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的时候, 刘宓好像才十……三吧?”
刘畅想了想,“才下乡的时候,头发被剃光了, 很瘦, 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眼神很阴,就是那种,怎么说呢,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毛的阴森。”
宋姣姣愣了一下。
“村里人给她分的活儿,最苦最累,她倒是从不说什么,每天晚上都有人找她做思想教育, 有时候呢, 也有人想趁着机会占她便宜,我就给了她一把镰刀,她把自个保护的很好,从来不和我们多说一句话。”
刘畅望着月亮, 回忆过往点滴。
“那个时候也没觉得她有多可怜,大家谁不可怜呢,谁没事找个由头去批判, 她也只能受着,直到有年夏天刘舒掉到河里,捞起来都闭气了。”
她顿了顿,“叫刘宓给扎针救回来了。”
“这村子里没谁对她多好, 可她还是愿意救刘舒, 我听团结叔说,她爷爷是个很厉害的中医, 曾经为了救一个人,冒着炮弹轰炸的危险把那人拖进了防空洞,但是那人后来还告她爷爷没安好心。”
“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可是我打心眼呢,心疼刘宓这孩子,她无依无靠,没有享受混蛋爹妈带来的一丝好处,却还要时时刻刻被他们连累。这么多年,她也没和谁亲近过,她对你,咱们谁都看在眼里。”
刘畅叹息,“她就是那个有两颗糖就要给你两颗,有两根黄瓜就要给你掰两根的人,你说她傻吧,她不对别人这样,你说她不傻吧,她见到你就跟没了脑子似的。”
宋姣姣垂着脑袋,捂着脸。
她想到上辈子一个细节。
每次她去刘宓的小草屋蹭饭,总能吃到她想要的东西。她不知道刘宓是怎么搞来那些的,她觉得刘宓有几分本事。
一开始是见色起意,后面是觉得有个长期饭票也不错。
再到了后来,她就想勾着她。
可是刘宓不答应了。
刘宓受的苦比她多很多,她曾骂刘宓是懦夫,却从未想过,刘宓能让她在小草屋吃住,让村子里不起一句流言蜚语,已经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刘宓做了那么多。
可是刘宓却从来都不说。
“不管你们以后怎么打算,如果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会尽力帮忙,我们姐妹欠刘宓一条命,这是该还的。”
刘畅提着板凳站起来,“睡觉吧,明天还得忙。”
宋姣姣眼泪浸湿了掌心,她闷闷地说,“你先进去吧。”
刘畅不说话,默默回了屋子。
宋姣姣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月。
眼泪抑制不住。
她想,刘宓也是懊悔了上辈子的错过,所以这辈子才拼命往她身边凑吧。
宏大宇宙里的两粒尘埃想要抵挡风雨凑在一起就已经是竭尽全力。
她拿手背擦泪。
心里却在想。
怕什么呢。
已经死过一次了。
她难道还怕再死一次么?
这一次深夜谈话让宋姣姣内心某种信念更坚定了一些。
她想改变,亦想收获不同。
她希望刘宓可以少吃一些苦。
但之后几天她都没看到刘宓。
村子里稻谷收割完,全都入了仓,他们果树掉果厉害,请了技术员的来看,除了病害,宋姣姣有一个工作笔记,将土壤温度和湿度都记录完全。
她在屋内写完工作笔记,听到孙玲玲在外面喊,“刘宓同志,你来了呀,这几天怎么没见你人?”
宋姣姣放下笔就跑了出去。
刘宓头发又剪了一些,露出耳朵的轮廓,天气太热,她之前的头发扎在颈窝,再捂厚一些连痱子都能出来。
她拎着一条草鱼。
“去公社有事情办,遇到水库放水,刚好有售大草鱼,帮你们知青院拿了一条。”
刘宓笑眯眯的,“价格便宜,一条两毛,足足七斤重。”
“嚯,这得是鱼王吧!我们那小水塘的,最多长到一斤多就不错了。”
孙玲玲凑上来,显得眼馋。
宋姣姣跳下台阶,被太阳晒得眯着眼,看她,“拎这么重,累不累?”
大老远的,从公社拎回来,说是给知青院的吃,就为了让她吃上一口。
刘宓做得不张狂,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但却没叫人反感,除了上次陈益阳不知怎么抽风来闹,其他人也都算是理解。
“不累。”
刘宓心情不错。
以往她来送东西,宋姣姣都表现的很无关紧要,大多数时候当个旁观者,但今天宋姣姣会问她累不累,她就很开心。
宋姣姣掏钱,“七斤重的鱼,怎么可能才卖两毛?你为了知青院贴钱进去了吧。以后这种事再也别做了,我们知青院个个好手好脚,占了你的便宜,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其实是她看不过。
吃了记得刘宓这个情也就好,记不得的还得放下碗来骂娘。
宋姣姣不想让陈益阳这种人占便宜。
更重要的是不想让刘宓受罪。
以前她巴不得刘宓多受会儿罪,最好是吃够了苦头叫她笑话。
可现在宋姣姣不想了。
她怕刘宓真累着苦着。
她心思不说,但傲娇的表情让人看了个分明,刘宓也不生气,应了声好,孙玲玲撇嘴,瞧着宋姣姣那样儿,把鱼拎了进去。
宋姣姣喊,“倒杯糖水!”
“知道!就你能!”
孙玲玲嫌她话多。
刘宓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乌梅子,用来和山楂一起煮水喝,上次的黄糖有就一起泡。”
山楂宋姣姣这里是有的。
满山都是,之前刘畅晒了一口袋。
但乌梅只是宋姣姣有。
宋姣姣看她,“干嘛的?”
“生津消暑气。”
刘宓话不多,宋姣姣把钱塞到刘宓手心,带着紧张的汗,“那这个你收着。”
刘宓不收。
她可以收刘畅刘舒,收知青院任何一个人的钱,但她不能收宋姣姣的。
宋姣姣抬眼看她,“不收的话,以后都别来了。”
刘宓只能收下,朝屋内喊了一声,“不用倒水了,我还要去村子里看病,先走了。”
宋姣姣原本是想请她留下来吃鱼的,没想到她这就走了,她也没留,懒懒看着她,刘宓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离开了知青院。
晚上刘畅用酸菜煮了鱼汤。
刘畅在M省待了十年,生活习惯也因此改变,开春腌了一大缸酸菜,时不时捞一些出来吃,猪油一炒再煮鱼,宋姣姣盛了一大碗出来,“我去给刘宓端一些。”
刘畅给她换了一个盆,“你直接去和她一起吃。”
宋姣姣笑了,把盆放在篮子里,跑去找刘宓,知青院的几个知道她要去干嘛,徐兵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宋姣姣去的时候刘宓不在。
刘宓家的院子很破,栅栏一挡就了事,她直接进去,坐在屋子外面等着。
这一等等到天黑刘宓才回来。
刘宓去上面的两个村看病,淌了河,不小心摔了一跤,裤腿都是泥。她一进院子就看到墙角一个黑影,刘宓“嘿!”了声,犯困的宋姣姣抬起头,揉着眼睛看她,胳膊和腿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
“你回来了啊。”
她声音还带着点才睡醒的惺忪。
刘宓以为自己做梦,指甲掐到掌心,走近了才发现真是宋姣姣。
“你怎么来了?”
她赶紧放下药箱开了破草屋的门。
宋姣姣低声道,“畅姐ʟᴇxɪ做的酸菜鱼,都凉了,叫我来和你一起吃,我热一下吧。”
刘宓进去把柴火点上,又把灯给点上,“等我做什么,这蚊子怪多。”
宋姣姣没说话,跟着她进屋,把盆子拿出来,刘宓熟练地将锅唰一下,将菜到进去。
柴火还没真正烧起来,几只飞虫烦人的乱窜,刘宓点了艾草驱赶。
宋姣姣饥肠辘辘的,揪了半个窝窝头吃,她看着坐在炉膛前的刘宓,“你前两天去公社干嘛了?”
她知道刘宓不可能是去玩,给人看病远要不到几天时间。
刘宓定定盯着炉火烧起来,“学习了一下,书记看我表现好,提前放我回来了。”
实际是在小黑屋一遍一遍做思想检讨。
这些话刘宓不会告诉宋姣姣。
她怕把宋姣姣吓到。
宋姣姣“噢”了声,拎着小板凳凑到刘宓身边坐下。
刘宓往后躲了躲,差点碰翻身后的柴火,“这里热,你在门口吹会风儿。”
“你热吗?”
宋姣姣托着腮,咬着窝窝头问她。
刘宓裤脚还是湿漉漉的,她摇头,“今儿走了水路,不太热。”
她不敢抬头看宋姣姣。
炉膛里烟渐渐小了,火旺起来,锅现在才烧热,宋姣姣那张玉盘似的脸也露在她面前。
宋姣姣长得像苹果,瞧着就甜,宋姣姣闻着像奶糖,总有种稚气未脱的青涩。
刘宓经不住宋姣姣的诱惑,她绷着身子道,“等会在外面吃?凉快一些。”
宋姣姣看着她的眼神直勾勾的,毫不加掩饰,像是这一刻就能把她吃掉。
刘宓以为宋姣姣会做点什么。
但她只是咬着窝窝头,目光很平静似的,转过去看炉膛的火。
“好呀。”
宋姣姣补充,“都可以。”
刘宓咽了下口水。
她没发现自己原来这么容易紧张,可耻的是她心中竟在期待宋姣姣会像之前主动。
如果宋姣姣不主动,她可以主动吗?
刘宓恨自己面对宋姣姣,天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