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台电脑并排摆在一起, 江应坐在左边,游时坐在他旁边,两人此时都认真地看着屏幕上的屏幕, 在他们身后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兴奋又激动地说着什么。
link开了直播, 他被挤到了最外层,因为没有自拍杆, 只能蹦着录像, “现在M佬和游时都已经选好了题目,再拿到题目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开始做了!起手式都相同, 两个人风格果然很像!”
“什么果然很像, 那就是被手把手带出来的。”王翎一蹲在旁边, 幽怨地看着江应,语调很沧桑。
有时候必须要承认天赋是不可打败的东西,王翎一也自诩为有天赋的人,但是在江应这样绝对的天赋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从这里两个人的代码不一样了!让我们看看他们究竟会选择什么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link继续一边直播一边解说。
群里的兄弟看着晃晃悠悠的镜头, 忍不住了:“群主, 能不能别蹦了, 快给老子蹦吐了。”
“群主只有160+,体谅一下。”
现场闹哄哄的, 两个人却只有眼前的题目,跟其他人像是隔了一道天然的, 看不见摸不着的透明屏障, 那里只有他自己, 和一串串流过空间的代码流。
早就游时要走竞赛的道路时,江应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绝对专心。
“赛场上, 你可能遇见各种各样的情况,”江应站在他身后,手从椅背处伸过来,撑在他两侧,“砸键盘的,半个小时就交卷的,一直点鼠标的,还有一边敲一边哭的,那个时候你什么都不要听,任何人都不能让你分心。”
游时偏头看了他一眼:“就算是应哥也不行么?”
江应怔愣了两秒,然后揉了下他头发,“就算是我也不行。”
“噢。”游时闷闷地点头,心底却在想,如果是应哥叫我,我肯定会回头的。
游时没和江应在正儿八经的比赛场上遇过,倒是在家的时候会开两台电脑比赛做题,但是到底和赛场的氛围不一样。
游时从很早、很早的时候,早在他们喊着M佬之前,就想和江应正儿八经地打一场了。
“殊途同归!现在两个人都开始收尾了。”link说。
“我觉得这场比的不是思维吧,两个人的思维都是顶级的,比的反而是……”那人沉吟了两秒钟,“手速?”
打信竞的远没有打数竞物竞的光鲜,外行人叫他们什么的都有,修电脑的,破打游戏的。
但是不得不说破打游戏的这个称号还有点道理,在顶级的思维面前,果然和电竞殊途同归,拼的都是手速。
“进度差不多,可能要平了!”
“平?不能平!速度一样还有正确率呢。”
“M佬会出错吗?游时会出错吗?这么多双眼睛在这看着,有谁看出来代码错了?”
“真要平局了!”
王翎一终于重整旗鼓,又把自己骚气的墨镜戴上了,挤到人堆里面,看两个人做题。
题目做到最后,游时逐渐从那种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在意的真空环境中出来,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他听见有人为他们两个谁会赢争得脸红脖子粗。
游时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勾起唇角一笑,往江应那偏头低声说了一句:“应哥。”
“嗯?”江应没回头,只是应了一声。
“你穿女仆装很好看。”游时说。
游时听见那边键盘声有一秒钟的停顿。
江应用余光看着游时一眼,只看见游时嘴角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手指却没停,利落地敲了最后一个字符,回车。
正确率全满,比江应快了0.91秒。
“没平!游时赢了!”
“我靠今天来值了,传说中的人物一次见了俩!”
“错误的,三个!”王翎一竖起一根手指,臭屁地说,“我也是难得一见的好吗?而且我作为他们两个的好朋友,我可能是你们能接触到他俩的唯一人脉……”
路风站在角落里,眼睛里面满是憧憬地望着两人。
人群乱哄哄的,两人坐在机子前没起身。
江应看着那0.91秒,轻松又懒散地笑出来,声音带着一点慵懒的困意,“故意喊我?”
“没有规定不让喊应哥,”游时说,“赛场上用语言干扰对方心态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之一。不服?”
江应看着他。
游时冲他一笑:“不服憋着。”
江应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无奈又纵容的笑:“游小时,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真挺流氓的。”
“我还有更流氓的时候,你想见见吗?”游时笑着,人畜无害地看着他。
说完,他又转回头,困倦又慵懒地靠上椅背,抬头看着网吧的天花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许久后说:“应哥,你教给我的第一课,就是专心。”
江应没说话,静静听他说。
“你当时说,就算是你想让我分心也不行。”游时继续说,语调很缓,“可是,我刚才叫你,你答应了。”
江应没回复,只是站起来说:“起来让位置了。”
“噢。”游时闷闷地回答。
两个人刚刚起身,还处在兴奋当中的观众立刻回过神,涌过来把他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的人群,七嘴八舌的吵嚷中,在最外围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嘶哑又难听。
“Mortal!你为什么会走?”
人群有一秒钟的安静,时光仿佛停滞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被拉到了极遥远的过去,Mortal还没离开,账号还没废弃,那时M佬永远霸榜,偶尔会在群里吹水,用清润好听的声音跟他们淡淡地说加油。
大概在那一批选手心里,永远有一个Mortal站着,标杆一样,是初心也是终点。
在这个残酷的赛道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但谁都没想过Mortal会离开。
自然,也没想过他会是离开的最决绝的那一个。
众人回头看去,那是个很不起眼的男生,个子矮矮的,努力抬起头,眼圈红着,瞪着江应。
江应越过人群看向他,在那沉默的几秒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笑了笑说:“旅程就这么长,走完了,就离开了。”
在场没有人说话。
可是真的走完了吗?
为什么打完NOIP没有打省选,为什么没有去省队?为什么没有打NOI?
这个赛道里遗憾太多了,他们见过从小学开始坚持到最后一无所获,也见过天才选手关键赛事失利,只能在高三重回文化课。同样,岌岌无名才是这个群体的大多数。
没哪个人能圆满。
link挤到前面想说什么,游时凉凉地扫他一眼,那意思是说再多问一句揍死你。
link喉结一动,又把话咽回去了。
“有什么话回头再说吧,”游时站在江应旁边,表情看上去有点不爽,“你M佬刷十几个小时题了,现在想睡觉。”
江应偏头低声笑着说:“我没说。”
游时抬起眼睛凉凉看他一眼:“你说了。”
江应心尖软成一片,手指蜷了一下,而后忽然被人拉住,游时眉头皱着,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出门。
推门那刻,他看见游时刘海被风吹乱,眼睛因为刺眼的阳光眯起来。外面的阳光和尘土一起涌来,他被游时拽到真实世界里,一切如此鲜活。
后面那群人忍不了了。
好不容易见了传说中的Mortal,经验没讨到一句,就被游时拉着拽跑了?
一群人跟在他俩身后想要再问几句,这时一条长腿插入人群当中,而后穿着耐克运动鞋的脚稳稳落地,刚好挡在人群和两人中间,众人抬头,看见王翎一这小子把墨镜一甩,冲众人潇洒一笑:“有什么事情问我吧,一样的。”
“M佬为什么会离开?”
“因为一点私事,不是他本心,”王翎一说,“但他是个很洒脱的人,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离开了就是离开了,不会回头了。”
王翎一又顿了一下,忽然想起那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店门口正在滴水的黑色雨伞和伞下的旅行包,斟酌着补充说:“大概……只有某件事某个人除外。”
“游时和M佬风格怎么这么像?”
王翎一无语地看那人一眼,差点想让这位老兄把自己脑子里的水倒一倒,“看不出来么?游时是M佬手把手带出来的,也是他眼里,为数不多的有天赋的人。”
“那游时的消失和M佬的消失有关系吗?我记得他们当年是前后脚隐退的。”
“不清楚,”王翎一捏着下巴摇摇头,“游时的事我知道的不是很多。我猜有一点关系,但你今天能在这里看到游时,也和M佬有关系。”
“所以游时和M佬到底是什么关系?”
“同学、邻居、从小到大的玩伴、好朋友、师徒、知己……”王翎一不假思索,又故作潇洒地戴上了墨镜,勾了勾唇角,“至于还有没有其他关系,就要问他们自己了。”
—
两个人出门,走在人行道上,车辆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路边有出来晒太阳的大爷大妈,偶尔会有一两只拴在店门口的灰蒙蒙的小狗。
游时走在前面,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物,忍了三次之后终于忍不住了,站定,回头问江应:“你连续刷十几个小时,你要死啊?”
江应第一次听他这个语气说话,莫名其妙有点心虚,他吸了吸鼻子,垂下眸子看着地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睡不着,就刷了。”
“现在,立刻,马上,滚回家睡觉。”游时斩钉截铁。
“不去学校了?”江应抬起眼睛看他,“直接翘一天吗?”
“就说生病了,反正也是周六补课,本来查的就没那么严,回头跟槐姐说一声就行,”游时说,“再说我会给你打掩护的。”
江应点点头,又带着点试探问:“那你去学校么?”
不等游时回答,江应又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可是病号需要人照顾……”
“不去了。”游时气还没消,“老师都知道我在准备竞赛,没人会去机房查我。”
“那去你家?”江应懒懒地说,“正好晚上给你补习。”
游时看着地面沉默了一会,他想起那条他始终没回复的消息。
【游玉书:你租房子了?】
【游玉书:什么时候带你爸爸去看看。】
现在回自己家太危险了,他不想碰上游玉书。
他抬头,看着江应:“回你家。”
“为什么?”江应问。
—
刚到江应家,游时不由分说地把他拽到床上,江应不想乖乖就范,两个人在床上来了一场华山论剑,被子和床单都皱了。
游时按着他肩膀把他按在床上,又要伸腿去压住江应的大腿,忽然听见江应喑哑的声音。
游时眼睛瞬间瞪大,眼底闪过惊讶和错愕。
他抬头,看见江应抬眸,刘海微微遮住他半只眼睛,眸子里的情绪看不清楚,只是用一种格外安静的眼神,沉沉地看着自己。
“别闹了,”江应用喑哑的声音说,“好,我睡觉。”
这场华山论剑最终以游时的胜利而结束,游时用被子把江应包成了个粽子,乳白色的被子盖在江应下巴处,游时做好这一切,直起腰,满意地点头:“睡觉,闭眼。”
看见江应闭上眼睛,他终于转回身,蹑手蹑脚地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去做下午的训练。
但做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江应喑哑的声音,和看着自己的眼睛。
一句开玩笑的等级分低,就去刷十几个小时分数么?
他是傻子么?
游时心尖像被掐了一下,心底酸软一片。
江应就是傻子。
不是傻子会回江城一次又一次么?会呆呆坐在咖啡店等自己放学么?他就不怕等不到么?
游时感觉自己像摔进了棉花团里,明明生气又心疼,可浑身使不上力气。
江应这时睁开眼,看着坐在书桌前的他。
江应那个瞬间觉得自己大概会记这一刻记很久。
安静的午后,窗外爬着绿色的藤蔓,阳光透过叶子照到书桌前,斜斜地打在那个人脸上。外面是鸟叫,是午后行人的闲谈,时不时有一两声汽车的鸣笛,远远地传进来。
游时背对着他坐着,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戳着键盘。
明明是冬天,可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这种场景平淡得,让人觉得以前日日是如此,以后也应该日日是如此了。
游时总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又回头,凉凉地扫了江应一眼:“再不睡觉把你揍晕过去!”
江应笑着,闭上了眼睛。
—
这天下午游时没再做新的题目,害怕劈里啪啦的键盘声吵醒江应,而是找了几道典型的例题看了看。
江应一觉睡到下午六点,睡醒,两个人一起出去吃了个饭,又给江奶奶带了晚饭。
江奶奶晚上去跳广场舞,他们两个就在屋里复习。
之前游时晚上的时间有一半分给文化课,有一半分给竞赛,最近因为复试在即,就全都变成了竞赛,睁眼也是做题,闭眼也是做题。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江奶奶跳完广场舞回来,游时才反应过来时间,坐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之后江应先去洗澡,游时听着水声放空了一会儿,打算起来继续,江奶奶絮絮叨叨地进了江应卧室,要找一个针线盒。
游时立刻站起来,对江奶奶说:“奶奶,我帮您找。”
江奶奶指了指立在墙边的书柜,说道:“小时啊,帮奶奶拿一下,就柜子最上面那个饼干盒子……”
游时踮起脚,试探性的指了一下:“这个么?”
“对,”江奶奶露出慈祥又欣慰的笑,“就是这个。你们这一辈人还是长得高,江应不会长了,你比他小,你还能再长长,你以后长得比他高。”
游时压不住嘴角的笑意,翘着尾巴把盒子拿下来,但太张扬的时候总会毛手毛脚的,柜子顶上江应的那个黑色的小盒子被他一起带下来,摔到地上。
那天他以为盒子上了锁,这时他才看清楚,盒子上的锁是坏的。
两人都惊愕地看着盒子坠落,游时想伸手去捞,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盒子砸到地板上,碰撞的声音又被浴室的水声掩盖,里面的东西撒落一地。
场面有一瞬间的寂静。
游时手里捧着那个江奶奶要的针线盒,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东西。
“我……”游时耳朵瞬间红了,“我不是故意的。”
江奶奶叹口气,从他手中接过针线盒,责怪道:“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快捡起来。”
游时立刻蹲下身去捡东西。
写着代码语句的大白兔奶糖的糖纸、没喂完的鸽食、沾满泥水的游时初中时候的卷子……
还有27张,从北京到江城的火车票,硬座,十一个小时。
游时看懂了。
这盒子里装得全是江应的过往,过往里全是他自己。
糖纸上的句子是自己默的,鸽食是在解放公园和自己一起喂的,卷子是打架那天,江应后来回去一点点收回去的……
游时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很高兴,高兴过后是极致的心疼。大脑一片空白,只机械地收拾着东西,每捡起一片就会想起很多事情。
阳光灿烂的江城,阴雨绵绵的江城……
江奶奶在他旁边蹲下来,陪他一起捡。
游时终于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哑:“奶奶,你们在北京的时候,过得好吗?”
问完,他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自己问过江应了。
那时江应的回答是,很好。
江奶奶笑了,笑容有点无奈:“我过得挺好,有人照顾,有人给看病。小应,他过得不好,太辛苦。”
“照顾我,挣钱,回江城,连轴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劝过他,说别回了,他说他在江城亏欠了人,总是要还的。”
“人这一辈子总归是有点放不下的东西的,奶奶我这辈子放不下的,是江应他爷爷,因缘际会,有些人缘分尽了就随随便便走散了,但是有些人不能,尽了也不能散,也要死死抓在手里。”
“奶奶……”游时小声喊了一声。
江奶奶摆摆手,继续说:“只是我没想到他才十八岁,他的放不下来的那么早。他没跟我说是谁,我也没问过是谁。后来我不再说这事了,就看着他两头跑。”
收拾完,江奶奶直起腰,抿了抿嘴唇说:“小时啊,麻烦你把盒子放回去吧,别让他看见。”
“嗯?”游时嗓子有点哑。
“他晚上睡不好,”江奶奶步履蹒跚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慢慢说,“睡不着,就红着眼睛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一坐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