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影春僵在了原地。薄唇狠狠抖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一个是不能说,一个是舍不得。

  她闭上了眼,再一次地觉得自己非常可耻。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么?保持距离,疏远冷淡。现在对方善解人意地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了,她怎么还不满意?

  远处皑皑冰川在阳光下折射的美丽光泽突然变得刺眼起来,白茫茫明晃晃地刺痛了她,她觉得眼眶生疼,几乎要在这强光的逼视之下流出热泪。

  但那眼眶最终是干的,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出来,风扑簌簌地从脸颊上刮过,就轻而易举地带走那点泛红的热意。

  她不善流泪,尤其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面前流泪,痛苦和难过全都秘而不宣,独自承受。

  林白默了两秒,看着徐影春的背影。纵使是背影看不见她的神情,她也能想象得出她沉着脸皱着眉的样子。

  有那么一瞬间,视线背景里营地上散落的车辆和热闹的人群全都隐没远去,她拒绝的样子像是一只不愿被驯服的孤僻小兽,全身的刺都警觉地高高竖起,藏在肚皮底下的伤口被紧紧捂着,血肉模糊也不让人瞥见分毫,只留待自己独自舔舐。

  林白也不怕被她拒绝,只是怕她竖起的刺没扎到别人,反而伤到了自己。

  这反应虽说也并非出乎她的意料,但她到底心里存了一线希望,隐隐期待着什么。现在,这如同默认般的沉默让她有些失望。

  但也没说什么,她既然那么说了就不后悔,更不怕被冷脸以对,她转身下了木栈道,到邵知寒和巴丽身边去了,给她空间,留徐影春一个人在原地。

  这地方网不好,邵知寒和巴丽对着那草甸上的花拍了一张照片,传到搜索引擎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原点转了半天,愣是跳不出任何结果。

  “这叫狼毒花。”林白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来,两人扭头见她走来,林白又说,“根部有毒的。”

  巴丽略带惊讶地说:“哇!林白姐你知道得好多呀!”

  从书上看来的。林白笑了笑,年少的时候受困于落后小城,手机和网络没有普及的时代,对外界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书籍,姑河那个小图书馆的每一本书几乎都被那纤长的手指翻阅过。

  然乌湖有许多值得拍的风景,几个人没往上走,徐影春用航拍拍了上湖的风景,美得宛如仙境,比在泛黄折旧的纸页上更加震撼。

  她们又上车往波密去。虽说她们上路时并没有严格的日程计划,不像旅游团完成任务似的带人到一个景点,又掐着时间赶着离开那么紧迫,但是一路还是不少波折,又是高反生病又是醉酒休息,这么拖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返回姑河。

  邵知寒是无所谓的,她一回去面对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催婚和相亲,宁愿多在路上待一会儿,越久越好。

  但巴丽就不一样了。她第一年高考准备得不足,发挥得也不好,本来不想复读了,准备就跟着徐影春学好纹身这门手艺,但徐影春不同意,非要她复读再考,看她心情不好才带她出来走走,换换脑子,可马上来的一模考试还得老老实实地滚回去参加。

  林白坐在车上,看见徐影春沉默的侧脸,心下便对她的态度明了了,关于她之前的提议,她应该是同意了——覆水难收,没必要挽留,也没必要和好,这么多年彼此的生活里都没有对方,如今也没有必要重新进入对方的生活,搅乱本来波澜不惊的平静湖水。

  也许对徐影春来说,甚至是长松了一口气,那只如鲠在喉的鱼刺终于识趣,自己溜走。

  想了想,她在正式开车上路前解开安全带,起身绕到后座,敲了敲车窗,邵知寒降下车窗,手里消消乐的声音还噼里啪啦热闹地响着,问:“怎么啦?”

  “我们换下位置吧。”林白指了下空出的副驾驶,“你坐前面。”

  邵知寒没动,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之前不是坐得好好的嘛。”

  而且,这不是能离徐影春更近一些么?这种机会求和好的人应该推脱的么?她疑惑且狡黠地冲林白眨了下眼。

  今时不同往日啊,林白心道,嘴上却没法当着人说出来,没法把心里的每一寸起承转合都细细跟邵知寒分享,随口找了个借口:“安全带勒得慌,不想系安全带了。”

  徐影春下车去后备箱里拿一瓶水,落座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这句话,看见一个车外站着一个车内坐着的人隔窗讲话,再看看身侧空落落的副驾驶,联系话语不难猜测出她们在说什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坐在后面也要系安全带。”邵知寒还没答言,前头一道冷淡的声音先插话响了起来。

  徐影春拧开矿泉水瓶盖,也拧紧了眉。

  喝了一口水,她又说:“为了行车安全。”

  林白顿了两秒,摆事实讲道理地说:“可是她们之前坐后排都没系啊。”

  那时候你怎么不说。

  徐影春说:“之前没注意,这边的路况也不比城市,不好走,为了个人的生命安全,大家都把安全带系上吧。”

  另外两人听了这话,看了看徐影春,又看了看林白,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像被殃及的“池鱼”。

  虽说道理确实是这样,但也没必要那么严格吧。

  邵知寒结束了一局消消乐,看见林白还站在那,说:“前座后座都要系安全带,还换什么位子?”

  “……”林白直接拉开车门,把她拽下来了,“就当帮我个忙。”她贴在邵知寒耳边飞快而轻地说。

  “……还走不走了。”徐影春握着方向盘,余光瞥着她们纠结拉扯,出声催促。

  她们在那里为了一个小小的座位而推诿半天,后座好像瞬间成了香饽饽,而她身侧的副驾驶成了烫手山芋,好像坐在那是坐在老虎凳上一样。

  这么被人嫌弃。

  “走。”林白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对邵知寒低声道了句谢。

  徐影春等了一会儿,拿手机打着消消乐的女孩坐到了自己右侧,不经意地一抬眼,从后视镜里看见女人低着头伸手拉过一旁的安全带,给自己扣上了。

  然后还乐于助人地帮巴丽也扣上了安全带。

  果然。她只是不想坐在自己身边而已。徐影春下意识冒出这个念头,思绪像一条肆意流淌的小溪,等她反应过来,已然流远。

  徐影春将思绪拽回来回过神,唇角又浮出一个半酸不苦的笑,笑意就像烈阳下的脆弱薄冰,转瞬即逝。

  可这不是挺好的吗?

  就这样保持安全距离,才能让她觉得安全,不会让她提心吊胆,生怕那颗摇摇欲坠的真心一不小心就飞出嗓子眼。

  “走吧。”几人已然坐定,林白见她握着方向盘微微出神的样子,轻声提醒了一句,在后视镜里见那眼睫微动,似要抬起,忙转开眼,视线飘向别处。

  越野车缓缓驶上公路,林白将目光投向远方,总是连绵不断的山川河流,看着大多相似,但却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徐影春开着车,十分心思却好像总有一分飘了出来,停在了别处。右侧不断传来消消乐的游戏系统音,让她有些不习惯。身边换了人,让她也有些不习惯。余光总是忍不住跑掉,又被迅速扯回来。

  所幸的是,那双眼藏在墨镜后,这些细小的动作无人发现。

  百无聊赖,巴丽拿出了英语书开始背单词,口中小声地振振有词,又拿出一张数学卷子,皱着眉头开始啃,林白看见她那模样,纸上字没写几个,那笔头被她无意识地咬在嘴里,都快咬坏了。

  林白无声地笑了笑,凑过去看那道题,是道数列题,难度一般,出题套路也中规中矩。

  空白的纸页上,巴丽只写了个歪歪扭扭的“解”字就顿住了,再也没落笔。

  林白拎过那支笔,在题目上圈了几个关键信息,问:“一点思路都没有吗?”

  巴丽摇摇头。

  她大多数时间都泡在纹身店里,在课堂上听老师讲也只听了个响儿,脑子里空荡荡的一片,用功的方向也不太对,像是无效努力。

  林白虽然毕业多年了,但有些东西还是没拉下,更何况这题不算很难,给她讲了一遍,看她懵懵的。巴丽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指:“这一步是怎么得出来的?”

  “……”林白失笑,“你连公式都还没记住吗?”

  巴丽露出典型学渣式迷茫又泫然若泣的表情。

  “……好吧。”林白耐心极了,“我给你从头再讲一遍。”

  “好。”巴丽虽然看起来笨笨的,但态度很好,立刻坐正了,脸上挂着感激的表情。

  一连讲了三遍,终于把人给讲懂了,林白把笔递还给巴丽,提出建议:“你基础太薄弱了,现在别做这种中等难度的题,先把概念和公式搞懂,后面就好下手了。”

  巴丽“嗯嗯”几声。

  邵知寒打完一局游戏,又拆了一包饼干叼了一片在嘴里,回头道:“我觉得你可以去当老师了。”

  林白笑笑不语。

  薄脆饼干被邵知寒咬得咔哧咔哧直响,芝士味浓郁地飘了过来,这种饼干她们在上路前囤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徐影春忍不住侧眸扫了邵知寒一眼,看见那碎渣零星地往下掉。

  她突然想起那天离川入藏,那路途最为艰辛的一天,她们早上天还未大亮便出发,在颠簸前行之中看着天色一寸一寸地浮白,太阳从东方的雾气中缓慢跃起,她无暇吃早餐,副驾驶的人便拿着饼干投喂自己,极为耐心。

  然而现在,却再也没有这种待遇了,那人连坐她身边都不愿意了。

  她蓦地觉得心空了一块,飞快地闭了下眼,微不可察地小幅度晃了下脑袋,将这种还未显明的情绪晃出脑袋。

  “都毕业这么多年了,我连一元二次方程可能都不会解了。”邵知寒夸张地说。

  学渣巴丽见缝插针地说:“一元二次方程也不简单。”

  “……”

  越野车驶入波密县城,车速缓了下来,徐影春的目光盯着前方,车上人的对话却一字不拉地入耳,一直沉默的人突然淡淡搭了一句腔:“211毕业的高材生,这种高中题目算什么难。”

  自从林白告诉过邵知寒她和徐影春以前认识,这事就不再是她和徐影春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了,但巴丽不知道,听了这话露出佩服羡慕的神情:“哇,林白姐这么厉害!是哪所211啊?”

  林白只得报了学校名字,又说:“真的不厉害。”

  考上那所学校,已经是当时的姑河能够提供给林白的有限的教育资源能达到的天花板了,再无上升可能,并非是她再多用功努力就能获得向上走的阶梯。这就是局限,她曾深深觉得无力,姑河像一座牢笼,哪怕是她到了大学,也会发现自己与城市女孩是如此不同。

  她们生来便轻松,虽然看上去大家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可大城市的女孩不仅会读书,还精致漂亮,拥有很多才艺和技能,从小被养在温室,见惯了阳光,所以自己也长成了一簇阳光,热情大方善于社交……很多很多,都是林白这种小镇做题家比不上的。

  不过,她并没有打算分享这些微酸的心事,想笑一笑便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可是巴丽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问:“咦?小春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车上心知肚明的剩余三人陷入了不约而同的沉默。

  徐影春唇角微抽,不知是在后悔自己刚才的口无遮拦,还是在埋怨巴丽的直言快语。

  车子刚好停在了旅店门前,徐影春停车入位,径直开门下了车,抛下一句:“我无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