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安比以前更强。

  这是不容质疑的结果,被许多门派和江湖高手验证过。在剑器大会上为他翻案之后,名义上的正当性让复仇的道路几乎阻碍尽消。

  那份名单上被勾去了太多名字,鲜红的朱砂抹去名姓,代表了一个又一个生命的消失,代表了多年前的恩怨终究归于寂静、尘埃落定。

  在这道讨伐命运的路上,薛简也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用刻刀刮去竹简上相应的刻痕。

  名单里的名字越来越少了。

  江世安守候在他身畔,静静地望着道长用刻刀划去那些仇怨的痕迹。他的心也变得愈发寂静,更多的时候,他不是再回忆鲜红惨烈的噩梦,而是凝望着薛简的面容。

  他仍旧记得八年前的一切。

  但寂夜回首的梦里,多了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怨气完全消去了。两人从怒江会北上,中途没有探问到关于“大善师匠”的消息,倒是江世安发去四面八方的信件有所回函。

  一开始,他没有收到什么好消息。大多是推托、怀疑,或者是讽刺和嘲笑。有人回信问他:“江文吉,他若是死了,世上只剩你一个人盖世无双,无人与你相提并论,这岂不是好事?”

  江世安看了那字迹,视线远望向一旁的薛简。道长正画符咒,他从没有画过这么丑陋的咒文,像是蛇在纸面上蜿蜒,弯曲着超出符纸,沾到了桌面上。

  江世安忍不住看着他笑,笑容又缓慢地敛去。他随手将这询问自己的信纸放在药炉中烧掉,看着炉火中的纸张化为灰烬。

  他在心中回答:“一人的盖世无双,有什么意思?”

  薛简感觉到了他的视线,转头向江世安那边聆听了片刻,只听到对方平稳的呼吸声。他将画错了的符咒折起来,同样放到炉子里烧掉,但他的方向感因为长久的视力缺失、出现了一定的消退,他的手指险些碰到了炉底的火炭。

  江世安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握紧:“会烫到。”

  薛简的动作顿了一下,松手,让符纸落入下方。他听到纸张被火星吞噬的“嗤嗤”微响,发觉自己的判断果然出了问题。他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很平静、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我好像对你一点用都没有了。”

  江世安心中被刺了一下,喉结微动,惯于言辞表达的口舌一下子僵滞住了,他吸了口气,说:“我不是因为你有用才跟在你身边的。”

  是因为没有选择吗?薛简回想到一切的开始——他没有给过对方任何选择的余地。如果让他选择的话,文吉会不会像乔小年那样,其实并不愿意回来?

  江世安继续拆信,把没用的回函一封封烧掉。他从驿站新取回三封信函,恰好在今日同时抵达大梁城。大梁城是北方关城,江世安特意告知友人将回信地点定在此处,出了这里,就是世家名门鞭长莫及的关外,红衣教和大悲寺的地盘。

  大梁城有一种名酒,酒水香醇浓烈。薛简的师父、也就是广虔道人的弟子、武功被废的镇明霞道长,三日前曾在这里出现过。可用的线索太少,就算担上背离师门的罪名,薛简也不得不将怀疑的目标放在师父身上。他没有将自己停留的真实原因告诉江世安,只跟他说身体不太舒服,想停留两日,江世安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裁信刀切开封泥。

  在轻微窸窣声中,江世安的气息逐渐变得快了一些。薛简听到他忽然起身,在包袱里翻找着什么,似乎是找到了,又立即靠近回来,开口问:“薛知一,你有没有听说过替命术?”

  薛简眼皮一跳,他转向江世安面前:“略有耳闻。”

  “招魂一旦开始,无法终止,这我知道。”江世安道,“我有一个远在域外魔道的朋友,他回函给我,说域外邪派钻研出一种替命之术,可以将身世命运相同的两个人交换,以此达到延年益寿、如同再生的效果。”

  薛简沉默片刻,道:“你刚才找的是……”

  “你在方寸观的批命。”江世安捡起桌上的笔,解开束紧的袖口,将方寸观长辈所写的一行字记到自己的手臂内侧,他盯着这一串字记忆了半晌,“身世……命运……要如何找到这样的人?只要抓到这样的人,就可以试着给你延寿,信上是这么说的。”

  “文吉……”

  江世安攥住他的手臂,制止对方的话语。他握得有些用力,两人的体温十分相近,互相接触、彼此依偎,几乎分不出你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薛知一,你不会要拦着我吧?”

  薛简确实想要阻止、想要跟对方说这样做跟那些为谋利求生失去底线的人没有差别。可他想起江世安并不知道招魂术的具体细节,他以为两人是同生共死的。

  事实并非如此。即便自己立刻就死掉,文吉也不会缺失任何一部分,他能够完整地活在这世上,重新生长出血肉和温度。

  文吉大概不需要这具早已生机流逝的躯体,薛简有时觉得,他的存在对江世安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束缚。

  薛简的手臂被紧紧抓住,他将掌心放上去,抚摸江世安的手指,半晌后道:“还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世安深深地望着他:“你说谎的时候会皱眉。用假话安慰我的时候更明显……你不愿意滥杀无辜,不愿意一个人因为身世命运和你相仿就遭到横祸,你放心,我会动手得干净利落,这是为我自己,就像你此前跟我说的,是为了我自己。”

  ……

  收到这封信的江世安异常振奋。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这种域外邪派的秘术他也听说过的,有传闻说,用替命术取得他人阳寿的人,最后都会得到报应、跟自己想要的结果失之交臂。

  倘若有的选择,江世安也不会将这个旁门左道的方法记在心上。但他没有选择,薛简也没有时间了。

  人海浩渺。相同的命运不好搜寻,但身世却可以锁定——至少那些世家大派、名门正道的嫡传,倘若又无父无母,那么跟薛简的身世便非常相似,如果从中选出天才横溢被视为下一代传人的,范围就更小了。

  范围虽小,但近在眼前的还真就有一个。大悲寺的嫡传弟子,慈怀方丈的徒弟如今就在城中布施,他法号心痴,年仅十七岁,已在关外颇有声望。

  这是大悲寺最重视的传人,天赋绝佳,修行有成,近年来才放出来行走江湖。八月初三,正是布施之日。江世安把这个日期刻在心里,对自己说,不需要等太久……很快、很快他就能验证……这个人的命运了。

  八月初三来临了。

  这不是一个好天气,阴云密布,风雨欲来。江世安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地方观察这个进行布施的街道,他在楼宇之上,坐在窗前擦拭风雪剑的剑刃。在窗户下面,等待布施的流民贫户已经聚集起来,衣衫破旧,饥肠辘辘。

  只要心痴和尚出现……

  只要他出现,江世安找不到自己失手的理由。

  薛简从旁起卦。占卜的铜钱在桌面上旋转的时候,江世安一把按住铜钱,将钱币在手指上弹起,铜币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落在了桌上。

  “薛知一。”江世安问他,“你在算什么?接下来的命运么,是我,还是他的?”

  薛简说:“我在算我自己。”

  江世安笑了笑,拉起他的手,把薛简的指腹放到桌面的铜币上,让他用触感来确定结果:“这结果还算数吗?”

  薛简的指腹压在铜币上,感觉到卦象给的结果。他的睫羽颤动了几下,神情忽然放松下来,他轻声道:“小心。”

  江世安道:“该觉得小心的可不是我。”

  他的右手握住了剑鞘,风雪剑透出伺机而动的震颤。这把剑渴饮鲜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江世安的战意了,此刻,对胜利澎湃的渴望淹没了这把名器,让剑器愈发地兴奋起来。

  街道当中,一片阴云的下方。流民像是得到了什么讯息,猛地向前涌动过去,在对面的铺子底下,一个穿着灰白色僧服的年少和尚推门出现,旁边跟着两个小沙弥。

  心痴看上去很小,他有一张娃娃脸,长得比真实年龄更小了几岁。和尚眉心有一点金色的印记,跟着心痴的两个沙弥推着布施的粥车,周围簇拥着无数流民。

  江世安抬起手指,拇指抵住剑柄,一道寒芒从剑鞘中透出。他的目光冰冷而专注,逐渐锁定目标。就在他即将动手的前一个刹那,街道的另一边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叫喊——

  “和尚啊!”

  心痴向一边转过头去,遥遥行了一个佛礼。来者广袖博带,腰间挂着一壶酒,面带笑容,扬声道:“运势不好,面带凶光,怕有杀身之祸,贫道早就告诉过你了!你这小和尚怎么不听长者劝告?还来这里?”

  薛简从窗后起身,抓住了江世安执剑的手。江世安并没有拒绝他的劝阻,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人身上,那张眼熟的脸跟脑海中的一个人重叠。

  “……镇明霞道长。”江世安低语一声,回头看向薛简,“他怎么在这里?”

  薛简收起铜板所示的卦象,道:“事有转机。文吉,只要知道心痴的行踪,就一直拥有动手的机会。可一旦刀兵相见,反而会没有挽回的余地。而且……”

  他只说了两个字,江世安立即默契地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道:“我的剑已经出鞘了,平白无故地收回岂不可惜?我想要看看你师父是不是真的武功全失,这样恐怕要得罪他了,薛简,你不会怪我吧?”

  道长说:“如若错怪师父,我自会赔罪。但眼下……我们是同谋。”

  江世安闻言勾唇一笑,翻身而下。他的轻功迅捷轻盈,像是一道夏日阴云中倏忽而至的风,风声掠耳的刹那,风雪剑出鞘的剑吟忽然响起,空中施粥的热雾飘起,被剑锋上极致的寒气镇出一簇冰花。

  冰花坠.落之前,剑光顿时出现在心痴和镇明霞的面前。这道无可比拟、不能匹敌的剑光出现在眼前时,剑刃就已经飞至颈侧,似乎下一瞬,就会割断镇明霞的喉咙。

  啪。

  用于抵挡的拂尘被风雪剑砍断,锋芒悬停在镇明霞的脸颊边,一缕黑发飘落而下,剑风在他的颈项印出一道血痕。

  镇明霞的喉结颤了颤,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唇角含笑、星眸略带杀气的黑衣剑客,迟迟地长叹一声,道:“原来是贫道的血光之灾,这位英雄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啧,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