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应其实回过江城很多次, 次数多到他自己都数不太清了。
晚上十点钟上火车,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下车,一个人出火车站, 在或晴或雨的天气里见证整座城市慢慢苏醒。
火车站从来都是人声鼎沸的,但他向来没人接。他始终打不通游时的电话, 他那时候还不知道那天的14个电话后是怎样的错过。
他先是去了游时家,被告知这家人已经搬走了, 搬去了哪没人知道。后来又去了游时的初中, 才知道游时匆匆忙忙地转学走了。
从初中学校出来那天,他站在学校门口, 久违地抽了一根烟。围在校门口的孩子奇怪地看着他, 小声地说“怪人”。门卫大叔喊了他一声, 让他带走自己的行李箱,提醒他不要在校门口抽烟。
站在茫茫人群里,周边是来来往往但陌生的人,夕阳的光晕将坠未坠地砸在人身上。
江应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和游时那一点点联系, 像风筝的线一样断掉了。
他拉着箱子漫无目的地颓废着往前走, 王翎一不知道在哪得到的消息, 匆匆忙忙来接他,看见他样子时吓了一跳。
江应像整个人失了魂, 慢慢走在人行道上,越往前走腿越软似的。
王翎一上前扶住他, 又急又怕:“我操, 怎么了?用不用上医院?”
江应弓着腰, 眼睛瞪着地面,一只手死死地攥住王翎一的袖子, 手上青筋暴露,只说了一句话:
“我找不到他了。”
他那天想起了很多,梦里全是游时,跟万花筒似的。
游时以为自己从来没进入过江应的圈子,其实他错了,江应生命里有太多关于游时的时刻了,他一刻都不敢忘,生怕自己忘了就再也记不起来了,那样的话,这样一个人就好像彻底消失在自己生命里了。
他和游时去解放公园里看鸽子,俩人蹲在地上跟卖鸽食的大爷讨价还价,大爷烦了说一块两块的东西还要讲价,直接送他们一袋。
最后省下来的钱俩人买了一个冰淇凌筒,分着吃完了。
公园里鸽子飞起,阳光照在白鸽翅膀上,圣洁又温柔。
江应偏头看他,他看见游时眼睛像星星一样,脸上露出欣喜又柔软的微笑,几乎是下意识的,游时去抓江应袖子,说:“应哥,你快看。”
俩人骑着自行车满江城撒欢,赶在夕阳坠落前上了轮渡,江面开阔无比,闪着粼粼的波光,珠宝一样。耳朵里面满是风声,船上所有人都在笑。那是黄金一样的夕阳。
刚满十一岁的游时看着太阳和江水,忽然说:“应哥,我要一辈子都跟你玩。”
江应没听清,偏头问:“什么?”
游时手笼成喇叭状,在他耳朵旁边大喊:“我说——我要一直跟你玩——长大了也一起玩——”
妈妈确诊那天是元宵节。那天江家一家人骗游时说有事要出去,其实是去医院做检查,回来的时候一群人面如死灰,但进门的时候都尽力提起了笑。
游时看到人回来,兴奋地从厨房里面端出来自己下好的汤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给江应的那一碗里盛的最多。
外面烟花阵阵,屋内灯光很暖。
当天,一家人吃着一个14岁孩子下的汤圆,笑中带泪地过了元宵。
游时偷偷塞给江应一张元宵贺卡。
江应趁着游时不在偷偷打开,上面写的是“祝江应哥哥天天开心(划掉)永远开心!”
其实四中那个,一直看不惯江应的人,游时是见过的。
那天晚上那人堵住了江应,游时不知道从哪窜了出来,一书包直接砸到了那人的脸上,书包里面的卷子和草稿纸哗啦啦地撒了一地,游时站在江应前面看着那人,像只凶狠的小兽。
等人走了,游时才回过头,埋怨着说:“应哥,你怎么连打架都不会。”
俩人借着路灯昏暗的光蹲在路上捡散落的卷子,刚下过雨,路上湿哒哒的,游时嫌弃地说别捡了,伸手去拽江应,继而兴奋地往前跑去,甩着空空如也的书包,回头冲他喊:“走!回家吃饭!”
其实王翎一,也很早就知道游时了。
江应其实给游时写过情书,不过一直藏在自己书包里。他那时候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份感情,又怎么告诉游时,想着或许等大一点,他和游时自然都知道怎么处理了。
但是后来被王翎一这个手贱的翻出来了,他缠着江应问游时是谁,是哪个班的姑娘,他可以帮忙递情书。
江应摇摇头说:“不是哪个班的姑娘。”
王翎一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否认的是哪个班,还是姑娘。
江应挑眉看他一眼:“你想见他吗?”
王翎一懵懂地点点头。
后来江应真的带着王翎一去见了游时,不过游时当时在场上打篮球,他们远远地看了一眼。
江应看着在球场上奔跑的少年,眼睛里面似乎带着笑,没有扭捏,也没有藏,大大方方地说:“看吧,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江应第二天醒来,脑子里面冒出来的第一句话是不甘心。
喜欢和想念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开始在北京和江城之间频繁往来,趁着奶奶情况好一点,他就会买火车票来江城。
江城太大了,下辖13个区,每个区他都走过。但是毫无收获。
王翎一和江应坐在王氏面馆吃面。
王翎一看着外面下着的大雨,江应放在店门口还在滴水的雨伞,以及伞下的旅行包,一伸手把手里瓜子扔到桌上,叹了口气:“何必呢?江应。”
江应吃了颗花生米,靠上椅背,装听不懂地问他:“什么何必?”
“有些人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你们的缘分只有那么长,过了相交点之后就没交集了。”王翎一说,“这世界那么多人,别折腾自己,往前看,别回头。”
“可我偏要相交呢?”江应看他一眼,平静地问他。
“你当这是写小说啊?小说男主?”王翎一笑着打了个哈哈。
“不是,”江应摇摇头,“我遇见他的时候太早了,我已经没办法不回头了。”
那大概是人生底色一样的东西,永远杵在自己人生的起点,一回头就能看见。
就算过了十年,几十年,七老八十了,也会回想起来,有那么一个人在船上冲自己喊“我要跟你玩一辈子”。
江应后来去江城的每一所中学,从洪山,到江夏,再到江汉,汉口……他会去每一所中学门口,等他们放学,问学校里有没有一个叫游时的人。
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直到去了二高。
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二高是江应那次回来的最后一趟行程,去完二高之后,他要连夜去赶回北京的火车。
二高碰巧放学,人头攒动,街道热闹起来,路灯撒下温柔昏黄的光晕。在这个瞬间,在满是人的街道上,他看见了游时。
游时混在人群当中,他看到风吹动游时额前的头发,吹得游时眼睛半眯起来,他手插在校服外套里,回头,散漫笑着去看身后的同学,然后和同学一起挤在小吃摊前买炸串。
有人不断从他眼前经过,挡住他视线。那些人都是虚影,他看见游时就站在远处路灯下,像电影一样,消失又出现。
江应看着他,忘了怎么走路,怎么开口说话,大脑一片空白。
满脑子里只有一句。
我不是小说男主,可我找到你了。
从北京到二高的路,他走了两年。
这中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找不到呢,如果从此以后就再也遇不到了呢?自己放得下吗?就甘心这样一辈子吗?
他那时候几乎只奢求,只要能够再见一面就好了,不管他在哪里,在北京在上海,还是美国洛杉矶华盛顿,只要再见一面就好了。
像现在这样,游时坐在他后面,安静地趴在桌子上面睡觉。桌子上堆起来用来挡老师视线的书,抬头是黑板,黑板左边竖着写着课程表,“语语数数英……”
窗外阳光明媚,有微风吹过,吹起了教室里挂着的蓝色窗帘。窗帘底端有不知道哪年写下的黑色水笔印记,写着名字缩写和试题答案。
这样的场景,在那两年里,他从来没想过。
槐姐带着书和卷子进来,摔到讲桌上,扫视一眼全班,说道:“睡觉的都醒醒了啊!一场大课间让你们睡成这个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二班虐待你们呢!”
江应却不敢动。
游时睡觉姿势不是太雅观,总是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面,另一只胳膊伸出去。江应感觉到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拽住了自己的衣服。
“还不醒!”槐姐没好气地看了游时一眼,正要掰一根粉笔砸到他头上,就看见江应回过身冲游时说了句什么。
这天是2018年11月3日,星期六,英雄联盟全球总决赛。
外面气氛早已热火朝天,各种应援广告牌在江城随处可见,不少商城举办了比赛观影活动,早在十二点钟就有人进去候场。
但天杀的,这天二高居然补课!
学生们对此议论纷纷,一个个恨不得冲进广播室直接播报今天放假,都给我滚出学校。
江应凑到游时桌边,低声问他:“游小时,想不想看比赛?”
游时一个激灵坐起来,迷迷糊糊但肯定地说:“想!”
江应偏头笑了下,正要转回去,游时连忙拽住他,想问他说的是不是S8决赛,忽然看到江应校服上被自己抓出来褶皱。
他手指曲了下,最后抓了两下头发。
江应偏头:“怎么了?”
游时低下头,咬着牙说:“没怎么,转回去。”
却在他转回去的瞬间,拽了下他衣服,抻平了江应衣服上的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