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昨天喝了酒的缘故, 时沐总算睡了个好觉,直到八点才心满意足地起了床,并且一夜无梦。
第一时间打开手机, 发现桑柠月仍旧没有回复她的消息, 心里闷闷的,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心尖盘旋。
也许她抗拒桑柠月的靠近,但反过来,如果她率先示好,也不希望桑柠月忽略了她的消息,回个“嗯”都能让她舒服不少。
她猜桑柠月或许是因为太累了还没睡醒,又担心她醒了,但是压根就没打算回。
如果是第二种, 那她有理由怀疑自己刻意疏远的计划成功了, 那么之后桑柠月再“骚扰”她的概率将会是“零”,明明是她最期望的结果,现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时沐揣着不安的心思下床洗漱,刚挤好牙膏手机就响了。她接起来, 用低缓的声音问:“怎么了?”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助手邱雨,比她小七岁,大学毕业后就跟着在她身边, 平日里各种工作上的事都交给她打理。
严格意义上来说,邱雨应该是时靖那边的人,因为邱雨的妈妈是时靖的生活助理,母女两个性格相差不大, 办事能力也都很强。
但是邱雨的能力比妈妈稍逊色, 就跟在时沐身边历练,这是她上班的第二个年头, 不过工作上一直没出过错,时沐也很信任她。
“时老师,有人联系我,想让你跟江清晚报那边说一声,让他们撤销对柴俊的报道,说你侵犯了他们的什么……名誉。”
“不用管,晾他们几天,等柴局长亲自找来再说。”
“说到这个……”邱雨忽然不知道怎么接着往下说,“柴局长最近出差了,在外地,所以近期应该见不到了。”
“不用担心,为了他儿子能顺利进入音大,他会来的。对了,除了记者,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去工作室找我?”
时沐的工作室开了五年,她本来懒得经营这些,但时家的长辈们对她这样的行为表示了谴责,一致觉得她作为时家人,不应该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而且开工作室对她来说利大于弊,能提升时沐作为钢琴家的名气,又能帮她招揽生意。
就结果来说,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时家作为商人,能在海内外都做到一定规模,还是有点水平的。
“奇怪的人……”邱雨想了一会儿,“奇怪的人倒是没有,就是有不少你的包裹,我没敢乱拆,你看你什么时候过来?”
“下午我过去,你上午先去拿我的礼服,还有你的一套,下周末有个晚会,你跟我一起去。”
“慈善晚会?您不是推了吗?”
“盛情难却啊……”时沐一想到这个就头疼。
在宣布停止一切演出活动之后,她就不打算做任何形式的表演了。
之前几年巡演为她积累了一笔存款,她不差这点钱,所有回国后有人找上门请她演出,价格给得再高她都礼貌地回绝。
可是没想到曾经的钢琴老师会亲自出面请她,她不好拂了老先生的面子,就应了下来。
果然,她最会给自己找事了。
邱雨那边应着“好的”,一边又给她汇报最近来找她的一些赞助商的情况,都是些生产乐器的公司,请她拍广告,开出的价格也不错。
时沐在业界是出了名的难请,但人们丝毫不会因为这个就停止对和她合作的试探,不光是因为她,更是因为她背后的时家。
不然谁愿意跟一个傲慢到目中无人的钢琴家做生意?全世界又不光她一个会弹琴的。
“就照老样子办吧。”
邱雨知道她口中的这个“老样子”是哪个样子。就是一封封地回复他们,拒绝合作邀请,她都整理出一套模板来了。
虽然时沐在商家眼中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却是一名无比合格的老板,给她办事很轻松。
两人聊了有十分钟左右,挂断电话,时沐接着洗漱。
吃早餐的时候,她不抱希望地点开微信,没想到竟然真的收到了桑柠月的回复
[早上好,谢谢你的视频,我昨晚睡得很好]
“哼……”时沐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喝着牛奶,给她打了个问号过去。
[你还真看了?]
桑柠月:[你都发了,刚好我也需要,你折纸都是跟这些视频学的吗?]
[没有,我只会叠千纸鹤,看这个助眠的]
桑柠月看着“助眠”两个字,就知道时沐平日里的状态了。她应该和自己一样,根本没办法自然入睡,至于原因,她想她一开始就知道了。
猜到时沐回来是为了挽禾的事,其实不难,她才不会自以为是到认为时沐的每个决定都是为了接近她。
程挽禾的离世很突然,任何认识她的人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这些年她也有意无意地调查这背后的事,只是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一切线索都被隐藏起来,很难看破其中暗藏着的不合理,更别说她完全没机会接触挽禾的家长,也就什么都查不到。
她打字回复道:[希望你昨天睡得好]
时沐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耐烦地揉了揉头发,打字:[当然睡得好,我早就不靠这个助眠了]
之后她便关了手机,不再回复。
果然和桑柠月聊天还是很累,她总要端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架子,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铁罐头,其实她真的没那么□□,稍微遇到点阻力就碎掉了。
等收拾好了一切,出门的时候刚好九点,过了早高峰,去学校的路上畅通无阻,就连行人都不见几个。
她其实大可不必每天这么勤快地去学校。
她是音大的名誉教授,不会被安排太多课程,之前音大也聘请过不少业内的大佬作为名誉教授,但他们只是装装样子,开几节演讲就算上过课了,很少有时沐这么实诚的。
她不光执教一门公共课,还接受各种校内活动和代课的安排。
刚到学校时候,时沐看到几辆消防车和救护车响着警笛往学校里开,还以为是哪里失火了,但仔细看又没浓烟升起,觉得蛮奇怪的,但也没那么好奇。
学校的事只要害不到她头上都跟她没关系,只是找地方停车,之后直接进了教学楼。
今天她只有上午有一节课,九点五十的时候,准时踏入教室,却不见几个学生。
“你们上课这么不积极吗?”时沐无奈地看着台下寥寥几人,苦笑着, “好歹给我点面子。”
最开始那几天她的课可是人满为患,她看得出这帮学生是真的喜欢她,带着一半崇拜一半尊敬,抢课的时候把选课系统都挤瘫痪了。
可是新鲜感也没持续几个星期,现在就成了这副模样。
这不得不让时沐开始反思自己的人格魅力,难道他们发现自己不如想象中那么好,所以商量好集体跑路了?
有学生善意提醒道:“不是,时教授,旧琴房那边有人闹跳楼,好多人都去看热闹了。”
“是啊,听说那女生在楼顶待了十多分钟都没下来,今天这么冷,冻坏了吧。”
一旁的男生“切”了一声:“啥事儿非得跳楼啊?博人眼球……”
台下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越来越多,时沐只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跳楼、琴房。
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碎片般的片段,那是她被告知的唯一有关挽禾自杀那天的事。
“挽禾她在琴房楼顶,不知道站了多久,像是在犹豫,如果当时有谁能发现,能劝她,或许结果就会变得不一样……”
“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她或许还不会感到多痛苦,可是她不知道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多久,一个人,孤零零的……”
反应过来的时候,眼眶中早已盈满了泪水。时沐的双手颤抖不止,手里的花名册砸在地上,引得教室里的人都抬头望向她。
“时教授?”
“这节课自习。”说完,她没捡丢在地上的花名册,直接往门口走。可突然,脚步顿住,她回头盯着刚刚那个说风凉话的男生,“在事情结果不明晰之前,不要随便揣测别人,一个成年人,做出这种行为很可耻。”
“我没……”
没给男生辩驳的机会,时沐快步跑了出去,往琴房的方向赶。
希望一切来得及……
雪下了一整夜,阴沉的天空,厚重的云笼罩在头顶,像是封闭的牢笼,将人牢牢困在疯狂的世界里,等着与它共同沉沦。
时沐气喘吁吁跑到旧琴房楼下,发现消防气垫已经就位,学校的保安和不少老师都赶到了现场,基本都在出谋划策,仰着脑袋,时刻注意着女生的情况。
虽说现在是上课时间,但不少学生结伴站在稍远的地方,赶都赶不走,议论声一刻不停,很吵,很聒噪。
消防员分布在楼边,甚至架起了云梯。视线往上挪,能看到残缺的栏杆边站着一个女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看不清长相,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摇摇欲坠。
如果挽禾跳楼那天,下面的场景也是这样……
她好像忽然就明白了这孩子把时间定在清晨的原因。
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吧?就像现在一样,被众人围观,会让她彻底绝望。
时沐的心像是被狠狠勒住,剧痛让她抚了抚心口,撑着腿缓了几秒。
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女生身形晃了晃,神情激动,更加靠近缺口的位置,甚至有了一跃而下的准备动作。
“林校长,林校长!”时沐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他的身影,快步走过去,“告诉我她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她的辅导员是谁,还有……她有没有说为什么要跳楼?”
一连四个问题问得林校长头都晕了,一把撇开她:“哎呀时教授,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要出人命的!”
“那你们有人去劝了吗?”时沐很着急,抓着他的肩头,神色无比严肃,“既然知道会出人命,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个人去劝也好,你们得救她啊!”
“我……”林校长一时语塞。
时沐说的没错,他都没想着派人去劝,甚至在看到了消防员的时候就默认没事了,只是想着待会儿该怎么应付媒体的人。
那帮家伙就像是闻着肉味儿的狗,这些天无比关心音大的事。
这还全都是时沐的功劳,要不是她把柴俊打人的事捅出去,哪有这么多有的没的?林校长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不爽,但又不好表现出来。
忽然,他像是想通了:“那时教授,我告诉你,那女孩是钢琴系大三的学生,叫江芷,她的辅导员是程立,关于她为什么要跳楼,我一点儿都不清楚,她也没说。所以呢,你要干什么?”
“我去劝她下来。”
时沐转身就要走,林校长拉住了她,却欲言又止:“你……算了,你注意安全别掉下来,那儿的栏杆很久没修了。”
“嗯。”时沐点头,目光一直锁定在叫江芷的女生身上。
漆黑的楼道,哪怕是在白天,在没有任何阳光的情况下伸手不见五指。
她开着手电,艰难摸索着上了楼。空旷的楼顶上只有一名消防员,但他始终离得很远,刚刚因为他靠近了一点,江芷就差点情绪激动地跳下去。
“这位女士,请您离开这里,很危险,而且会刺激到她。”
“我是这里的老师,我有责任劝她下来。”时沐不是心理学家,也不知道谈判专家是怎么工作的,但她对这个学生有印象。
江芷没抢到自己的课,第一次点名的时候花名册上没找到这个名字,但江芷坐在第一排,那无比崇拜的眼神让她过目不忘。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被成功分配到了自己的课上,于是江芷这个名字,她每次上课都能见到,也记住了她这个人。
“求你了,让我试试。”时沐很少求人,或许是她泛着泪光的眼睛,或许是她恳求的语气,消防员最终松了口。
“你要绑安全绳吗?”
“不用,这样会让她更信任我。”
消防员盯着她,打量一番:“那你注意安全,我就在你身后,有不对的情况会第一时间去救你。”
“谢了。”
时沐不恐高,但对这栋楼有阴影,她不愿回想这里发生的任何事。
可要让她亲眼看到一条生命再次在这里消散,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更别说江芷还是她的学生,还是崇拜她的人。
有些事不光只有她能做,而且是她必须做的。
“江芷!”楼顶的风很大,时沐的声音飘忽,险些被吹散了,“我是时沐,可以稍微靠近你一点吗?”
察觉到有人靠近,江芷第一时间往后挪了一点,再次到了一个无比危险的位置。
但是听到时沐的声音,猛地抬头,眼眶泛着扎眼的红色,呜咽着向她确认:“时教授?”
“是我,江芷……我现在过去,我有话和你说,可以吗?”时沐不敢轻举妄动,盘着的头发虽然整齐,但碎发已经被风搅起,乱了形象,但她毫不在乎,“江芷,你上次问我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谁,还记得吗?我开玩笑让你去百度搜,我错了,我告诉你,我喜欢巴赫。”
“时教授,”江芷愣住,表情有些懵,“这个我搜到了……”
虽然时沐这个话题开的很奇怪,但就是看似没有任何作用的话,让江芷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
“您过来吧,小心地上的垃圾。”
时沐深一脚浅一脚地凑过去,身后的消防员也不动声色挪了几步,隐在她身后,江芷的注意力全在时沐身上,自然没发现。
“待多久了?很冷吧?”时沐刚出门才意识到自己衣服穿少了,今天的天气冷的人神共愤。
一想到江芷在上面待了不短的时间,脸颊冻得通红,她把外衣脱下来,递过去:“穿着,别感冒了,听话。”
她的话一般很难奏效,尤其是这种略带命令的语气,可是“听话”这两个字无比动听,让江芷狠不下心拒绝,伸手接过,乖乖披在身上。
江芷的神色凄然:“时教授,您也是来劝我的,对吗?”
“我是来救你的,而不是劝你。不过我不会问你原因,你肯定不想说,对吧?”
说完,看江芷点了点头,时沐忽然松了口气,起码知道自己暂时没说错话。
“我今年二十九,我们的年纪没有差太多,我看着很凶吗?因为我好像总是不能很好的融入你们,你们也不来问我问题。”
时沐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年纪,因为这个绕不开的话题,她已经承受过很多非议了。
不过面对江芷的时候,她暂时没有那么多顾虑,唯一的念头就是把她救下来。
“不是的!您一点也不凶,是我……不敢。”
“那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有关演奏的,有关生活的,我也可以成为你很好的朋友,是这样吗?”
江芷一直没出声,这让时沐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沉默就代表她意识到了什么,她在思考,所以自己话里的意思已经被她发现了。
过了很久,当时沐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江芷终于点了点头:“好……”
时沐呼出一口气,脸上有了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我可以站到你旁边吗?”
江芷站着的地方是一块凸出去的小圆台,隔着不到一米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只不过那边的栏杆还算完整,没有被风吹日晒腐蚀烂掉。
“不行,时教授,太危险了。”
“没事,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才能理解你。”时沐深吸一口气,等不到回答,她便擅自走了上去。
迈上圆台的时候,迎面刮来一阵强风,她被吹得站不稳,手牢牢握紧了一旁的栏杆才稳住身形。
年久失修的铁质栏杆受压,吱嘎作响,仿佛马上就要断裂,时沐想起了林校长的话,赶忙松手。
还未安抚好剧烈跳动的心脏,她就匆匆开口,还有些气喘:
“我大一经常陪朋友来这里练琴,这里夏天的时候风景很好,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几只野猫在附近打窝,它们都很亲人,不知道现在还见不见得到。我那时候给一只大橘取名叫笨笨,因为它总是跳不上那堵墙,诺,就是那儿。”
时沐伸手指给她看,江芷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消防员趁机又挪近了一点,时沐和他对了个眼神,点头。
钢琴一直都是室内演奏的乐器,所以是陪谁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短暂地回想起桑柠月,时沐赶紧把注意力拽了回来,朝江芷伸手:
“站在这里的时候,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但是我能看到你,你也看到了我,所以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完全相信我。”
江芷看着她伸出来的手,情绪没有先前那么激动,可仍在犹豫:“可是……”
“作为好朋友,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两年前去世的钢琴系的学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时沐心尖拧的生疼,表面上却异常淡定,“她是我妹妹。”
说完,她抿唇,呼出一口气,再次艰难地开口:
“我不想看到她去世之后,我的学生再因为某些人、因为某些事就轻易放弃了生命。你们走了,可真正应该被惩罚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我求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能让我做点什么,不然我真的……”
真的真的,会因为愧疚而丧失活下去的勇气。
说到最后,她连像样的声音都发不出,只是低垂着头,固执地把手递给江芷:
“我明白……我能做到的很少……但不要连机会都不给我,可以吗?”
上楼的时候,站在圆台的时候,她从没有现在这么害怕过。害怕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害怕事情往难以控制的方向走去。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那么江芷的父母,她的好友,那些不甘的人,也会像她一样,苦苦追寻真相却又无从下手。
手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江芷的手轻轻覆在了她的掌心上。
虽然因为长时间挨冻,她的手有些僵硬,但时沐反手紧紧握住了她。
一旁的消防员两步上前,接住了冻得不停吸鼻子的女生,有些敬佩地看了时沐一眼。
这个台子不算低,一般人不恐高站上去都要思索片刻,可她只是一个老师,能为了学生做到这种地步,一个人就撑起了“师德”两个字。
“太危险了,你赶紧下来。”消防员着急地叫她。
时沐冲他微微一笑表示没事,松了口气,抬脚准备下去。
兴许是站的有点久,脚掌发麻,她崴了下,一个趔趄朝旁边倒去。
脆弱的栏杆撑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从中间骤然崩裂。
时沐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风,似乎又变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