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打在伞面之上,滴答滴答,很有节奏地,像是雨珠表演一场粉身碎骨的舞蹈,徐影春在这敲击之中,也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林白走近一步,走到徐影春的伞下:“小春,你怎么站这儿?”

  徐影春薄唇微动,徒劳地张了张,却像被一只透明的手扼住喉咙,没有发出声音。

  林白见她不语,又抬眼一看,看到店门口一块巨大的电子烟宣传海报,她皱眉了然道:“来买烟的?”

  语气里有种教导主任抓带手机到学校的学生的威严。

  “……不是。”徐影春说,可是林白眼见为实,由于此人有前科,她颇为不信,不由分说亲自将手伸进徐影春的口袋里,真没摸到什么东西,没有人赃并获,但是她仍然狐疑,却只好作罢。

  “那回去吧。”两个人往回走,雨滴在头顶的伞面上敲击跃动,哗啦啦,哗啦啦,伞下却隔绝出一片狭窄的安谧空间,林白主动开口打破沉默,跟徐影春说起今天白天的见闻,“小邵这次相亲大约能成了,对方是个年轻有为的医生,市医院的大夫,人长得好看,性格也不错。我看小邵挺满意的。”

  徐影春的余光擦过林白的侧脸,沉沉黑夜之中,女生的侧脸白皙,如陡然穿透雨幕照亮夜色的一朵洁白花朵,气质安然。

  她忍了忍,但是还是没忍住脱口问出:“就是今天送你回来的那个?”

  林白一愣,随即扬了扬唇:“你看见了啊。”

  看见了,当然看见了,可她宁愿自己没有看见。徐影春在昏暗里咬住唇,恨自己脱口说出那句话,暴露如初春冻湖上的微融冰面般摇摇欲坠的内心。

  但她无法否认,她的确被那一幕刺痛了。

  林白向来讨喜,她是知道的,就算抛开她与她小时候相识的经历,完完全全以崭新的目光来看,也是如此。她漂亮,待人接物都温和,身上带着一点安静的、不流于俗的气质,反而更加吸引人,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再浮躁的心都会莫名平静下来。

  之前在理塘的时候,她就曾被搭讪示好,纵使徐影春看着并不愉快,但也必须承认这并不奇怪,重逢不久她就能轻而易举地撞见,那分别的八年,繁华喧闹的大城市里,又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

  但这次却不一样。那些搭讪者只是途中偶遇一朵洁白美丽的花朵,便伸手试图采摘占有的人,皆是匆匆过客,可是她今天看见她和那陌生男人并肩而行,看上去十分般配合衬。

  那一幕提醒了她,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和一个男人恋爱结婚,他会在雨天为她举伞,给她体贴照顾,组建幸福家庭……一男一女,成双成对,这才是世人眼中的圆满。

  这点情绪淹没在漆黑的雨夜之中,林白没有察觉,解释说:“不是送我回来的那位。”

  “今天的相亲有两位男士,都是市医院的,小邵好感的那位是心外科的医生,送我回来的是另外一位。”

  徐影春抬眸:“两位?”

  林白笑着耸耸肩:“她自己被相亲折磨得不行,非要拉别人下水,给我也介绍一个。”说着,她仍含着唇角的笑意,无奈地摇了摇头。

  两人一路走到单元楼前,徐影春收起伞,进门,上了电梯。一路无话,电梯上行,数字不断跳动着,徐影春家住在七层,数字正好跳到7,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徐影春忽然冷不丁地开口问:“中意吗?”

  林白先是微愣:“什么?”徐影春已经先她一步跨出电梯,林白反应过来,这是问她今天那位医生的事。

  她之前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毕竟她不是真去找对象的。被这么一问,林白当真顺着这话音想了想,徐影春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了玄关,听见林白在她身后斟酌着说:“人倒是看起来性格挺好,但是年龄太小,我现在26,他比我还小一岁——现在都这么着急了么?还这么年轻就出来相亲了。”

  林白脱了沾上水珠的潮湿外套,踩上软绵绵的拖鞋,却看见徐影春仍没什么动静,站在那里,伞尖仍然往下啪嗒啪嗒地滴着水,在木地板上积起一小片水洼,她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伞:“怎么呆站在这儿,傻了?”

  她正要撑开伞,将它放到阳台上去晾干,却听到徐影春又低声问:“那他要是比你年龄大呢?”

  林白扭回头,看见徐影春咬了一下嘴唇,又很快松开。

  伞还是被她捏在手里,水珠倒流了回来,浸得手心一片冰凉潮湿,林白缓慢地眨了下眼,好像忽然有些明白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异样的情绪了,她轻声叫她:“小春。”

  “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谈恋爱啊?”

  瞬间被戳破心事,徐影春抿紧了唇,又不说话了。

  林白看着她,徐影春的脸沉在半边阴影下,显得轮廓挺立,下颌角的线条绷紧。

  她们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名为朋友,但其实林白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姐姐和母亲,一个温柔的长辈,是成熟的姿态,但是又因为两人年龄差距不大,而略显稚嫩。比起徐家那两夫妻,徐影春获得的亲情很大一部分上来源于林白,失去的空白由她填补。

  事实上,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如果真的很喜欢一个人,都会对她形成特别的占有欲,这导致徐影春现在不像是一个怕同住室友谈恋爱了把人带回来的房东,而像是一个妈妈要二婚所以闹别扭的小孩。

  “真的吗?”林白追问,又觉得她口是心非,“我没那么着急,如果你不想我恋爱的话,我可以保证不会。”林白耸耸肩,她从没觉得爱情是人生的必需品,在北京那么多年,的确孤独,可是孤独也没打败她,让她甘愿屈就,随随便便找个人打发派遣寂寞,“我不会重色轻友的,你放心。”

  她上前一步,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这姿态又重新像是长辈对晚辈式的了,在那样的目光里,徐影春觉得自己像是一株被泡在水里的植物,情绪被激流冲散,任它在自己心里再激烈,在对方的眼里,也好像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闹些无伤大雅的脾气。

  徐影春否认道:“不是。”她可以向她保证不谈恋爱,以可笑的“不能重色轻友”的理由为名,可她心知肚明自己的心思,却不能这样坦然接受,以朋友的身份去要求她。徐影春为自己找理由,虽然仍然蹩脚,“我只是怕你识人不清,遇人不淑。”

  “是么?”

  徐影春垂眸,又说了句:“不要过上我父母那样的婚姻生活。”

  “你……”

  生怕说得多错得多,徐影春立刻打断她,她自己心虚得要命,还要说:“就这样。我没有要干涉你。”说话快得好像在逃避审问的犯人。

  “不是。”林白没再跟她掰扯这个话题,她刚才贴了一下徐影春的脸,发现温度不太对,为了确认,她再次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徐影春的额头,说,“你好像在发烧。”

  不是好像,就是在发烧。掌心下的温度灼灼,林白的掌心还残留水珠,冰冰凉凉的,却碰到了一座微型的火山似的,融融的将要喷发。

  “你淋雨了?”林白几乎是押着人,把人押到了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又问,“你今晚吃什么了?”

  她去翻了翻冰箱,发现除了料理台上那杯豆浆,其他什么都没动,返回卧室问:“你今天去外面吃饭了?还是什么都没吃?”

  徐影春没有回答,躺在床上,被林白裹成了一只蚕蛹,她烧得厉害,意识也像沸腾的水,翻来滚去,模糊不清,她在一片朦胧混沌里想,原来是因为发烧。

  是因为神志不清,她才会情不自禁问出刚才那种话,她完全没立场要求和质问的话。

  扔在枕头边的手机响了几声,徐影春瞥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串号码,并没有保存,但是却熟稔于心,她看一眼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她没有接,林白端着热水回到房间的时候,电话还在响,林白让她喝水,看着徐影春慢吞吞的动作,问:“不接吗?”

  徐影春摇摇头,林白虽然有点好奇,但也尊重她的隐私。比起这个,她更关心的是她今天怎么一点也没动她买的东西。

  “你今天去哪了?”她有点生气,这人长着眼睛光会看别人,却不看自己,“你这么大人了,淋雨,不吃饭,你是还处在青春期的小孩吗?是不是要我给你喂饭你才肯吃啊?”

  徐影春没有说话,她自知理亏。

  林白见她不说话,又走出了主卧,她问徐影春家里有没有药,徐影春说没有,她就先去熬粥了,外面雨越下越大了,瓢泼之势,这附近最近的药店也不是很近,林白决定先观察一下,反正最近没事,徐影春可以待在家里休息养病,也许捂捂汗就好了。

  她端着刚出锅的温热的清粥再一次回到卧房,徐影春已经将手机关机,倒扣在床上了。

  她看着林白忙进忙出,忽然觉得自己这场发烧,不像是身体上的高热,而像是灵魂上的沸腾。她的心病了,病得很重,而且不想痊愈,是个医生眼里最差劲的病人。

  这种不为世俗所容、又不为人所知的感情就像是一场疾病,肆虐在她心里的茫茫草原上,从心脏流出的血是黑色的,爱是绝望的,也是无望的。

  粥刚煮好,很烫,林白吹了吹,再一次追问她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有点像查岗,又带着几分生气,又不想对着生病的人发。

  灯光下,徐影春的脸仿佛后知后觉一般呈现出微红的颜色,且有越来越深的趋势,她的眼睛里有些潮湿的水色,漆黑的眸子盯着她转来转去,又不说话,有种可怜巴巴的委屈感。

  “今天是奶奶的忌日。”徐影春轻轻地将水杯搁在床头,说,“我去看她了。”

  “……这种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林白沉默一秒,继续舀起一勺粥,吹了吹:“你还是没拿我当自己人对吧?还有,别以为用这种理由就可以敷衍我,什么理由都不行。”

  她将那勺粥递到徐影春唇边,轻轻地说:“奶奶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希望。”

  徐影春微微别开脸,抬起手就要接过那勺子,有些慌忙地说:“我自己来……”

  “你没了奶奶,你还有我呢。”林白不由分说地避开她的手,“我小时候怎么对你的,难道还不能算相依为命?我看你现在拿我当个普通朋友的程度都没有。”

  她越说越气愤,又埋怨起这小白眼狼来,看着她抬起的手,很凶地威胁她:“以前你生病我没给你喂过饭?现在装模做样地客气什么?你再推让,我就把你的手绑起来,撬开你的嘴把粥灌下去。”

  徐影春看着她,迟钝的大脑顺着她的话幻想了一下那画面。

  似乎……也挺好。她哪儿也不用去,哪儿也不用躲,本来心就一辈子绑在她身边,这样,也成了她一辈子的责任。不管以什么方式,留在她身边。

  林白见她表情怔愣,手垂了下来不再跟她客气推避,还以为自己震慑的言辞起了作用,重新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送到她唇边:“张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