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一脚踩空,这话一出口,徐影春心里的兵荒马乱好像突然止歇了,承认了自己的一败涂地,偃旗息鼓之后,心跳声仍然慢半拍地砰然乱跳。

  林白一听这话,唇角忍不住翘了翘,还带着些许惊讶。其实,她不是故意摆出这副态度想叫她回心转意,她的确生气,并且没有料到能获得这样的效果——

  刺刺球的刺软了下来,锯了嘴的葫芦主动开口。破天荒头一遭。从小到大,徐影春就是沉默寡言的女孩,从不会将自己的心事主动吐露,只是从前她们家住得近,学校也是同一所,虽然不是一个年级,但那么小的地方,很多事情都藏不住,徐影春不用说,她也知道,也能猜出来。

  林白觉得十分新奇,一时之间,那积攒了几天的气竟然像是气球被扎了个洞,一下子就放跑了。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好哄。原来只要对方低个头,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顺着那个台阶走下来,毫不拖泥带水。

  可也许并不是她好哄,毕竟从前她父亲不管如何联系她,怎样给她打电话,她都一概不接。

  因为这次搭起台阶的那个人是徐影春。她对她从来心软,从来特殊。

  心里其实已经不生气了,但面上却不露,转过身,轻飘飘地把那只黏在自己衣袖上的爪子拎开,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地问道:“你错哪儿了?”

  “……”

  通常情况下,这种吵架句式都得不到什么确切的回答,也吵不出个所以然来。所谓“我错了”只是一句服软的开场白,说这句话的人不一定真的意识到自己有什么错。

  但是林白不想要糊里糊涂的和好,从前因为城市小圈子小,所以什么事她都知道。现在不是了。两个人相处,不能总是靠猜。更何况,她实在是猜不到徐影春九曲回肠的心思。

  徐影春沉默着,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短短几秒,她似乎在内心反复思索了好几遍,才说:“我不应该……装作不认识你,对你那么冷淡的。”

  林白心道,你那是冷淡吗?你是不好好说话。嘴不需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别人。

  晚风逐渐大了起来,扯乱她们的发,面容被发丝胡乱遮挡得模糊不清,但林白望进徐影春眼里的眼神却明亮,亮得让人又想溺毙在其中,又想逃跑,她轻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影春心微微一沉,心里的天平剧烈摇晃,外表平静,内心却经历一场不为人知的山崩海啸。

  她明白,她要是全部和盘托出,包括她对她超出友情的喜欢的部分,那必然不行,但若是只小心翼翼地切割心事,讲出没有越界的那一部分,那么她又会回到八年前的状态里去——享受以友情为名的陪伴和亲密,如此可耻。

  可她就是个懦夫,不能高尚,宁愿可耻。

  “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呢?”

  内心再次挣扎过一瞬,她心里兵败如山倒一般,轻声开口:“我只是……”

  “我只是有些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再次离开。”徐影春垂眸,浓密长睫扑簌簌地颤抖,“如果不能长久,干脆就不要开始。”

  承认自己害怕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对于徐影春这样的人来说,哪怕被捅了一刀,她也只会自己疗伤,不会跟别人说一声疼。

  说来矫情,但徐影春的确就是那种喜散不喜聚的人,世界观也总是悲观,她这样想,林白不奇怪。但是林白仍然面无表情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

  没留力气,是真的疼。徐影春沉浸在情绪里,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捂着额头被她弹的地方,愣愣地看着她,不明就里的样子又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点委屈之色。

  虽然她自己都没发觉。

  “整天胡思乱想。”林白道,“有什么直接说不行吗?让你说句话,就那么费劲。”

  她怎么会这么想?林白觉得简直是钻牛角尖。现在的情况和当年一样么?当年她离开姑河,并不只是离开那座城市,也是逃离那个束缚她的牢笼,而现在她拥有自由,哪里去不得,留在姑河也无不可。

  万事开头难。第一句话说出口,就像本来被严丝合缝保护着的心脏突然撕开一个口子,后面的话就好说了,林白心里有很多话想问她,但两个人站在这幕天席地的果果塘前显然不是适宜谈话的好机会,徐影春这一天拍得也差不多了,一起收拾了摄影器材往回走。

  虽然物价比外面高了点,但是林白还是在楼下超市里买了几罐酒,徐影春看见,微微转开头说:“我不喝。”上次喝完酒断片了,都不知道干了什么蠢事说了什么蠢话呢。而且她的酒量浅得惊人,根本拿不出手。

  就是因为上次发现她喝了酒居然话变得多了起来,林白现在才去买酒,就算徐影春现在向她主动认错服软,她的沉默也仍然带着谨慎,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害怕,这种害怕让她不由自主地谨小慎微起来,缺乏安全感的,患得患失。锯了嘴的葫芦开口说话了,可却没将她心里装着的事全都说出来。

  林白指了一下那酒精浓度,又觉得没说服力,毕竟是吃水果都能吃醉的人,她说:“我喝,就给你一个杯底儿。别人是一杯倒,你不至于是一口倒吧?”

  “……”徐影春不吱声了。

  墨脱的旅馆陈旧简陋,条件不好,但是风景很好,夜色也很好,墨脱的茶田很多,昏暗中静伏着高低错落的绿意,如一块深蓝玻璃的夜幕上能看见星星,像是随手洒上点缀着的珍珠。

  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过星星了,大城市污染严重,不说天空了,整座城市到城市里的人都像是覆着一层灰蒙蒙脏兮兮的布,人们行色匆匆,为利而来,神情麻木,关心的只有KPI和GDP,并不关心在夜晚是否能见到星星。

  只有小时候在姑河,缺少娱乐百无聊赖的夜晚,会爬上房顶看星星,沐浴着遥远黯淡的星光一坐就是一整夜,仿佛自己也沉在了黑夜底,成为了黑夜的一部分。

  “终于又看见星星了。”林白说,“北京没有星星。”也没有你。

  她们坐在窗边,林白视线放得很远,目光好像也变成了笼罩千里的星光,她晃悠了一下手里的啤酒罐,说:“还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在屋顶上看星星吗?明明作业还没补完,却还是不务正业一晚上,谁也没有要去写的意思。”

  结果第二天,分别处在初中部和高中部的两个人一起被罚。

  徐影春听了这话,也不自觉露出一点点笑意,轻声说:“记得。”放学两个人一起留在学校,一个在初中部打扫卫生,一个在高中部打扫卫生,然后两个满身灰尘味的人再手拉着手一起回家。

  林白一回头,就看到徐影春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姿势像是个认真听讲的乖乖好学生,她笑了:“放轻松,没谁要审问你。”

  看她那样子,林白总觉得她像在逼迫她一样。

  伸手拎过那瓶与其说是酒更像是酒味甜饮料的东西,单手给她打开了,递给她:“怎么不喝?这又不是香菜味的酒。”

  徐影春接过,却仍旧只是捏在手里当摆设,林白问:“怎么?你怕你喝醉了撒酒疯啊?”

  “……”

  “没事,现在在房间里,又不是在外面,不丢人。”林白安慰她。

  徐影春如有所感:“我上次喝醉……发酒疯了吗?”

  “……”反正没人知道真假,也没有求证途径,林白就可以随口乱说地逗她,“发了啊。”

  “你一直抱着我,叫我别走。”林白晃荡着易拉罐里剩下的酒液,慢悠悠地说,“可惜,有些小白眼狼有两副面孔,一酒醒就翻脸不认人了。”

  徐影春:“……”

  这是她干出来的事吗?

  也许酒后吐真言,内心埋得最深的心事无法掩盖,却没想到用这么丢脸的形式表现出来。

  她有点郁闷,忍不住抬手灌了口酒……一小口。

  酒精让人的神经放松下来,她的目光涣散了一些,坐姿也没那么拘谨了。

  林白静了静,突然问:“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其实一切都不重要,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徐影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低声说:“……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没有你,怎么会好。

  “真的吗?”林白看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脸颊仅有一点点酒精带来的微红,可是克制又克制,那乌黑的眼眸却还是红了一圈,楚楚可怜,就像是桀骜的、不愿向人低头的小兽,偏执地撑着自己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可是我很想你。”林白认真地说,对她来说,这根本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在北京的时候,我经常会梦到你,梦到我们小时候。”

  徐影春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

  “但是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想,”林白举起啤酒罐,“不管你当时怎么拒绝我,我就应该带你走的,哪怕绑,也要把你绑着带走。”

  “……”徐影春仿佛被那目光烫到,艰涩地说,“姐姐,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又不是你,一口倒。”林白十分笃定地说,“我知道你……奶奶去世了,但是这并不是你被困在那里的理由。什么都不应该困住你。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可以帮你一起分担的,为什么不告诉我?”

  就连说是朋友,都不够。林白一直拿她当自己亲妹妹看。那个酒鬼赌徒父亲跟她有血缘上的亲密联系,但在心里,并没有得到她的认可。

  得到林白的认可的是她。

  徐影春摇了摇头:“我不想麻烦你,不想成为你的拖累。我也……并没有被那里困住。”

  困住我的,一直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