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的盛会就在四月末召开。

  在剑器大会上问鼎头筹的英才少年,会立即扬名武林、受人敬仰,收到各大名门巨擘的橄榄枝。只要做出了正确的、人心所向的选择,未来便会一片光明。财富、权力、声望,红尘世俗中人人眷爱、贪恋不已的好处都将接踵而来。

  英才齐聚,众人汇集。

  两人远离了盛会的漩涡,在剑器大会开始后的第三日,江世安忽然见到有杂役外门子弟撕下驿站道路旁贴着的旧悬赏令。那悬赏令的纸张已经泛黄了,似乎贴了很多年,上面画得不像,名字倒是写对了,写得是“魔剑江世安”。

  他的脚步稍有一丝停留,薛简便也跟着停下,他的听觉还算敏锐,能听清泛黄纸张被清除、撕落的声音,还有两个杂役弟子窃窃私语的嘀咕声。

  “……都这么多年了,他人不都死了吗?少主为什么忽然让我们将悬赏令清除干净,年年贴、赏金年年提,这得多少活儿啊……”

  “不光我们这儿,”另一个人安慰道,“你不知道吗?方寸观的观主神仙跟各派前往参会的长□□同商议,决定给魔剑……哦,风雪剑翻案。只是这也太迟了,望仙楼血案虽是他所杀,他本人却也是被害之人,事情内幕还要等过些天才能知道,只说让把通缉和悬赏都撤除。”

  “死都死了……那当初除魔卫道的庆功宴算怎么回事儿?咱们何庄主又算什么……还有夫人……夫人她……”

  “别说了。”年长的杂役连忙道,“这些事我们哪儿能明白?听说还有几家盘算着朝咱们山庄问罪,明明庆功宴大家一起喝了,现在见咱们赵夫人没了,内忧外患,都要来分一杯羹。你以为要是魔剑不死,翻案能有这么容易?都是给活人看的,给观主他老人家一个面子。”

  “那他那位徒孙,就是薛简被逐出师门的事儿,又是……”

  薛简听到这里,握了握江世安的手,道:“走吧。”

  江世安拉着他的手走过驿站。他有了影子之后,只要不是日头炎炎的正午,便可以在白日出现,阳光落在身上不仅不灼烫,反而热乎乎得十分温暖,仿佛正在增长他身上的血肉,好像他是一株树、一株草木似得。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不过能随时守在薛简身边,算是一件好事。

  “后面的不听了?”江世安终究不能完全放下,有意无意地呛他一句,“我也想听听道长眼下是个什么声名,要是你后悔了呢?”

  薛简丝毫没有被呛到,平淡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说:“你会生气的。”

  他说得对。

  薛简不会有任何反应,但江世安听了会生气的。

  这句话跟棉花似得,软软地堵在胸口。江世安一时语塞,被他毫无攻击性地、轻柔地推了回来,只好熄火作罢。

  两人登上万剑山庄。

  万剑山庄如预料当中那样,颇有些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之感。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表看起来依旧财大气粗、人手充沛,山庄坐落在飞英城内城,地势高峻,轻易人等无法得到接见。但这等小事难不倒曾为正道座上宾的薛道长,他没带什么东西下山,手上却特意留有一份昔日万剑山庄的请帖。

  请帖素雅名贵。

  管事光看了一眼,摸一摸封面,就立即能判断并非伪造。这必然是山庄热情宴请过的武林名宿前来拜访,于是不敢耽搁,就算薛简不曾告知姓名,也立马回禀给了少庄主。

  而且是三位。

  是赵怜儿的三个养子,何英、何旭、何诚。

  三人正在议事堂商议长老发回来的信件——正是广虔道人为魔剑昔日血债翻案之事,里面证据确凿,而被盗取出内部案卷的红衣教远在关外,难以问责,他们是左道大派,各个名门就算私底下有所勾连,也不敢明面上发怒,斥责她们没有管好内部资料,牵连到了他们。

  面对江湖上的泰山北斗、方寸观观主,那些巴结拉拢太平山的门派几乎是立刻同意,全然见不到庆功会上谄媚讨好的面貌,甚至说出了“该为风雪剑立个碑”这个可笑的话。

  “大哥,我们不能在上面盖印啊,这些人恐怕有一部分是冲着我们来的,下一步八成就是问罪山庄,这——”

  三弟何诚的话音未落,一名心腹管事走上前来,将请帖交到了何英手中。

  何英展开一看,脸色骤变,但这种变化很快消去,露出一股莫名的笑意,他道:“我们不去找他,他居然送上门来。”

  “谁?”

  “自然是咱们的仇家。”何英道,“薛简。”

  “他还敢来?!”二哥将牙齿咬得嘎吱响,怒道,“爹死在他手中,怜儿姐没了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就连洗红棠的刀客我们也折损了不少,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哥。”何诚倒是定了定神,“洗红棠是怜姐一手组建的人马,咱们使唤起来费力。况且他们回来说,薛简身上有怨魂缠身索命,身有奇术,他们见到了、见到了那个……”

  “那个死人?”何英瞟了他一眼,“我是不信世上有什么鬼神的,你也知道洗红棠的家伙咱们使唤不动,还把他们推脱责任的话听进耳朵里。这样,三弟,你安排庄里的好手在屏风后面伏击,二弟,你去召集飞英城留守的杀手,将议事厅在外围住,别说怨魂,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插翅难逃。他一个被逐出师门的孤家寡人,竟然也敢登门,咱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何旭跟何诚对视一眼,都没有全然赞同,但看了看大哥的背影,居然什么也不说,转头领命出去了。

  两个弟弟走后,何英挥手吩咐了管事几句,命人将来客请进来。

  这段时间并不算久,待客厅的茶水还没凉透,薛简就被两队弟子亲自“护送”过去。他一言不发,沉默以待,面上也不曾有什么表情;一旁的江世安戴着覆盖了半张脸的面具,更看不到神色如何。

  何英不曾近距离地见过江世安,他的视线掠过黑衣青年,没怎么打量他,就转向了薛简。

  他的脸上挂着微笑,在发觉薛简似乎瞎了的时候,唇边的笑容愈发扩大,问候道:“还真是稀客。难不成道长是要来登门道歉?要我说既然眼睛坏了,就老老实实找个林子躲起来,我处理了手中的琐事,自然会一点、一点地把你揪出来,剁得粉碎、祭奠双亲。何须自己上门,送我这么大的礼?”

  他准备欣赏薛简露出恐惧、求饶的神色。他在飞英城说一不二,所有人都在他的话语下匍匐跪拜、讨取权力。一个瞎子,一个跟他有仇的、失去门派庇护的瞎子,何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死。

  薛简准备发问的话语停了停,说:“看来我跟少主没得谈了。”

  何英道:“啧,奇了,你有在我眼底讨命的砝码?说出来听听。”

  “文吉。”薛简转头看向那名黑衣青年,“我们换一个人吧。”

  何英仍在笑,他从不知道哪个江湖好手叫“文吉”这两个字,只觉得有些耳熟,于是笑着看那人起身、笑着看他拔剑,笑脸凝固在脸皮上,而脸皮在瞬息间飞起在半空时,他居高临下、志得意满的脑海终于迟钝地想起——

  文吉。被薛简斩杀的韩飞卿曾经叫过一个人,江文吉。

  那是一个死人的名字。

  惨叫声冲天而起。屏风后刚刚就位伏击的弟子们脊背一寒,透过乳白色的屏风,见到血迹喷溅在上面,洇红如一团巨大的牡丹。他们头皮发麻,跟着三少主冲了出去,见到何英的两个护卫好手昏倒在地上,一道血红的脸皮从半空飞起、落下。

  黑衣人背对着他们,用靴子踩住了一张没有脸皮的、血肉模糊的脸。他背对着伏击的刀剑、十几个练家子好手,浑身似乎尽是破绽,但他本人居然一边用深黑的靴子踩住脚下的头颅,一边端详议事厅上挂着的画。

  是赵夫人画的红海棠花。

  “救——救——啊!!!”

  刺耳变形的尖叫从无脸人的喉中爆发,他还活着,他甚至没有受什么很重的伤,只是很完整地被一柄剑剥下了脸皮,精准得堪比雕花。江世安没有挖掉他的眼睛,只在他的眼睛上刻了两个字。

  “瞎子。”

  是这两个字。

  血迹晕透了视网膜,极细、极细的血线充斥着他的眼球,他的面前被精细的血线晕染出这两个字,渐渐变成一片鲜红。

  “赵怜儿的工笔画不错。”江世安回首,将脚下的人一脚踢回到万剑山庄的人群中,他扫过面色惊恐的人群,转身坐到何英的位置,靴子抬起搭在三兄弟处理公文的桌案上,姿态闲适随意,对出现在面前的人手笑眯眯地道,“这个人不太会说话,换一个会的。嗯?你跟何忠长得很像嘛,你是老二还是老三?”

  何诚浑身僵硬,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想不到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瞬间解决大哥的护卫,何英的武功不算差,居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恐怕就是被称为“红酥手”的怜儿姐还活着,当世一流高手,在这个人手下也走不过三个回合。

  “他是、他是——”含糊的嘶吼从翻滚的血人口中传出来。

  他是江世安。

  他是“魔剑”!

  他没有说出来,极大的痛苦将他吞噬,血液淋过他的视网膜,盖住了眼前的一切。

  何诚的胸口剧烈起伏,不同于盛气凌人的何英,他的大脑被这样的场面震得顿时清醒,不惜放低姿态道:“不知是哪位前辈下临?在下何诚,行三,我大哥心直口快,得罪了前辈,我代大哥向您赔礼道歉。山庄的长老都去参与剑器大会了,只剩我们三个年轻人留下办事……不过看家而已。”

  江世安发觉厅内出现了其他的呼吸声。

  是洗红棠的杀手被召集而来,正在周遭窥伺,虎视眈眈。

  江世安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于是随手点了点桌面,指向薛简坐的位置:“去,给道长上杯好茶,你们待客的茶水难喝死了。”

  何诚这才将目光落到薛简身上。

  跟这个黑衣执剑人比起来,薛简此刻的气息太过没有存在感了。他的内功一直在消散,圣教教主姬珊瑚能看出来,到如今,连何诚这种普通江湖高手的眼光都能发觉,或许大哥就是认为薛简此刻没有丝毫威胁,才莽撞地惹怒了他们。

  何诚不敢怠慢,命人点住大哥的哑穴,而后亲自捧上一杯茶,递送给他:“道长。”

  他本想故意提前松手,试探薛简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瞎了,可被江世安的目光盯着,那股作祟的心被死死憋了回去,直觉告诉他,要是自己敢作弄这个瞎子,身后那尊煞星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薛简双手接过,态度很平和,道:“三少主请坐,贫道……在下有些事要与你商议。”

  何诚如芒在背:“薛道长请说。”

  薛简便平平淡淡地将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遍:“请三少主核查万剑山庄的案卷,将参与八年前无极门灭门案的洗红棠杀手交出来。”

  何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长,我年纪还小,八年前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啊。”

  薛简淡淡道:“那请问山庄是何人在主事?三少主,就算在下有耐心与你仔细商谈,我这位知己恐怕没有耐心听你们兜圈子。”

  何诚下意识回头,见到主位上的黑衣青年弯起眼眸,似乎听到了什么有意思、很中听的词汇。

  “好……好。”何诚道,“我这就去查看名单,等道长稍等。”

  他后退了几步,身边的人拖着何英一起走了出去,就在两人都走出了一个比较安全的距离时,蛰伏在四面八方的洗红棠杀手们,陡然动了。

  一把锋锐的短刀从身后捅出,穿破那幅红海棠花的挂画。这面墙的机关被拧开,杀手就如鬼魅一般现身在江世安身后,刀锋“噌”地一声破空袭来,却没有扎漏人的脑袋,而只是勾断了一缕漆黑的发丝。

  江世安偏过头,抬手拿下面具,吹掉刀锋上的残发,回眸看向残破挂画后的红衣刀客,眼中的笑意还没有彻底消退。

  那双漆黑的眼眸隐隐透出血光,这张早该死去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洗红棠的面前。

  他说:

  “是你先动的手,现在,该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