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江世安所说。

  这客栈中出了事,乱声在夜中分外明显,连门口的大红灯笼都掉了一盏。掌柜的、还有几个伙计连滚带爬地逃出去,迎面撞见好几路从各方赶来的红衣教弟子。

  “姑奶奶!”掌柜的先是叫了一声为首的女弟子,又看见几个年轻俊秀的少年混在里面,忙道,“圣子座下的公子们也来了,正好,我们客栈里今儿来了个外人,不想是个煞星!有几个姑娘折在里头……哎哟……”

  女弟子冷冷地问:“她们死了,怎么你竟活着?”

  老掌柜呆了一呆,不等分辩,迎面见到一缕惨白的寒光,一道短短的飞刃从女弟子口中吐出,嗖地一声正中眉心,老掌柜登时倒下。

  女弟子一挥手:“去查查,把这老东西的家产抄了,指不定他就是引来外人的贼。”

  她身后的几个红衣少女应声道:“是,师姐。”

  旁边的俊秀少年却没动,笑道:“大师姐何其英明,这样一来,弟子们喝酒玩乐的钱不就有了吗?红姑待姐妹们还是太严了,也不给妹妹们多些脂粉钱,不然您到我们这儿来,我偷师父的东西卖了,给师姐买酒喝。”

  女弟子厌恶地颦起黛眉,寒声说:“不劳费心,圣子座下自然是贵地,我这脚踏不了贵地。你们从合.欢门学的什么媚功、邪术,也少到我眼睛里现世。要是哪个浪出水的贱.货带坏了我的丫头们,别怪我不给你们脸面。”

  她这话说的不客气,几个少年脸上的笑模样也淡了,只等着森*晚*整*理将客栈团团围住,看是什么人胆敢在彤城对红衣教的人动手。

  不多时,前面探查的小丫头回来,禀报道:“ 回师姐,我们搜了整个客栈,没见有人影,倒是妹妹们的尸首干净整洁、一剑毙命,不仅合了眼,连地上的血都擦干净了,还在桌上多放了一吊钱。”

  她说着有些发憷,心说这人动了手还怪讲究的,整个北方各派哪有这样的人?

  师姐闻言发怒道:“这不是挑衅我们,又是什么意思?!给我发搜查令,我这就回去告诉红姑去。”

  少年们敷衍着行了礼:“我等也回头告诉师父。”

  “师姐。”那少女犹豫着,再三握拳,才叫住师姐,补了一句,“那剑术……剑术……有些像那位。”

  红衣娘娘教自诩圣教,世家名门照骂不误,只有一个人的名字不敢诉之于口。教中年轻一辈的弟子,多是听这个人的“恶行壮举”吓大的,再加上江世安亡故的消息还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只有上头的一些圣教前辈知道。

  在场所有人的面色霎时一变,脑海中想起几年前那人单枪匹马地来到关外——那是圣教弟子唯一一个惧怕风雪吟啸之声的冬日。师姐叱骂道:“不许胡说!去发通缉令。”

  就在整个彤城因此而震动不已时,江世安正领着薛简,在红衣教分坛之内,潜入到一座结构精致、壁画鲜艳的小楼之上。

  江世安主动带路,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抄小道过来,绕过了三四拨搜查的弟子,停在小楼上被覆盖了一层雪的屋瓦上。

  “这儿是护法的住处?”薛简问 。

  “不是。”江世安道,“圣教女弟子居多,四大护法都是女人,没一个不是绝顶高手的,不好惹。据我所知,彤城驻扎的应该就是四护法红姑和圣子闻振玉,这是三年前闻振玉的住处,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儿。”

  薛简淡淡地道:“你们有旧啊。”

  “彼此相杀,怎么能算有旧呢?”江世安抬眼看去,忽觉他的脸色不太对。薛简一贯矜持冷淡,可那是对外人,自从两人发生了“唇友谊”之后,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是温柔静默、就是透着万千思绪,少见他流露出这么冷淡的眸光。

  江世安喉结微动,空空地吞咽了一口空气,有点儿别扭地补道:“跟你自然是不一样的。”

  薛简听了这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嗯。”

  ……居然还真是这么哄?江世安揉了一把脸,将话题拐回正事上来,“闻振玉的功夫自然是不如你我,就算你受着伤也不妨碍。只是风闻他又学了什么合.欢门的邪术,你小心不要中了他的道。”

  江世安说着,垂手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撬动屋瓦,将瓦片移开一片。一侧的薛简忽然抵住他的手背,刻在骨子里的规矩训导发作起来:“私自偷窥,这样恐怕不太君子。”

  江世安用见了鬼的模样盯着他,一双如星的明眸审视了他浑身上下,直把对方看得颇为不自在。

  邪了门儿了。薛知一现在的性情真是复杂,时而狠辣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透出一股阴暗和疯魔;时而又规矩客气得像个菩萨,在邪派分坛里面说起“君子”两个字来,木头脑袋,一点儿也没长进。

  薛简默了默,收回手,任他处置。

  江世安撤回视线,伸手将瓦片掀开一块儿。他没有显形,看起来就像是雪后的风将屋瓦吹松动了似得。

  瓦片打开,他挑的地方很对,里面果然是内室。江世安低头看去,还没等定住视线,忽然听到一阵交缠的喘气和少年的低吟。

  听觉比视力更快地接收到了信息。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手蓦然捂住了眼睛。

  薛简的胸膛贴上后背,他的掌心挡住江世安的目光,温热的气息扑落在鬼魂冰冷的耳畔:“……不要看。”

  江世安倒很放松,轻笑一声:“你是出家人,应该是你看不了这样的场面。”他抓着薛知一的手拉下来,继续道,“闻振玉的风评很香.艳,他收的徒弟没有一个不遭到毒手……”

  他说着转头,与薛简对视了半秒。道长保持着安静沉默,看起来近似驯顺地颔首,只是耳朵被冻红了一片,眼底潮湿清皎,明亮如月光。

  道长贴了过来,没有看下方的场景,视线沉静地落在江世安身上,望着他漆黑垂落的发梢。

  江世安知道他不方便看,于是扫去一眼。内室里是一个巨大的木桶,里面盛着热水,湿痕从水桶旁边一直洇透过去,扑腾得到处都是。榻上与闻振玉行房事的是一个少年,只听他道:“师父……师兄他们……要回来了……”

  “他们回来就回来,你怕什么?”是闻振玉的声音。

  少年气息不定地道:“师父疼爱,我怕师兄们生气……”

  闻振玉笑了一声,随手将榻上湿了个边儿的外衣披在少年身上,道:“你师兄们也不过是争夺练功的进益罢了。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家伙私底下什么坏事不做?去,给你师兄开门。”

  他掐算好时辰,算着自己座下的弟子该回来了,便随手推了推少年。

  那少年不情不愿地起身,听话地前去开门。果然那几个俊秀少年正好回来,刚到门口。

  几人依言回了话,告诉闻振玉城中发生的事。闻振玉不在意地点头,让他们回去休息了。又过了片刻,几个杂役进来将热水换了,他再次洗漱更衣,借着刚行过的媚功打坐修行——

  彤城内乱糟糟地搜查起来,唯有分坛这里清净少人。江世安觉得这时机正好,转头看了道长一眼。

  两人心有灵犀,薛简虽然没有那么足的江湖经验,但他寻觅敌方弱点的直觉发作,便以轻功潜入进去。等到闻振玉脊背生寒,危机感陡然降临时,已有一把剑从后抵住,锋锐的剑芒刺在肌肤上。

  闻振玉浑身僵持一瞬,很快气息如常,他垂首笑道:“好大的胆子。不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在彤城里杀了人,不夹着尾巴逃命去,居然反来偷袭。”

  薛简不言语,江世安从旁叹道:“命门都落入你的手中还要虚张声势,左道中人时常这样,越是作恶多端,越是怕露怯。”

  身后人一言不发。

  闻振玉察觉到对方功力不浅,如此超逸的轻功,他自然不敢赌对方是个花架子,只顺着话试探道:“阁下要挟我,却不刺下命门。一定不是来找我寻仇的,难道是有话要问小生?振玉洗耳恭听。”

  他的声音与常人不同,隐隐透出一股缥缈柔和,颇为可亲。

  江世安刚要提醒,见道长丝毫不受影响,面色如常,便又住了口。

  “我问你。”薛简道,“八年前,万剑山庄、五行书院、百花堂……联合你们,灭杀无极门的那桩案子,你知不知道内情?”

  闻振玉愕然片刻,失口道:“你怎么知道是……”

  他脱口而出,蓦地一顿,稳了稳心绪,说:“阁下真是神通广大,这件事唯有各派高层才明白。就连追查此事八年的魔剑都还没能探知内情……不过他也知道的够多了,多得都该死了。”

  薛简眼瞳微颤,盯视着他的后颈,眼神渐渐地冷了下去。

  “我原以为这桩案子已经了结了。想不到江世安死后,居然还有人探问。” 闻振玉摇首道,“他亡故的消息传到关外不久,我也是才知道,可惜多年知交,没到他坟前吊唁一二。”

  “……知交?”薛简问。

  江世安更是诧异:“从哪儿论的啊这都是?”

  闻振玉态度温柔地解释道:“风雪剑四年前曾来过关外,我们一见如故。只是在下碍于圣教的立场,不能随意出手相助,可恨韩飞卿不仅不能助他,竟然害了他。在下既然是为了江世安的事情而来,不如坦诚相见,我也好帮你啊!”

  江世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无语凝噎半晌,道:“污蔑,这是污蔑。我发现我死了之后整个世界都不太对劲儿了……”

  薛简声音冰冷:“不要说废话。”

  闻振玉听到这里,已经大概试探出了他的身份,暗中增强了功力,声音愈发低柔起来:“原来是薛道长大驾光临——探子说你为了他将中原武林闹得鸡犬不宁,我原本还不信。怎么仇家相杀到尽头,反而成了冤家呢?道长,你不会是暗中属意他吧?”

  这后半句话说得轻盈,落地无痕,却蓦然如惊雷在两人耳畔炸响。江世安张口结舌,欲言又止,只得立马转过视线,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只留下一只手在衣服上无意识地捏来捏去。

  闻振玉没听到回答,对薛简的长久沉默十分满意,自觉拿捏人心,他精通口舌话术,将自己放在跟薛简同一个立场上,意图打动他:“我与江世安真是多年知己,道长问他的事,就是问我的事,振玉绝不会有丝毫欺骗,只是请薛道长放下兵器,我们慢慢商谈——”

  话语未完,闻振玉倏地感觉到一股凉意。放在他身后的利器忽然贴上侧腰,割破了衣衫,冰凉迅捷地切开肌肤,大好皮肉就这么快速地分成两半,破开一个口子。

  薛简的手微微一动,剑身刺入侧腰,抵住一个内脏。他垂着眼,声音无波无澜:“你是知己,那我是什么?”

  闻振玉没料到他这么问,疼痛迟迟地狂涌上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顶住脑门,让他连太过出声都不敢。

  他听到薛简继续说,语气还是那么淡淡的。

  “做他的知交?你也配么。”

  这几个字冷得像块儿冰,底下却藏着噬人的火焰。

  剑刃捅破内脏,一片、一片地切掉了闻振玉的右肾。之前暗藏在声音中的媚功居然一点儿效用都没起——不应该啊!他既然有喜爱之人,又大概率是个未经人事的修道之身,应该最容易被影响动情……

  闻振玉来不及思考了,他听到薛简低微的、至极平静的话语。

  “我要把你切碎。”他说,“剐成三千片……”

  闻振玉终于压制不住惊骇,他痛吸了一口气,咬牙问:“你不是薛简!你根本就是魔头再世!江世安的死讯是不是假的?是不是!”

  “是真的。”江世安伸手捂住脸,搓了几下,抬头以一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怜悯眼神看着他,叹道,“你看你惹他干嘛,我都不敢惹他。道长,我们还是以大局为重……”

  薛简没有听进去。他用剑把对方的肾脏切掉了,然后斜着探进去,挖开肋骨,在骨碎的清脆声中,他静静地说:“这里面是你的心吗?你太脏了,心里不许有他。”

  江世安:“……薛知一。”

  道长偏头看他,眼神清澈。

  “……我好想把你敲晕。”

  薛简笑了笑,问:“是为了救你这个好知己么?”

  江世安立即闭上嘴,递给对方一个“你还是杀了他吧”的眼神。

  兵器探入体内的全程,闻振玉都是完全清醒的。他的试探和算计完全被击溃了,已经来不及想其他的,立马招道:“那件事我知道一些!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杀我,我带你去找红姑,她更年长,比我知道的更多……薛道长……不,阁下,我和江世安根本没什么交情,他上回来关外险些杀了我!我们不熟,实在不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