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徐影春的酒量是真的很差。具体差到什么程度呢?林白记得有一年,她父亲的厂里发了一箱荔枝,林白自己吃不掉,只留下了几个,其他的一箱全给了徐影春。

  荔枝水分多,又很甜,林白有事出去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却看见了一个醉鬼——吃水果都能吃醉。

  徐影春抱着箱子,大脑昏沉晕乎,脸颊也红扑扑的,瞳仁有些涣散,露出与平时沉默寡言的模样不同的神情来,笑容有些傻傻的,扑过来抱她,叫“姐姐”。

  ……酒量就是这么差。

  时隔多年,林白看见她笃定娴熟地叫服务员拿啤酒的样子,还以为她的酒量变好了——毕竟这么多年不见,她还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很多以前不会的东西,有些长进是正常的。

  可是,她学会了别的,竟然还是没学会喝酒。

  喝酒的模样深沉,像模像样的,可是一罐啤酒还没喝完,人就不行了。虽然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可是那迟缓的动作、游离的目光都暴露了她喝醉的事实。

  虽然还没成年,但今天情况特殊,巴丽也被允许喝了一点儿酒,谁能想到,这小姑娘的酒量倒比徐影春还好,三罐下去,才到徐影春现在的状态。

  还好剩下了两个清醒的人,林白站起身去买了单,回来握住徐影春的胳膊,就往自己肩上搭,道:“今晚我跟她一间,你和巴丽一间吧。”看见巴丽还抱着啤酒,从她手中拿走,“你也别喝了。”

  邵知寒点点头,两个人一人负责一个酒鬼,往楼上的房间里去。

  徐影春和巴丽醉了之后的表现完全不同。巴丽平时活泼大方,徐影春沉默寡言,但醉了之后,竟然完全反了过来。

  巴丽喝醉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人倒是很乖,说什么都听,邵知寒去拉她,她就跟着乖乖走了,一点也不费劲。

  而徐影春呢?明明都软得跟一团泥一样了,却闹起别扭,话也多了起来。

  林白把她手里的啤酒罐拿走,她收拢了手指,小猫护食一样地说:“这是我的,你要喝的话,自己去买。”

  林白失笑:“我不喝。你也不能再喝了。”

  徐影春问:“为什么?”

  林白耐心地跟醉鬼讲道理:“因为你喝醉了,而且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该回去睡觉了。”

  徐影春看着林白,像认不出她是谁了一般,瞳仁聚不起焦来,却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辨认清楚,这样子终于有了一点与她年龄相符的天真单纯,像是一个年轻女孩会露出的表情了。

  漆黑的瞳仁在灯光下闪烁,一亮一亮,像是初春刚融冰的湖,湖面被微风吹起的粼粼波澜。

  大脑被酒精弄得迟钝,徐影春一时没动作,慢吞吞地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像是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的含义。林白趁她没反应过来的间隙,飞快地把那啤酒罐抢过来,捏瘪了往垃圾桶里一扔,拉着人——准确地说,是半拉半拖半抱,进了电梯间,按了楼层号。

  电梯上行,徐影春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半趴在林白的肩上,被搂着抱着,这会儿开口说话,热气全都喷在了林白的脖颈处,弄得林白总是很痒,不太自在。

  “我不要睡觉。”徐影春后知后觉地挣扎起来,“我要喝酒。”

  “酒量这么差还喝。”林白连忙拉住她,生怕这个醉鬼一不小心栽倒,电梯间就这么小的位置,她折腾出了一身汗,忍不住低低地吐槽了一句。

  没想到这一句却被徐影春听见了,她立刻反驳:“胡说!我酒量不差!”

  喝醉的人听力还这么好?林白心里嘀咕,嘴上哄着醉鬼,顺着她的话说:“好,不差。明天再喝,今天先回去睡觉啊,听话,乖。”

  她摸了一下徐影春的脑袋。

  谁知这一摸却把人摸得更闹腾了,徐影春抓住她的手腕,嘴里已经口齿不清含含糊糊,还要说:“你凭什么让我听你的话?”

  “……”电梯叮一声,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徐影春不肯出去,蹲下身缩在电梯角落,她穿一身黑,很酷,可是却缩成小小的一个,露出委屈的表情。林白拖着她的手腕,却也没法凭借蛮力硬生生将她扯出来,她问,“那你听谁的话?”

  徐影春就掰着指头一个个数,其实不过也就两个:“奶奶……还有姐姐。”

  她的父母常年吵架,是一对怨偶,对她也不好,家里却有个很疼她的奶奶,这林白是知道的,她心里蓦地一软,又轻声问:“你姐姐是谁?”

  “姐姐……就是姐姐啊。”徐影春的话颠三倒四,大脑混乱不清。她喝多了,连人都认不清了,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就是她口中的姐姐。

  她懵了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垂头丧气得像一只没人认领、又或者被狠心遗弃的小狗,小声地说:“可是她不要我了。”

  林白一愣。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当初她离开之前,分明问了她很多次,让她跟自己离开,可她就是不愿意。这分明是林白被她拒绝了,怎么如今倒反而露出一副她抛弃她的表情?

  徐影春垂下眼:“……奶奶也走了。”

  林白也听说过她奶奶去世的事,心下一黯。可是往事不可追,跟个醉鬼说不清楚,追忆往事也忆不清楚,林白看着她蹲在地上一副难过的表情,这幅场景真是又心酸又好笑,又拉了她几下,还是拉不动,林白于是说:“我带你去找姐姐,好不好?”

  徐影春听了这话抬起头来,似乎是有一点期待,又有一点不信,她问:“真的吗?”

  “真的。”林白拿出了幼师哄小孩的十足耐心和温柔脾气,一点点顺着她的毛摸,徐影春半信半疑,但还是站起身,跟她走了。

  终于顺利走到房间门口,林白拿出房卡要刷开门,突然身侧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门,林白扭头,徐影春问:“姐姐就在这里面吗?”

  林白骗她,点点头。

  没想到听到了肯定的答案,徐影春却往后退了几步,像是怯生生的,怕什么似的。林白说:“姐姐就在房间里面,不进去吗?”

  徐影春退到对面房间门口了,背抵在房门上,缓缓下滑,又坐在了地上,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不进去了。”

  林白觉得奇怪,刚刚听到找人眼睛就亮了,怎么现在到了跟前,却又这么踌躇起来?这太矛盾了。

  “你不想见她么?”林白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与她平时,也不管两个人大半夜在走廊上举止奇怪会不会有人看见。

  徐影春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她皱起眉,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

  林白正待还要说些什么,身后的房门突然传来轻响,这可是别人住的房间,大晚上的打扰到别人不好,于是林白说:“我刚刚骗你的,你姐姐不在里面,你可以进去的。走吧,回去睡觉。”真的折腾得太晚了。

  “真的吗?”徐影春又问。照理说林白这话是很不可信的,才说是在这,又马上推翻否定,一看就是在骗人,可这个醉鬼本来脑子就不清楚,就这么相信了她。

  林白这才刷开房门,徐影春的脑袋探了一探,房间里黑乎乎的,一片寂静,林白插上卡开了灯,便照出一副空无一人、毫无人气的样子,空荡荡崭新的两张床。

  “确实不在,我没骗你吧。”林白趁她呆愣,将她往房间里一推,赶忙关上门。

  她脱下外套挂起来,给邵知寒发消息,问她巴丽怎么样了。

  邵知寒回复:【挺好,往床上一躺就睡了,不吵也不闹的】

  邵知寒又问:【你那呢?】

  林白不知说什么,只好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包过去。

  发完消息,却发现徐影春不在她身边,一回头,她竟然还在房间门口,坐下了,双手抱着膝盖,很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林白走过去,又重新蹲在她面前,这姿势让她觉得熟悉,第一次见面,那个脸上带着伤的小女孩坐在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也是这样的姿势。

  “怎么了?”林白问,“这不是确实不在吗?”你还在害怕什么?

  徐影春眼角红红的,和脸颊的红连成了一片,像一只微熟的苹果,她的眼型本来是纯真的鹿眼,只是平时总是冷淡地垂着,此刻睁大了看人,就有种十分无辜的感觉。

  她又说:“为什么不在……”

  太拧巴了。林白的那点无奈的笑意还没浮上来,就消失在了眼眸里,她似乎从徐影春的神情动作里感受到了那种渴望和畏惧,一个拉着她前行,一个又扯着她退缩,也感受到了她的痛苦。

  “那你到底想不想见她?”林白低声问。

  徐影春愣愣地点头,又说:“不能。”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林白追问:“为什么不能?”她是真的不明白。

  徐影春却不再讲话,她看着有些疲倦了,眼睛微微闭了起来。林白轻轻拍拍她的头:“去床上睡,别在这里睡,会受凉。”

  徐影春下意识把拍她头的手腕拉下来。林白再一次触到那皮质手套,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没给她涂烫伤膏,于是起身去外套口袋里找,回来刚拉开她的手套边缘,就被紧紧扣住。

  “不能摘。”徐影春的眼睛都闭上了,又警惕地睁开。

  “不摘。”

  徐影春看了她几眼,确定她的保证是真的,便又撑不住地闭上眼。林白给她涂完了药,看她的身体柔软放松下来了,胆子逐渐大了起来,她越是讳莫如深,她越好奇,小心地摘下那只手套,徐影春完全睡着了,没有任何反抗。

  微弱的月光下,林白看见她的秘密。那修长的右手无名指第一关节处,纹着一个小小的字母——L。

  林白一愣。

  还没等她往深里思索这纹身的含义,徐影春的身子突然一歪,林白赶忙伸手托住她的头,以免她砸到旁边的柜子上。

  她的手挨在她的脸侧,扶正了人正要离开,啪嗒,一滴水珠猝不及防地落进林白的掌心,很快变得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