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落花流水【完结番外】>第4章 3.困兽囚徒

  各自家庭的原因,钟雾青和江妍一样,都是走读生。

  高二晚自习九点半下课,她们收拾好出来时,走廊过道已经没什么人,大多都回到宿舍了。路上安静,只有钟雾青轻快的脚步声在楼道回响。

  五分钟前,她偷偷拿出手机,和江妍交换了微信,现下心情不错,脚步都快了许多,甩开江妍好几步路。

  江妍的手机微信平时只用来接收老师发的作业,除去周末基本不怎么和朋友聊天,也很少加不熟的人。

  钟雾青是个例外。

  刚下课那会,钟雾青神神秘秘地凑到跟前,小心地问:“如果我有不懂的话,可以问你吗?”

  “可以。”

  说罢,她偷偷拿出手机,打开微信,还是用刚才那样小心又无辜的神色,只是眼睛含笑,“那我加你可以吗?”

  江妍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你平时可以问我。”

  “啊……我还以为这样会方便点。”她的笑容消失了,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手边收回去边说,“那好吧。”

  见她如此,江妍有些不忍,毕竟是新同学,第一天就让人不高兴也不好,只好说:“也没说不能加。”

  钟雾青变脸比翻书还快,阴霾转瞬散去,换上了明媚的笑,将手机递给江妍。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搜索好友上,根本没有退出过,像是料定了她会加。

  她已经背好了书包,双手搭在桌面上,趴着侧头看江妍,“到时候记得通过我噢。”

  “你……唉。”江妍拿她没办法,敲字时笑了一声,似是很无奈。

  路面还是湿的,钟雾青走得快,跳过几块积水的地方,在前方等着江妍。

  她回头看,双手抓肩带,原本束起的低马尾被她嫌难受,拆掉了。现下柔顺的头发散开来,多了几分恬静乖巧。

  江妍步子大,没几步就到了她旁边。

  俩人并肩走,偶尔路过积水滩,距离就会变近,江妍能闻到她身上的清香。不腻人,伴着雨后的凉意,清清冷冷的,像某种花香,江妍一时找不到答案。

  “你家在哪里?”钟雾青问。

  “前面广场过一段路,就到了。”

  “哦……那也不是很远。”钟雾青点着头,视线落在脚上,脚尖踩着没水的地,“我那里可远啦,得坐地铁才能到。”

  “要多久到家?”江妍问。

  一阵风吹过来,钟雾青眯了眯眼,思索道:“嗯……可能半个小时吧。”

  出了校门,她朝另一边迈出一步,转身朝江妍挥手,语调愉悦:“江妍!明天见。”

  江妍觉得她有种魔力,会让人心情变好的魔力。

  她回以一笑,“明天见。”

  ————

  江妍进了小区,到家门口已经快十点,大铁门上的灯还亮着,整条漆黑的街道唯有这一处光亮。

  她打开大铁门,一股淡幽的玫瑰香袭来。大门旁边的方形花坛上开了很多红玫瑰,枝条长时间无人搭理,大多越过花坛,又从高处耷拉下来。生长得野蛮又衰败。

  无心欣赏这一幕,她走向前方的门,一步一步踏上台阶,脚步缓慢而沉重。不过几阶的距离,似有千里之远。

  摸上冰凉的门把,拿出钥匙插上,咔哒一声,门在幽静的夜里发出吱呀的声音,心跳陡然变快。

  玄关处没有亮灯,整间屋子几乎是昏暗的,只有客厅沙发旁的一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冷光,一个女人靠坐在沙发扶手边打瞌睡,手腕上缠了圈纱布。

  完好,安全。她暗暗松一口气。

  听到动静,女人抬头,壁灯照亮她的脸,那双眼睛没什么生气,空空的,望过来时,足够让人呼吸一滞。脸上有着淡淡倦意和难以消散的忧郁,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妍妍,回来了?”

  “嗯,妈。”

  “今天学习怎么样。”

  “挺好的。”

  “嗯,现在是学习关键时期,你要继续努力。”她叮嘱着,“不能让我失望,知道吗?”

  目光落在江妍的脸上,像寒冬中冰冷彻骨的海水,包围她全身,喉头发紧,胸口窒闷,如有重压,让人难以呼吸。

  她艰难开口,像往常一样做出保证,“我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才敢迈出步子,在赵曼殊身旁坐下,轻声问:“妈,今天有没有吃药?”

  赵曼殊略带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吃了,放心吧,你不用担心妈。”

  江妍伸手去碰她手腕处的纱布,触到她微凉的皮肤,“还疼不?”

  “不疼,长新肉了。”赵曼殊收回手,用另一只手虚掩手腕,语调没什么起伏。

  “不早了,我陪你去房间吧。”江妍低声说。

  江妍扶着她去了主卧,给赵曼殊掖好被子,两人聊了会天,江妍和她说了说今天在学校的事,小测如何,学得怎么样之类的话。

  “嗯,妈妈相信你,你有把握就好。”赵曼殊笑了笑。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赵曼殊困了,闭眼前让她早点睡觉,所有的对话在关灯后结束。

  听见对方呼吸逐渐平稳,江妍才放轻动作起身,合上门时留了条缝。

  做完这些,她才回到自己房间,靠在门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

  赵曼殊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家庭,她心气高,不甘于在落后封建的小城里过完一生,沦为家族眼中只会相夫教子,读不了几年书的女人。最终,她凭借自身努力考上名牌大学,并在一次部门活动中认识了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江祈鹏。

  俩人在往后的相处中逐渐萌生爱意,最终相爱。

  异地和家境的原因,他们的恋情并不被双方父母看好,但这些困难并不阻碍他们,他们不顾父母的反对,瞒着父母扯了证。被发现后,江祈鹏和父母的关系一度变得紧张,赵曼殊父母更是与赵曼殊断绝来往。

  两家关系,直至江妍出生,才有所缓和。

  生活开始步入幸福美满,江祈鹏工作了几年,有了资本积累后便辞掉原工作,和朋友合办开了一家公司。

  新公司刚起步,他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时常早出晚归,对妻子女儿的关心也越发少了。

  矛盾也由此产生。

  赵曼殊成了全职主妇,照顾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她开始渴望工作,渴望接触新事物,渴望用自己的知识阅历闯出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然而所有的想法在见到孩子那一刻全部打回肚子里。

  慢慢的,生活中孩子的哭闹,丈夫的不理解和埋怨,难以自我消化的消极情绪,多方因素叠加,逐渐让赵曼殊的脾气变得越发古怪。

  那时江祈鹏的事业缓步上升,不再像以前刚创业时那么忙碌,每周会抽时间陪她们,有时陪赵曼殊去医院,带回来一袋子的药。

  但具体是什么病,江妍并不懂,她问过父亲,那是什么药,妈妈怎么了。

  父亲不愿和年幼的她做过多解释,只是摸摸江妍的脑袋,嘱咐她:“妈妈不开心了,要吃药才能好,你不能惹她生气,在家要乖乖听话。”

  江妍一直记到了现在,也深知这句话的重要性。

  时而沉默沮丧,时而暴躁易怒。

  这是初中的江妍对母亲脾气的一个总结。

  江妍十四岁那年,一向温柔漂亮的母亲顷刻间变得狰狞,她指着江妍鼻子骂:“我在你身上投了多少精力!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她开始摔视野内一切能摔的东西,水杯,滴漏摆件,花瓶,果盘……江妍第一次见到这样疯魔的母亲。

  她瑟缩在角落,玻璃在身边炸开,尖锐的声响将要刺破耳膜,她捂住耳朵,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母亲,仅仅一分钟的时间,室内一片狼藉。

  混乱的起因,也不过是江妍的一句:“今天不想学琴,妈妈,我好累。”

  室内趋于平静,头顶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

  母亲缓缓来到她面前,抱住她,开始呜咽、啜泣,喃喃道:“妍妍,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错了……”

  这是生了病的母亲。

  那一晚江妍和母亲一起睡,她们聊了很多。江妍也终于明白父亲当时所说的母亲不开心是什么。

  “想着等你长大,我也就轻松了。”

  “去医院看,医生说是一种精神心理疾病,得吃药调节。”

  “一心想再忍忍,没想到日子熬着熬着,我就变成了这样。”

  “妍妍,你会不会讨厌妈妈?”那双眼睛变得无比忧郁和悲伤,她眼里蓄满泪水,“妈妈该怎么办……”

  语气变得越来越小心、脆弱,江妍害怕过后是浓浓的心疼,母亲如此陌生,却又无助得让人心口泛酸。

  “不讨厌。”她赶紧抱住母亲,安慰她,“我以后会乖的,我以后会听你话的,你不要不开心。”

  仿佛一夜成长,她学做母亲口中听话的乖孩子,好让母亲能够安心治疗。

  往后的日子,诸如此类的现象会发生在半夜,发生在父母的房间,亦或是客厅。像是一种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爆发。

  每一次发泄完后,赵曼殊都会像只无措的困兽,向自己的孩子忏悔罪行,恳求原谅。

  这场与病魔对抗的漫长拉锯战,最先退出的是父亲。

  江妍上高二这年,赵曼殊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而彼时父母的爱情已经走到尽头,江祈鹏在这样的家庭中感到无尽疲累和烦闷,单方面提出离婚,赵曼殊挽留无果,最终只能同意离婚。

  有天江妍和赵曼殊去完医院回来那天,看见一个月未见的父亲亲昵地搂着一个女人穿过马路。

  原本还算稳定的情绪急转直下,江祈鹏与他人恩爱的那一幕,成了压垮赵曼殊精神的最后一棵稻草。

  江妍开始发现抽屉里母亲的药盒堆积了很多,大多没有拆封。

  垃圾桶某天多了个碎了的相框,满是玻璃渣的照片上印了一家三口,男人的脸已经模糊,上面布满触目惊心的划痕。

  赵曼殊时常坐在客厅沙发上,一坐便是一天。

  开始说些奇怪的话:“妍妍,你长大了,时间过得好快。”

  “妍妍,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

  门外传来声响,江妍听见动静,走去母亲卧室看看,却不见人影。

  屋里死一般沉寂,她喊赵曼殊,没人回应。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

  浴室传来水声,一滴一滴,在幽静的室内无限放大。

  江妍心下一沉,冲进浴室,看见地面带血的刀片,浴缸满池的血水,合上眼的赵曼殊,手腕处不断逸散出的血液。

  她上前去,才刚一碰上她的肩膀,浴缸里的人突然睁开眼,抓住她手腕,双手如铁钳,扣得她手腕生疼。

  那张脸泪痕斑驳,血色尽褪,只留一张惨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通红的眼。

  她近乎偏执疯狂地强调。

  “妍妍,你要好好学习,不能让人看不起……他们都看不起我,都想我死,见不得我好。”

  “你是我的骄傲,只有你。”

  “我这辈子都搭在这个家,你不能让我失望……”

  “妈妈只有你了……”

  又是这些话,如同诅咒,伴随了她五年,根植脑海,刻进骨肉。

  似是坠入无尽深渊,无穷无尽的绝望感攀上心头。

  湿黏温热的血不断从伤口处渗出,沾染上她的手腕,渗进指缝、肌肤纹路,再顺着指尖滴落地板,炸成血花。

  视野里漫上一片红色,红雾般笼罩四周,快要将她吞噬。

  “妍妍。”声音变得飘渺空灵,如鬼魅蛊惑的耳语。

  “要和我一起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