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公司刚刚起步, 江城的这次机会对他们来说很重要。游时也知道,相比于其他城市来说,江城这个新一线, 是最合适入驻的。
“去江城啊,我可以去吗?”徐妙在角落里举起手。
“去啊, 让游总带着你去。”周楠笑道。
“游总为什么不愿意去啊?”徐妙又小心翼翼地说,“江城很好啊, 我小的时候去过江城一次, 节奏也没有在上海快,每天早上还有时间过早……”
“妙妙。”谢历叫停徐妙的话, 给游时倒了杯水, 轻轻放在桌子上。
游时手里转着的笔停了, 倒过来在桌子上按了一下笔头,很轻地咔嚓一声。
他高中的时候就喜欢用按动笔,无聊的时候就倒着竖在桌子上,然后松手,看笔弹出去, 偶尔会弹到江应后背上, 就在他洁白的校服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他会若无其事地给江应擦, 后来发现擦不掉也洗不掉,他把衣服扔进盆里, 泡上漂白剂,把校服蓝色领子都漂掉色了。
那时候的小习惯一只保留到现在, 只是他现在已经25岁了。
18岁对他来说远的就像是一场梦, 理智跟他说, 他不应该因为18岁的一场梦闹小孩子脾气,但他还是不敢回去, 他跟18岁的他一样没出息。
那时候他会绕开江应家、宋爷爷家所在的那一片街区,现在他绕开整个江城。
游时笑了,看着他俩:“要不你俩去得了,我留上海看家。”
“不行,”周楠摇头,“我老婆快生了,这时候出差娘家人能把我撕了。”
“就是,人家老婆快生了还让人家去,”谢历笑,“你在上海有家有老婆?”
游时忽然沉默,又冷飕飕地看他一眼:“你老婆也快生了?”
“我没老婆。”谢历顿时蔫了,吸了吸鼻子,又说,“我也没说不去啊。”
“游时,为什么不回去看看?”安静许久后,谢历忽然问。
游时偏头看着窗外,外面正在落叶,又是秋天了,阳光照在金黄的落叶之上,亮闪闪的。他看了很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轻轻笑了下:“回去也行,谈完合同就回来,最多三天。”
“好嘞,”谢历扬声,冲徐妙点头,“给咱仨定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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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兴号从上海虹桥出发,列车钻进秋天里,一路经过南京,合肥,历经三个半小时,最后到达江城。
越靠近江城,城市和记忆就越发清晰。一路上游时看到很多熟悉的东西,熟悉的摩天大楼,熟悉的桥和江水。游时头靠在车窗上,一路无话,偏头看着外面。
他们行程安排的很赶,落地江城第二天就安排了和客户吃饭。谢历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回事,当天晚上就开始拉肚子,整个人快拉虚脱了。
“你驾照考到科几了?”游时看着前面,声音有点凉。
“你考多久了?”游时瞥她一眼。
他看见徐妙的手指缩回去一个,变成了个一,他挑挑眉,徐妙开口:“一年。”
游时:“……”
他垂眸看向导航,导航的终点在二高附近的状元楼。
二高附近变成了饭店一条街,状元楼本来经营得岌岌可危,摇身一变变成了那里最上档次的饭店,也没有人会拿状元楼这名称嘲讽了,毕竟有一年,二高真的出了一个状元。
状元楼某个包厢内。
“来再喝一杯!”
“这酒不喝我们的生意就有点谈不下去了,说实话,公司对于网安和云计算这块,需求没那么紧迫……”
“你看看,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我们这些老人告诉你一句,生意都是喝出来的,酒桌上不喝酒,谈什么生意。”
“小妹妹,我再给你倒一杯,你们老板不懂事……”
酒桌上一群人喝的醉醺醺的,说胡话吹牛皮,合同的事一点没提,就算提起来也是这不行那不需要,总而言之就是不要。看上去都喝晕了,实际上比谁都清醒。
一群老油条。
游时一滴酒都没有碰,冷眼看着这群人。
站起来的那个挺着啤酒肚,摇摇晃晃要走过来给徐妙倒酒。
徐妙看着那个男人,又看了看游时。游时没看她,徐妙只看到游时冷漠的侧脸。
徐妙尴尬一笑,闭着眼睛,豁出去了,站起来,用还没熟练掌握的酒桌话术,磕磕绊绊地说:“只要生意能谈成,什么都好说,来我敬您一杯……”
那个男人笑着点点她,夸她上道,弯下腰要给徐妙倒酒。
忽然,一只手伸来,盖住了徐妙酒杯的杯口,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沾染上红酒的酒液,红色点染在指尖,显得手指更白。
徐妙一怔。
整个包厢刹那间安静,刚才还在借着酒劲装疯卖傻的一群人瞬间清醒,沉默又算计着看向这边。
许久后,倒酒的中年男人咧开嘴一笑:“游总这是什么意思?”
游时终于偏头看他,眼睛半眯着,嘴角带着笑,嘲弄地说:“我什么意思,不是很明显了么?”
在酒店吐得七荤八素的谢历不知道心灵感应到什么,忽然清醒了,挣扎着从厕所冲回房间,拿出手机疯狂给游时发短信。
他他妈一定是吐傻了才会同意让游时自己去应付酒桌上那群人。
【谢历:我右眼皮突突地跳,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谢历:你他妈别乱来啊!这些人对我们很重要!】
【谢历:要是吹了我在你办公室门口吊死!】
【谢历:我马上就过去,你再稳一会儿!】
手机亮个不停,游时嫌烦,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把手机盖了,站起来,笑着说:“我这个人,谈生意不喜欢喝酒。”
说着,他捻起酒杯,旋转着,酒杯里清澈的液体随着他动作摇晃,接着冲在座众人举杯,其他人也下意识举杯,就听到他下一句:“如果非要喝酒的话,生意也不用谈了。”
全场安静,他们都没想到这次碰到的是个硬茬。
坐在主位,年纪最大的那个把座椅扶手都掐得凹陷下去。
“游总……”徐妙担忧地看向他。
她不是在担心游时,她见过游时打架,一个打五个的时候那架势堪比西装暴徒,更何况这在座除了他俩都是老弱病残,她不用担心走不出去这包厢。
她担心回去没办法给谢历交差。
“这行公司很多,不是非你不可。”有人说。
游时点头:“网安、云计算、大数据这块,公司确实不少,但是服务对象都是大公司与政府,你们单个企业分量不够,所以必须抱团。”
“这就是为什么今天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又坐在这里。”游时说,“其他公司瞧不上你们的单子,也不会接。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在江城,我大概也不会在这里陪你们吃饭。”
“合同还是之前谈好的那样,要不要签选择权在你们。”游时最后说,又平静地看了徐妙一眼:“走了。”
徐妙一怔,游时挑了挑眉。
“噢好。”徐妙慌里慌张地拿起包,跟在游时后面出去。
上了车。
“游总,太帅了!”徐妙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解气地说。
游时这才去看谢历发来的消息。
【谢历:我们是乙方!乙方!你要有乙方的自觉!】
游时摁住语音键,轻笑:“这年头,谁有需求谁是乙方。”
说完,他把手机随手一丢,发动车子,车子快得像是一道残影,车子带起的灰尘落下。
包厢里,一群老油条面面相觑,最后摆摆手:“说什么要给人家下马威,现在完了。人家就是吃死了我们不得不签!”
—
徐妙坐在副驾,拿着手机给游时导航。
“游总,你谈生意从来不喝酒,真的啊?”徐妙好奇地看着他。
“平常也不喝。”游时单手打着方向盘。
“那烟呢?烟也不抽?”徐妙又问。
外面天色渐渐转阴,黑云层层压下来,叶子被风卷起来,路上行人愈发稀少,似乎快要下雨了。
游时微微皱了下眉头:“不抽。”
“那你之前抽吗?游总,我严重怀疑你之前是个混混青年,因为你打架太利落了,不打架的人是打不出来那种气势的。”徐妙说。
游时微微怔愣了一下,他现在是游总,手下管着科技公司,海归大牛,没人会把他和二高那个刺头联系起来。
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二高有过浓墨重彩的18岁。
单他曾经听说过一句话,生命中发生的所有事才塑造了他自己,每件事都能从他身上看出痕迹。
“打啊。上高中的时候。”游时抬起眼睛,轻笑,“那时候抽烟喝酒打架逃课,什么都干。”
“那怎么后来不干了?”徐妙问。
“后来……”游时忽然顿住。
徐妙看他看向前面,又像是盯着虚空,看不清眼睛里面的情绪,像是在刹那间想起了很多东西。
她没见过这样的游时。
她印象中的游时其实是有点吊儿郎当的,很少见他这样沉默。
“后来遇见了个人,他想让我戒,我就戒了。”游时说。
江应那天说,烟是最后一口,他之后就再没抽过。
“能戒掉?”徐妙问。
“能,主要看想不想。”游时笑了笑。
“这么大意志力,女朋友啊?”徐妙八卦地看向他。
游时没说话,看着前方,摇摇头。
外面的瓢泼大雨下起来,豆大的雨滴滴在车上,发出令人胸闷的声响。雨幕逐渐遮盖了眼前的一切,游时打开车灯和雨刷器,车辆驶入无边的雨里。
“游总,偏航了。”徐妙看着手机,“导航显示我们应该直走,经过二高,然后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左拐。”
“没偏航。”游时没看她,声音有点哑,“你是江城人我是江城人?”
“走二高那条路是回去最快的路!”徐妙坚持说,“我相信导航。”
“不走二高,”游时打着方向盘,“二高那条路容易堵。”
“导航上没有显示堵车。”徐妙又说。
游时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间挤出来一句话:“坐我的车就听我的,再多话把你扔出去。”
徐妙:“……”
游时绕过二高,走了一条小路,然后就被拥挤的车流堵在了路上。
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车尾灯,车内气氛有点凝重。
徐妙看他好几眼,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游时终于坐不住了,按了按太阳穴:“说。”
“游总,你真是江城人么?”徐妙问。
游时:“……”
“我们在这里堵十五分钟了。”徐妙又说。
游时:“…………”
游时忽然想起这破事他很久之前也干过。
回家的时候他为了绕过江应家,路上生生要多花费20分钟。放学还好,如果是早上,那就意味着需要早起二十分钟。
他早上迷迷瞪瞪爬起来刷牙,嘴里叼着牙刷的时候,会在脑内神经质地想,都他妈怪江应搬走了,害他天天早起。
他想着想着把自己想笑了,由此可见,他还是游时,跟18岁的他怂得如出一辙。
徐妙惊恐地看着他:“我闭嘴,我不说话了,不要把我扔出去。”
车流终于缓缓动了,游时把徐妙送回了酒店,就在徐妙奇怪地问游总你怎么不上去的时候,游时已经发动了车子。
他在城中绕了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就绕到了王氏面馆前。生意场上的酒席不是为了吃的,他现在有点饿,就算酒席上的山珍海味摆在他面前,这时候可能还不如一碗泡面。
他在马路边停好车,掀开沾着油渍的厚重的门帘,在前台点了一碗普通的汤面。
雨声越来越大,天光也越来越暗,破旧的老面馆里面开着灯,仔细听的话能听见滋滋滋的电流声。
面馆里大部分都是学生,穿着不同学校的校服,胸前绣着不一样的校徽,上菜的阿姨换了一个生面孔,比之前那个年轻,游时没见过。他没见到王翎一,也没见到王叔。
但好像莫名在一众学生中间,看见了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穿着因为打架而弄脏的校服,顶着呆毛,低着头,呼噜呼噜地吃面。
他那时候对面应该坐的有人的。
可现在他找不到18岁时那个坐在的对面的人了。
“面来喽!”
面碗热气腾腾地上桌,跟之前一样,翠绿的葱花,厚薄正好的牛肉,红辣的臊子……
王叔用围裙擦了擦手,一直站在桌边,奇怪又疑惑地看着这个穿着西装的客人。
游时抽了筷子,低头尝了一口,味道没变过。
“好吃吗?”王叔问。
“好。”游时冲他竖起大拇指。
王叔又在旁边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离开,没过多久又在他身边晃了三四次,终于忍不住了,走过来低声问他:“小伙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
“啊,是么?”游时抬起头冲他笑笑,又飞速低头去吃面,眼睛里面有光闪动。
“我听你口音也像本地人。但看你打扮又不像……”王叔犹豫着说。
“来出差的。”游时说,“不是本地人。”
王叔看着他,很轻地“啊”了一声,终于点点头,进了后厨。
面还没有吃完,外面响起一阵汽笛声,游时回头看向店门口,没看到汽笛声的来源,却看到了站在店门外的人。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到膝盖的黑色风衣,手里打着一把黑色雨伞,因为雨势太大,身上还是湿了,他没有进来,就沉静地站在店门口。
时间飞速倒退,像是海水退潮。无数瞬间向他席卷而来,最后,25岁的游时坐在店里,见到很多年前冒着大雨拉着行李箱回江城找他的少年。
游时耳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话。
“……一个雨天他撑着伞到我店门口,雨水那个大,他浑身都湿了,站在店门口不好意思进来。”
“他站在店门口抖水,说北京不缺这一口,他就是想回来,想回江城。”
游时那个瞬间觉得这个世界天旋地转,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他有点发懵,他不知道江应看到他没有,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盯着桌子,像是能把桌子盯出来一个洞,三秒后,他站起来,没吃完的面扔在桌上,而他低头匆匆走出去。
他和江应擦肩而过。
所有感官都在此刻放大,他能听见电流的滋滋声,雨水砸向地面的声音,能看见江应靠在门外的黑色雨伞上的水珠,靠近他的瞬间,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松木香。
但他理解不了这些意味着什么,他的脑子几乎是木的,大脑完全宕机,两条腿机械地往外走。
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听见江应有点冷但清润的声音。
他下意识顿住脚步。
“要碗面,不要香菜。”江应只是平静地转过身,在前台点餐。
所有声响空了一瞬,现实世界逐渐回笼。
他是来出差的,三天后他就会坐上回上海的高铁。
游时笑了下,走出店门,呼地松了一口气,江应没有看到他。只是在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的时候,又后知后觉地难过。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游时心想。
这样也挺好的。
游玉书做出那样的事,自己提了分手,他不敢见江应。江应大概……也不想见他吧。
游时在心底安慰自己。
车停的地方有点远,他迎着风雨,闷头往前走去,渐渐浑身都湿了。
身后忽然有人叫他:“先生!”
他回头,看见是面馆里那个圆脸的看起来年龄很小的前台。
“怎么了?”游时站定脚步问。
前台用手挡住雨,急匆匆跑过来,递给他一张名片,说:“这是店里一位先生让我给您的。”
游时低头,整个人愣住,瞳孔猛然一抖。
他看不清名片上面印的公司,也看不清名字前面带有的种种复杂的绰号,只看到一个名字。
——江应。
“好像没说什么了……”前台犹豫着。
“哦,好。”游时转身,把名片揣进内兜里,防止被雨水淋湿了。
“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前台这时候在他身后冲他喊,声音隔着雨幕传过来,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说,想见他,就给他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