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池呆坐在电脑面前很久,久到外面不知道怎么的传来喊声。

  深夜里显得异常清楚。

  有人说下雪了。

  舒池下意识地往窗外看去。

  她的书房看上去空荡荡的,比起书房更像个私人的电影院。

  电脑桌靠着落地窗,可以看到凌晨的城市的夜景。

  远处的写字楼依然亮着灯,地标性建筑的灯依然亮起,有些屏幕还在滚动播放着广告。

  今年居然下雪了。

  舒池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老家那边的人说普通话都很不标准,小学教她的老师念一首《望庐山瀑布》都能让学生爆笑。

  结果一群小孩自己去读诗那口音也歪七扭八,带着潮湿的海浪味,总感觉开口没有风雅,全是海腥。

  不过舒池不用开口,初中的早读课也对她形同虚设。

  因为她不会说话。

  这样还有很多同学羡慕她,说舒池不怕被抽问,也从来不用被抽背课文。

  人总是这样,把他人失去的东西当做另一种捷径,就像舒池是个哑巴,还能领学校的残疾人餐补。

  小村落的条件都不太好,要说困难谁家都能算困难,基本全部都是留守儿童。

  舒池上小学前失去声音,妈妈带她去看了医生没什么用,最后也就这样长大了。

  浦西在舒池长大的这些年从不下雪,冬天都很短暂。

  这些年舒池也不是没去过北方,跟井羽绮出差考察的时候顺道拍了几张照,当时井羽绮还惊诧万分。

  毕竟舒池是个连合影都要逃避的人。

  井羽绮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舒池摇头,眼神很是安宁,说:“第一次看雪。”

  井羽绮跟舒池第一次见面在榕市,浦西是榕市下面的一个小县城,舒池的家是县城里的旮沓。

  七万人的小县城,真的留下的全是孩子和老人,青壮年全出去打工了。

  舒池跟上面两个姐姐都上完了初中,比起大姐二姐打工打了两年就结婚,舒池似乎更擅长忍耐。

  那张拍的照片被舒池存在了电脑,她无数次地想发给那个账号,却始终没点下发送。

  -书迟,我这下雪啦,不过是小雪[图]

  -我这也不怎么下雪,除非特别特别冷,下了也就是山上有雪,你那边呢?

  舒池老老实实地说没见过下雪。

  只在课本里见过。

  -你那里确实啦,我这都秋天了你还是很热的。

  -现在呢,总穿毛衣了吧,最近网上好就行手织围巾啊,我试试看,如果成功了给你做一条。

  后来这个话题没再提起,应该是失败了。

  舒池其实惦记了很久。

  她从小到大都不会主动要东西,家里没这个条件,能有就不错了。

  即便是姐姐不要的衣服,有些也不一定给她,可能还能改改给后一个弟弟。

  就算她来到榕市打工,一个月所有的工资加起来买条十块钱的围巾当然可以。

  她也会扛着,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上面,是同样的防风。

  太冷的话干活不冷,一单单地往学校送,冷到极致也会暖。

  可心里暖,却靠的是那个人的话。

  她说想我。

  我也好想她。

  舒池站在床边拍了张照,窗外的小雪飘飘,很难拍出来。

  点开微信朋友圈,全是提这场雪的。

  舒池却依然注视着电脑屏幕,她咬着嘴唇,给豆芽的账号发了一句——

  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没有回复。

  可能下线了,可能她依旧不想理自己。

  为什么呢?

  这么多年,舒池还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告而别。

  *

  井旎绮酒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发现都快下午了。

  穆呤刚洗完澡出来,把充好电的手机丢给她:“舒池去送你女儿上学了。”

  井旎绮头发跟鸡窝一样,坐在床上愣了好半天,“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穆呤:“比你早点,刚好碰上她要出门。”

  舒池看上去跟一夜没睡一样,黑眼圈化妆都遮不住,倒是把早饭都做好了。

  井旎绮:“真贤惠啊。”

  舒池家没拆牌的衣服也很多,穆呤随便挑了件穿着,一边说:“我看她像是没睡好,很没精神。”

  井旎绮:“还不是咱俩这醉鬼折腾的么?”

  穆呤:“少来,我可没折腾,主要是舒池自己酿的酒度数太高,就她自己酒量好能撑住。”

  井旎绮揉着头发打哈欠,说:“她本来就能喝。”

  她点开看手机,哇了一声:“下雪了?”

  穆呤点头。

  小壶在荆市一家私立小学上学,早上八点半上课,舒池等了一夜豆芽的消息没有动静,将近天亮才眯了一会。

  但没过多久小朋友就起来了。

  她洗了个澡做饭又送孩子去学校,早上还有点堵车,到学校的时候差点迟到。

  雪后的荆市看上去白茫茫的,小壶坐在车上盯着舒池看了很久。

  舒池的车小壶老坐,周末舒池如果不用见客户会带她去玩,要么去福利院,和其他小朋友做游戏。

  等车的时候舒池捏了捏眉心,小壶看到对方竖着的手机显示出新消息,提醒了一句——

  “阿姨,有人给你发微信啦。”

  舒池还没来得及听穆呤说的设置消息隐藏。

  小壶看了一眼,她认识的字有限,但丁芽的名字很好认。

  小朋友看着舒池点开消息,对方发的是一句语音——

  “早上好,下雪了。”

  小壶笑了一声:“都下完啦!”

  舒池在开车不好打字,回了一个表情。

  丁芽又问:“上班了吗?”

  她又发了一个视频,是她领养的那只小狗。

  小壶看了舒池一眼,问:“我能点开么?”

  舒池点头。

  小视频里小狗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耳朵还没立起来,毛茸茸得特别可爱。

  小孩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井旎绮家里就有两只猫,全是她捡的,每天铲屎的反而是小壶。

  小壶一边笑一边说:“舒池阿姨,你要回什么啊,我可以帮你打哦。”

  舒池凝重地说:“我还在想。”

  小朋友似乎对大人回消息还要想非常诧异,拿下了舒池的手机看了好一会。

  她自己点开舒池的表情包,挑了一个可爱的兔子发了。

  舒池:……

  小壶眨着眼看着舒池:“舒池阿姨不会生气吧?”

  舒池:“不会。”

  丁芽刚出门准备坐地铁,早上起来她看到了自己原来账户舒池发的消息。

  凌晨发的。

  她没急着回,反而日常给舒池发了微信消息。

  舒池这人聊天打字跟没话说,嗯嗯啊啊这种能灭绝人说话欲的在她身上都展露无遗。

  仿佛非要让追她的人人望而生畏。

  偏偏丁芽十年前就习惯了,也无所谓舒池发什么表情包。

  反正这个人骨子里并不是那种真的不想搭理人的类型。

  好像天生就笨笨的,花言巧语对舒池来说比登天还难。

  小壶看和舒池聊天的人盯着一个狗狗的头像,又点开资料放大了看。

  轻车熟路地去看丁芽的朋友圈。

  丁芽昨晚发了一张照片,是一张在古亭边的照片,光有点暗,只能看见她半张脸。

  隐在暗处还有一个颀长的身影,乍看还会被忽略。

  丁芽的文案没那么文艺,口气很欢快。

  -周末去柳园抽奖抽到的写真,是不是仙女下凡?

  因为朋友圈没有狗头,她还自己手动打了个英文。

  现在的小朋友就算才上小学也是懂的都懂。

  丁芽的朋友圈是半年可见,但也没有发很多,小壶看完又回到了她最新发的那张图,不知道怎么的大声叫了一声。

  又是一个路口,舒池问了句怎么了。

  小壶放大了照片:“舒池阿姨!这个是你么?”

  小朋友肉乎乎的手指着丁芽身后那个隐没在黑暗里的身影,灯光只给她的发带描了一条吝啬的边线,乍看很容易被忽略,如同影子一般。

  舒池看了一眼,嗯了一声。

  小壶问:“她是昨天和你打电话的姐姐吗?”

  昨天的话题是怎么出来的舒池还记得,她伸手摸了一把小壶的头发,小朋友的辫子还是她早上起来编的。

  舒池很是无奈:“你怎么鬼精鬼精的。”

  小壶被这么说还挺不乐意的,“我是大聪明!所以就是吧!舒池阿姨是喜欢她吗?”

  “这个姐姐长得好漂亮啊,还有酒窝!”

  小壶抱着手机都不肯撒手,“裙子也很好看!我也想穿这种,上次妈妈出去玩都没带我……”

  舒池:“不是她。”

  小壶哼了一声:“可是舒池阿姨回别人的消息根本不用想啊。”

  小朋友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人类幼崽在这个年龄阶段可爱得完全不需要轮廓加成。

  舒池犹豫了一下,笑着问:“有吗?”

  小壶嗯嗯两声,“你们还一起去拍照了,妈妈说舒池阿姨很讨厌拍照的,这还不是喜欢啊。”

  小孩有时候敏锐得很,更别提小壶这种生命里从没有爸爸的幼崽。

  比普通的小孩还早熟一些,对井羽绮的所有男朋友都一视同仁地讨厌。

  那些想傍富婆的男的想从孩子入手从没得手过。

  舒池心里震了震,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壶又欢天喜地地读出了丁芽发的消息——

  “有件事我都不知道和谁说,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起过的网恋老公么?”

  小朋友诶了一声,“网恋老公是什么意思啊?”

  老公是什么意思她是知道。

  舒池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还好已经开到校门口了,她赶紧催促孩子进学校。

  但舒池也没急着开车走,她的车停在路边,在车里看丁芽发的最新消息——

  “他都死了,但是账号却突然上线,吓了我一跳。”

  “你说,我要不要发个消息问问啊?”

  丁芽这个人在舒池印象里有点特别。

  多半是因为网恋这个因素,还有对方那些怀旧游戏。

  现在很多人排斥那段过去,也有不理解的。

  但是人本来就由记忆组成,舒池就算像剐肉那样剐掉那段记忆,却无法忽视自己能变成这样,也有当年「老婆」的驱使。

  她想坐豪车,我就想努力赚钱。

  她把我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让我的世界从无从开口变成无处可说。

  她却不在了。

  丁芽和她同病相怜。

  像是一个纪元里同时空的经历者。

  丁芽又说:“我好激动,又很害怕。”

  舒池明白这种害怕。

  丁芽在抵达公司的时候收到了舒池的一条语音——

  “不要怕,万一他根本没有得癌症没有死,只是想你呢?”

  这个人的声音很普通,坐地铁都能听到差不多的。

  但这个时候丁芽的心却被这句话搅得难以保持风平浪静。

  她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却回了一句格外冷静的——

  “不可能。”

  “她说她会一辈子爱我,怎么忍心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