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殊从小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从医院的病床到学校的医务室,他总会看到不同的人脸上露出相似的神情。
他们怜悯他的同时,又会从他的遭遇里得到安慰。
被禁锢住自由的人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原来血统高贵的人鱼也有这样狼狈不堪的一面。
换在别人身上能够快速治愈的病症作用在自己身上时,疼痛和发作症状短时间内很难得到缓解和治愈。
人鱼引以为傲的强盛精神力成了他痛苦的一大来源,每当它们被调用过度的时候,撕裂般的痛感和身体的副作用就会接踵而至。
林殊厌恶与生俱来的命运,也厌恶人们脸上相似的面孔。
正当他已接近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发现只要一靠近虞知恒,自己的身体状况就能缓解。
命运要求虞知恒以一个救赎者的身份出现,这样的认知让林殊一开始对他的印象非常差,但他还是会不自觉地观察对方。
虞知恒是天生被人群围绕的那类人。
但奇怪的是,被众人围在中心的他偶尔会露出游离于人群之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不耐表情,又会在被人察觉之前,变回那副原来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觉得这样的人很虚伪,后来每当他和其他朋友提起这件事时都会得到一致的反驳,就好像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林殊是被身旁爱人急促的呼吸声唤醒的。
听到对方无意识发出痛苦的闷哼声,他急匆匆地坐起身打开床头灯。
灯一亮,虞知恒浑身发抖的样子直直落进他眼里,对方额间还流了不少冷汗,睡衣也被浸湿得不成样子。
他的精神力不知何时失去了控制不断向外扩张,丝丝缕缕交织缠绕成乱糟糟的一团。
其余找不到方向的精神丝只能四处乱窜,甚至有一部分妄图缠到林殊的手脚上。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他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忍不住慢慢放出自己的精神力。
就像跋涉许久终于找到沙漠的绿洲,对方的精神力争先恐后地黏上他精神力的触角,迫切地等待着他为它们梳理治疗。
突然一下子缠上这么多他有点受不了。
林殊强忍着不适将那些比毛线团还乱的精神力拆解开,他一边担心着虞知恒的状况,一边又控制不住地手脚发软。
他艰难地呼吸着。
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自己被彻底打开脑内的某处地方,属于自己的领域被对方一点点占领。
疼痛和奇妙的感觉如潮水般涌上来,裹挟着他的身体潮涨潮落。
他也跟着出了一身汗,眼尾不自然地泛红。
“小鱼。”
林殊求助似的埋进他怀里,可惜他并没有得到回应。
但所幸他的治疗肉眼可见地起了效果。
沉睡的人精神力恢复到阈值,而后自觉开始修复身体,他的呼吸也终于缓缓趋于平稳。
这时候反倒是林殊变得浑身难受起来。
那些病恹恹的精神力恢复活力后还是藕断丝连地缠着他的不放,跟它们的主人一样黏人。
人鱼指尖蜷缩,直到耳朵里钻进呜咽声才发现自己的眼里攒满了眼泪。
他强忍着想让自己尾巴冒出来的冲动,又伸手推了推虞知恒:“小鱼,别......”
哭腔溢出来,得不到回应的他快要疯掉了。
头顶的呼吸忽地一窒。
随后一双大手环住他的腰,折磨着他的精神力终于被它们的主人收回去。
他转过身蹭着对方的脸,也不知道是哭还是撒娇。
两个人就像是刚从水里面被捞上来,呼吸交错着相互舔舐伤口。
最后一缕未收回的精神力试探性地搭上绵软虚弱的触角。
在确认对方没有任何抵抗之后,才默默地将刚才吸收过剩的精神力输送回去。
“对不起宝宝。”虞知恒心疼地将他搂紧。
林殊说话带上了鼻音,没什么精神地说:“我难受。”
虞知恒轻拍着他的脊背:“再睡一会,等你醒了我们去医院。”
埋在他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刚才调用过多精神力的副作用发作,他浑身都没了力气。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凌晨,虞知恒直接让司机送他们去了最常去的那家医院。
他们选择定居在s市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座中心城市的医疗资源是全国最顶尖的。
医院的走廊有十二盏灯,天花板上亮着六盏,剩下的六盏晃晃悠悠坠落到地砖砖面上,白色灯光正不断包裹吞噬他。
林殊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看着手里缓慢冒着热气的水杯入了神。
上一次来这里的时间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候隔壁病房有一个总闹着要回家的老人。
现在过去了这么久,不知道那位老人最后有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外孙。
考虑到精神力检查的特殊性,每个病人都必须单独进到检查室。
在外面的人变成了自己,身份转换后他终于明白以前爱人眼中的情绪意味着什么。
标志着进行中的红灯规律地闪烁着,节奏逐渐与耳边鼓动的心跳声重合。
这种未知的紧张感甚至比自己收到体检报告时的心情还要糟糕。
漫长的等待后,灯光终于不再闪烁,变成了令人心安的绿色。
林殊站起身,见到推门出来的医生朝他点了点头,半悬的心才落了地。
“不用担心,进去照顾他吧,”医生浅笑着安抚他,“详细的报告结果出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还没等他说完,这位家属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原地。
医生眨眨眼,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又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
林殊道完谢,急匆匆又往里走去。
这种检查他以前做过,需要透支整个精神域来进行测试。结束后病人可能会有一些暂时性的后遗症,这时候需要家属在一旁陪护。
推开最后一扇隔离门,他的爱人抬头望向他。
虞知恒面色如常地坐在检测仓的金属台面上,除了额间流了少许汗水之外,好像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林殊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失焦,与其说是在看他,不如说只是朝着他的方向侧过了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林殊握住他的手,刚想放出些精神力就被对方拒绝了。
虞知恒眉头无意识地紧皱,不赞同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道:“别动。”
拒绝也没用。
林殊跟着皱起眉,他感觉现在的爱人脆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走。
丝丝缕缕的精神力渗透进对方的识海,飞快修复着虞知恒几近枯竭的精神域,但没过两秒,就被人从源头上制止住。
和林殊预想的虚脱无力不同。
他被牢牢按在检查台台面上,面对面看着眼前这个双眼涣散的凶手。
对方的力气大的惊人,语气也不受控制地沉下来:“还想复发是不是?我说了不用。”
知道对方现在最需要的还是安抚,于是他停下精神力的释放,伸手将虞知恒搂进自己的怀里,自上而下缓缓地轻抚着他的头:“我不乱来了,放松点小鱼。”
“不能再让你受伤了。”虞知恒将脸埋入他颈侧,神志不清地重复着这句语序混乱的话,“都是因为我。”
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有着他不能理解的自责和愧疚。
精神力透支的副作用在每个人身上的症状都不尽相同,虞知恒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不肯闭眼,就像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林殊只能一遍遍的跟对方保证自己没有因为他受过伤。
他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自己前面那些话具体说了什么。然而似乎正是这样的安抚起了作用,硬撑到现在的爱人终于卸了力。
尽管不明白爱人究竟在难过什么,但他仍会因为对方的愧疚而愧疚。
林殊放轻呼吸,直到对方入睡才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知道过去多久,病房外传来推车经过的声音,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随之弥漫开来。
虞知恒倏地睁开眼,眼前熟悉的景象让他一瞬间瞳孔紧缩,顾不上还在打着点滴的手,他一把扯下针头,下床推门出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早春清晨的阳光通过窗户落在地上。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
“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
宋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见对方手背还渗着血,连忙按下病房门口的呼叫铃。
虞知恒回过头问他,语气带着连宋尹也能听出来的无措:“林殊呢?”
“让余确陪着去检查了。”职业素养过硬的人只能装作没见到老板此刻的脆弱。
因为右手刚骨折行动有些不方便,宋尹干脆靠着走廊的沙发坐下来。
想起对方还不知道余确的身份,他补充道:“余确就是上次你让我签的那个主播。”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尹理性的声音让他清醒了些,虞知恒情绪冷静下来:“检查结果怎么样?”
“你的还是他的?”宋尹故意问他。
平淡的视线扫了宋尹一眼,答案不言而喻。
“他的报告还没出来,但是医生说你们两个情况都还好。”宋尹示意他回病房躺着,“你有空想想怎么赔偿我的工伤。难得来医院一趟竟然还要上班。”
虞知恒看着他打上石膏的手臂,终于有心思关心起下属:“去找行政给你休个月假,你也别折腾了。”
宋尹在业内是出了名的工作狂,金牌经纪人背后的大半功劳都在他自己身上。
果然一听到休假,这位经纪人皱起眉头:“不合适,我手头还有好几个合作没对接完。”
他的回答并不让人意外,虞知恒转了个话头:“那你这手怎么伤的?”
宋尹冷笑一声:“被狗啃的。”
“尹哥——”背后的声音恰好在这时候传来。
两人转过身,就见一个染着金发的卷毛小男生可怜巴巴凑上来道歉,显然是听到了两人刚才的对话。
“说了几次了你这头狗毛能不能给我染黑?”
“可是这种颜色是金毛天生的,不能换。”
......
不算嘈杂的吵闹声中,虞知恒的视线越过他们,直直地落到林殊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