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大早, 老桑不情愿地换上了红色大棉袄，坐在床上像是盖着红布的大佛。
经过一周的修养，他的腿虽说没好到哪去, 但医生已经不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了。
还没到除夕他就叫嚷着一定要回家去过, 桑妈妈劝不动, 有些抱歉地给时沐打了电话。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走。”桑柠月总是在父亲睡着的时候来病房，自从上次的闹剧过后，两人还是第一次面对面。
桑柠月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仿佛在看陌生人。
老桑即便穿得喜庆，但一张脸还是拉的又臭又长, 见谁都跟欠了他钱似的, 但桑柠月压根不理他，他的臭脸成了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老桑挪着下了床，话里带刺：“家里怎么样？大过年的收拾干净没有？”
“都收拾好了，你要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以回去自己再收拾。”桑柠月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时沐住在家里，可如果时沐不跟她一起住，还能去哪里？
她就是要父亲接受时沐的存在, 不管他带着什么样的心理。
“哼，大过年的，非给你老子找不愉快是吧？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老桑走路一步一跳，只有嘴硬, 在桑妈妈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 由桑妈妈推着往电梯走。
桑柠月站在电梯口，拦着门, 等老桑和妈妈都进去了，才松手。
电梯里只有三个人，老桑看着下降的数字，搓了搓脸上的胡茬：“今天怎么没看到那家伙？”
他口中的“那家伙”指的是时沐。
“她在楼下等着，今天留在家过年。”桑柠月说着，不看老桑一眼。
“谁允许她——”
“我让的。”桑妈妈听着丈夫的声音又高起来，一场争吵在所难免，赶紧提了提声音说道，“我让小时留下来的，柠月都多久没在家里过年了，正好这次两个孩子都在，大家开开心心的聚一聚，多好。”
“你都听到了，我妈让的。”桑柠月回头，冲老桑说话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得意。
她都做好再和老桑理论的准备了，没想到他只是用力拍了下轮椅，深深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
时沐在车里等着，大老远看到一行人来，下车迎上去，笑着：“桑叔叔。”
老桑白了她一眼，没吱声。
他行动不便，费力地往车里钻，差点撞到头，多亏时沐眼疾手快，他的头顶撞在了手心上，倒也没那么痛。
“我自己可以。”老桑绷着脸。
时沐手还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收回去，等几个人都坐好，发动车子往桑家驶去。
后备箱里还有不少年货没卸，尤其是酒水之类的，在后备箱发出不规律且扰人的撞击声。
老桑起先一言不发，可没走多远就开始发难：“你后备箱里装了什么东西？叮呤咣啷的吵死了。”
“抱歉，可能是东西没放好。”时沐看眼后视镜，“我在前面停一下，重新把东西规整一下，这样可以吗？”
“问我干什么？”老桑没好气地说，“跟我逼你似的。”
“没有……”时沐苦笑。
“行了，别折腾了，天冷，赶紧回家吧。”破天荒的，老桑没有继续刁难下去，缩了缩身子，闭目养神去了。
到家后，中午桑妈妈下厨简单炒了几个菜，时沐去厨房问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桑妈妈把她推出去，说：“就当是在自己家一样，别客气，你呀，没事干的话就跟柠月去客厅坐着，吃吃水果小零食。”
时沐没推脱。
桑妈妈笑起来：“明天小溪也回来，你要是想表现，到时候再让你露两手。”
桑鹿溪和魏丞回了他家，大年初一再来吃团圆饭，每年都是这么安排的。
其实第二次见面，从时沐看桑鹿溪的眼神儿就知道了，这孩子有点怕她家大女儿，不知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但之后要成一家人，总归是要解开心结的。
时沐一边应着，一边顺从地走到客厅。
老桑躺在摇椅上晒太阳，背对着她们，像是眼不见心不烦。广播开着，但频率不对，只能听到沙沙的噪音。
“咳！”
时沐走过去，刚要落座，就听老桑重重咳了一声。
她诧异地看过去，老桑轻飘飘地开口：“这暖气不热啊，这人过年休息，锅炉也罢工么？”
没人理他，他就继续哼哼着：“我这老寒腿，本身就受不了冻，这回受了伤，怕不是废了。”
听出他的意思，时沐没坐下，而是去了卧室，提着电暖气出来，在他身边摆好，没说一句话。
老桑没再出声，她才放心地坐下。
一下午都相安无事，转眼夜色降临，屋里屋外的年味达到了顶峰，八点多的时候，屋外的炮声已经不间断地响了许久。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里……”
电视机里的主持人笑容明艳，红色的旗袍增添了喜庆的色彩。
“好不容易有机会聚在一起，大家举个杯吧？”桑妈妈依旧是调动气氛的那一个，鼓动着大家一起举杯，胳膊抵了抵丈夫，“大过年的，开心点，啊。”
老桑提了提嘴角，硬憋出来的笑容并不好看，碰了碰杯，仰头把白酒干了。
喝完，他盯着时沐看。
时沐瞬间会意，也把杯子里的酒一口气全喝掉。不常喝白酒的结果就是被呛到，咳嗽连连。
眼眶都咳红了。
“切……”老桑嫌弃地哼出声，连他都没察觉到自己嘴角漾起的弧度。
“咳……”时沐缓了好久，接过桑柠月递来的水，有些发懵。
“行了，大过年的，不能喝别硬撑。”老桑又给自己满上，嘀嘀咕咕，“省的待会儿我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儿又说我欺负你。”
桑柠月沉沉呼出一口气：“我……”
“尝尝这个。”时沐赶紧给桑柠月夹了一块烧排骨，“阿姨做的特别好吃，不知道有什么秘方？”
她笑的很真诚，桑妈妈高兴得不得了：“哪有什么秘方啊，就是家常菜，你想学啊，我回头教你。”
“嗯，那我多留几天，好好跟您讨教讨教。”
时沐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她不屑地蔑视资本，执着地追求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一样谦逊。
桑柠月看着她的样子，默了默，把积攒着要和父亲理论的词句都吞下去。
不想她的努力都白费。
于是她微笑着：“我妈做的饭我都吃了好些年了，你才是多吃点，回江清就吃不到了。”
“嗯。”时沐笑容灿烂，点头，空着的手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我多吃点。”
这顿年夜饭比想象中要和平不少，没了老桑的刻意刁难，没了桑柠月和父亲的剑拔弩张，桑妈妈笑容满面，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桑柠月在妈妈的催促下，举着杯子：“爸，新年快乐。”
老桑愣了愣，放下筷子，用力把嘴里的饺子咽下去：“新年快乐。”
“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桑柠月又补充道。
“真是……”老桑嗤笑一声，“祝我这祝我那的，不如少气我，我才真的能长寿。”
“我答应你，以后一定不气你了。”桑柠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样子有隐隐期盼，“那你能祝我幸福吗？”
她幸福的来源不是金钱，更不是其他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来自身边的人。
老桑抬眸看着她，眉心聚拢，最终举着杯子跟她碰了下：“新年快乐。”
桑柠月失落地把目光转向手里的酒，小口嘬着喝完了。
一顿饭吃下来，除了不能喝酒的桑妈妈外，其余三人都喝了不少，微醺的样子，脸颊染着绯红。
桑家两位老人年纪大了，不再执着于守岁，快到零点的时候，已经洗完澡进了房间。
屋外漫天华彩，屋里是融融暖意。
桑柠月和时沐靠在沙发上，看着新春特别节目。
节目还是老一套，一年比一年难看的套路，看也只是为了守岁而打发时间。
之前因为两位长辈在，她俩没敢靠太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桑柠月偏过头，看着时沐的侧脸，比起无聊的节目，还是好看的女朋友更能让她心情舒畅。
注意到她的目光，时沐勾起嘴角，带着笑意扭头看她：“怎么了？”
“没怎么……”桑柠月语气很轻，又往时沐身边靠了靠。
察觉到她情绪低落，猜到又是因为饭桌上的事。
时沐抬手，放在她的后颈，轻轻捏了捏：“别这么沮丧，你爸爸的态度已经缓和很多了，今天在饭桌上也一直在笑。”
桑柠月觉得这个动作特别暧昧，脖颈感受到来自手心的温度，心里的烦躁也消散不少。
她偏了偏身子，靠进时沐怀里。时沐没想到她就这么靠过来，怕哪块骨头撞疼她，胳膊抬得老高，很久才缓缓放下，搂住了桑柠月。
桑柠月往时沐身上凑，脑袋靠在她的胸口，贴的紧紧的才有安全感。
感受着时沐胸腔的起伏，她有点委屈地说：“本来是想趁着气氛好让我爸松口的，没想到他还是不同意。”
“我知道，给他点时间吧。”时沐轻轻拍着她的胳膊，像是在安抚小猫，“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好，让她知道我是最适合你的那一个就好了，不是么？”
“嗯……”兴许是屋子里足够热，桑柠月有些困了，眼皮也开始打架。
强撑着不睡着，但又因为酒精的作用，没坚持多久。
“你最好……”意识即将飞远前，桑柠月还固执地喃喃着，“你最好了……”
时沐听到她的话，想要有点回应，下一秒却发现桑柠月已经睡着了，呼吸平缓，睡得安稳。
“哎……”时沐几乎是笑着呼出一口气，挪了挪身子，好让桑柠月睡得舒服一点。
最好的她，也是最好的她，加在一起，便是完美的结局。
只是在迎来结局前，她得保持着这个姿势在沙发上过夜了。
时沐无奈却又苦涩地笑着：希望不要落枕。
正想着，房间门咔哒一声开了。
老桑踩着拖鞋，拄着拐出来上厕所，一转头就看到了在沙发上的两个人。
时沐刚想动作，就看老桑把食指竖到嘴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老桑从厕所出来也没看两人，一瘸一拐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桑妈妈就抱着两套薄被出来，笑眯眯看着时沐：“那老头子让我拿给你俩，说是别着凉了。”
时沐小声冲她道谢。
桑妈妈：“没事儿，柠月头一次这么任性，你要睡不舒服了就叫我，我帮你一起把她弄床上去。”
时沐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桑妈妈走到开关旁，声音压得低低的：“关灯了啊。”
电视机早就关了，话音落下，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
最终两人还是去了床上，只不过是桑柠月中途自己醒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差点睡成木乃伊的时沐叫醒，一起回了卧室。
盖着被子，桑柠月的姿势换了又换，最终缩在时沐怀里，软软地道：“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