭子似的枝条抽动，雨点般的枝条落下来，一下便掀翻孤岛绿草，它们肆意攻击，搅得尘土飞扬，就算是碧梧，也被折下几段细枝。
“藤蔓怎么又疯狂至此，扶第那发生什么事了吗？”许不矜尚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见邻近的几条藤蔓向这头甩来，连忙将颜聿扑倒在地，借势滚到一旁，藤尾一条条抽在许不矜背心，厚实的冬衣裂了缝，露出皮肉，许不矜疼得闷哼，被他护在身下的颜聿突然挣扎低呼：“不——”
他震惊望去，碧梧树下多出两道人影。
确切地说，是三道。
单独站着的是莫违，另外一人骑在第三人的脖颈上，正是戚庭月和他的家奴尘坷。
“莫违，凤凰栖木会认主，你别碰它，让我自己来！”
“是。”
没有考虑踩踏在碧梧上是否会引来藤蔓狂风暴雨般的回击，戚庭月由莫违带着轻易踏上枝头，抢先一步折下一截凤凰栖木，失去栖木的碧梧从顶部到根部，渐渐失去生机，眼看就要变成一颗枯树。
颜聿推开许不矜，跌跌撞撞爬起身，想要冲过去折取凤凰栖木。
“别过去，危险！”
他被许不矜拦腰抱住，甚至来不及挣扎，便眼睁睁看着一瞬枯黄的碧梧在无数藤蔓的绞缠、鞭打下化为齑粉。
这一系列变化来得太快。
辛辛苦苦找到凤凰栖木，却被别人捷足先登，许不矜心中波澜起伏，愤怒到想杀了那人，可仅存的一丝理智告诉他要紧紧抱住颜聿，只怕颜聿情绪失控，乱跑乱蹿，万一被那些疯了的藤蔓抽中……
但他错了，颜聿整个人僵硬着，双目空洞盯着碧桐原本树立的位置，宛若一个死人。
印象中，颜聿大多数时候都淡定如水、不起涟漪，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沉痛悲伤的神情。
许不矜胸中一窒：“颜聿，你怎么了？”
颜聿没有回应，甚至眼睛也不眨一下。
许不矜伸手，把颜聿的脸掰过来，哽咽道：“那块破木头被抢就算了，你要是再出事，我、我……”他们来到西宛城，经历了这么多，就是想要治好颜聿的心疾，结果万千辛苦成为一场空，还叫颜聿变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密林响起可恨的笑声：“哈哈哈……是我的，凤凰栖木是我的！不枉我跟着你们到西宛城这个鬼地方来。”
许不矜怔道：“你一路跟着我们？”
戚庭月好不得意道：“是。孤冥山发生的一切只要我想知道，就能知道。临走之前，你向纪族要了骨石信物，我便知道你们要来西宛城，漠北边塞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颜聿连心疾都不顾？我当即便断定你们的目的是神栖梦泽，果然我不过略施小计，陈衷就把一切都据实相告。”
许不矜咬牙道：“陈大哥说的那个坐轮椅的公子，原来是你！”他知道落石惊山一路跟着他们，便想当然以为拦下陈衷的人是毕惊鸿。
“是我。”戚庭月道，“凤凰栖木我已派人打探多年，可惜都是一群无用的废物，大部分人连巨石阵都进不来，我差点就要放弃寻找凤凰栖木，多亏有你们，才叫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许不矜叱道：“你耗费了多少心力都好，这根凤凰栖木是我们找到的，与你没有任何干系，我要你，把凤凰栖木还给颜聿。”
戚庭月笑道：“做梦。”
许不矜不多废话，将颜聿轻轻搁在斩断的藤蔓堆上，抚了抚颜聿的心口，感受那颗还在缓缓跳动的心：“颜聿，你等着，凤凰栖木我替你拿回来。”
颜聿垮着双肩，眼睫轻颤，仍没有从绝望中缓过来，让他坐着，他便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生存的信念跟碧梧一起，被藤蔓击得粉碎了。
许不矜闭了闭眼，掩去眼底痛色。他衣袍褴褛，青丝凌乱，面向戚庭月执刀而立，手背青筋暴起，之前的伤口早已鲜血淋漓顺着刀尖淌进黄沙中。
莫违眉头蹙起，踢了段断枝到中间，引得藤蔓发动新一轮攻势，阻挡许不矜冲过来的步伐：“少主，为防万一，不如早些滴血叫凤凰栖木认主罢。”
“我知道。”戚庭月敛起笑意，冷声道，“尘坷，还愣在那做什么，不快点过来侍奉解衣，是叫我自己动手吗？”
戚庭月刚被莫违移交到尘坷肩上，天祜刀便已从藤蔓的纵横乱打中，贯穿刺来，莫违也知道刚才那一阵藤蔓阻止不了许不矜多久，早已做了迎战的准备。
另一边，尘坷解开裹着戚庭月双腿的鞋袜，露出他那一双久不见天日的残腿。
莫违闪身避开天祜刀的攻击，许不矜就这样不期然与戚庭月的双腿打了个照面。
那是说不出有多怪异的画面。
他膝盖以上的腿虽然苍白瘦弱，经脉血丝根根分明，但好歹是正常成年男子的粗细，膝盖以下的腿却像是硬生生找了一双幼童的小腿接上去的，还是干瘦如柴，颜色发黑，一副早已干竭坏死的双足。
这上下清晰强烈的对比，叫许不矜犯起恶心。
戚庭月抓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哈哈大笑：“嫌弃吗？我日日夜夜面对这双脚，我也嫌弃，但有什么办法，这是自己的腿。”
他指尖发抖，轻轻抚过缝合留下的疤痕，似轻叹，似哭噎：“被那人斩了一剑以后，经脉尽断，即使父亲找来无悔前辈将半数筋脉接回去，那又怎样？它再也长不大了……”
话未说完，他紧握凤凰栖木往自己腿上狠狠扎去，一时血流如注，他眼角痛出泪花，却仍咧嘴笑道：“哈哈哈哈，许不矜，凤凰栖木已认主，你再抢也没用。”
凤凰栖木已认主！
这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扰得许不矜心神慌乱。
“你管我，没用我也要抢！”
他此时说话做事全凭心意，只想着把这三人解决了，夺回凤凰栖木，送到颜聿面前，哪怕让颜聿能再看看他，跟他说说话也好。
浩渊心法他已经炼至八层了，这一掌下去，没几个人能接得住，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强劲的内力将莫违胸骨震碎，重伤吐血。
还有戚庭月，戚庭月……
天祜刀还没有劈下去，戚庭月已发出痛苦喊叫：“啊——好疼！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叫声尖锐刺耳，钻入许不矜耳中，刺得他一愣。
戚庭月亲手将凤凰栖木扎进肉里都没有喊出声，难道他的痛感有这么久的延迟吗？
只见他脸色发白，满头细密的汗珠，不像是装的：“莫违，快带我走！离开这！”
莫违抹了抹嘴角的血，踌躇看向尘坷。
尘珂从小照顾戚庭月穿衣沐浴，虽然戚庭月动则对其打骂，但出门在外，吃住行又不得不依赖尘坷的照顾。每次出远门，都非带上不可。
“别管他了，”戚庭月痛得脸孔扭曲变形，哪里还有心思顾及其他，“我、我已有凤凰栖木，以后再、再用不着他侍奉……”
尘坷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跪地喊道：“少主，莫违！带我一起走，我不要留在这里！”
莫违却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抱起戚庭月纵身从藤蔓的间隙中穿出。
许不矜也没空理会别人的家奴，一回过神，当即追了出去。
尘珂也想追赶莫违，奈何藤蔓噼里啪啦抽打下来，他被打得蜷缩成一团，哀嚎不已，哭喊道：“少主，别丢下我，带我一起走，我什么都肯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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