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泱留在了璇玑殿里, 阖宫上下,都知晓了新晋状元郎的未婚妻,住进了姜国当今圣上的寝殿内,但却谁也不敢置喙些什么。
没有卫若漓吩咐, 谁也不敢靠近璇玑殿。
而师泱呢?
腿疾刚有了一点起色, 就立马去寻卫若漓的身影。
一连多少天, 不管卫若漓在哪里, 师泱总形影不离不厌其烦地跟着她身后。
她明白的的确确是自己错了,没有信任阿漓,如今她要挽回阿漓,也必得要付出她能够做到的一切。
这一次, 不论阿漓怎么对她, 她都决定了要不离不弃,不叫那些相守的誓言落空, 她说到就要做到。
这半个月里, 每日卫若漓清晨起床, 师泱就守在太元殿里, 方芊不让她进去, 她就守在大殿门外。
卫若漓去上朝,她就提前去准备早膳, 然后亲自等在太极殿的后殿。卫若漓用膳, 她就陪在一旁, 卫若漓批阅奏折,她也形影不离地跟着,为其研墨, 端茶倒水,即便是就寝之时, 师泱也依旧守在她的门外,一步也不肯走。
可师泱在门外守着,床榻上的卫若漓却日夜不能眠。
这整整半个月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师泱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执着。这样的过程,师泱日夜不离地相伴,她是心软的。
她只怕,自己或许哪一天坚持不下去,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师泱。
这一点心软,卫若漓掩藏得极好。
可却还是没有逃得过钟怀珍的眼睛。
这整整半个月里,钟怀珍以身体抱恙为由,没有出过漪兰殿半步。
往日那些衣食起居的照料,一应全部由师泱接替了。
她其实不愿意去与师泱争夺什么,与一个女人去争夺另一个女人,那本身便就是贬低自己的开始。
师泱离开的这一年里,她能够光明正大地陪在卫若漓身旁,可如今她回来了,卫若漓许她住在璇玑殿里,一切就都说明了,卫若漓的心里仍旧有师泱的存在。
然而卫若漓呢?这一刻的不原谅不过是不肯放下罢了,她从未停止过爱师泱。最后原谅师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以这一切的局面,只有她是多余的。
那一场刻骨铭心无法丢开手的爱情里,其实从没有她的位置。
即便有空缺,她也永远都填补不了。
只是难过地放弃,到不甘,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她如今才是卫若漓的妻子,是她载刻在记册上的姜国皇后,没有任何过错,卫若漓不能够废掉她,不要她。
即便卫若漓放不下师泱,她也不能够不在乎她的感受。
卫若漓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爱她。要立后,答应要好好对自己的,也全都是她,她不能够反悔,不能够。
傍晚突然下了一场细雨,比白天的时候,突然又凉了几分。
一天冷似一天,姜国的冬天,彻底就要来了。
太元殿里,卫若漓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抬头看向窗外,才发觉外面下雨了。
她今日没有让师泱进来,晚膳时,为着盛汤的事情,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让她们之间的关系弄得有些僵,她一气之下,没有准师泱跟着她。
卫若漓起身,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她微顿了片刻,伸手取下旁边铜架子上挂着的披风,然后转身出门。
门一开,人果然就坐在门口。
只是睡着了。
这些天来,师泱为了日夜守在卫若漓身旁,睡眠时间少了很多,但是除此之外,在吃饭吃药上面,她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去糟践自己,每日也努力认真梳洗打扮自己。
只是那一头白发,没有蘖墨的作用,很快就会变回原样。
师泱不想让卫若漓看到她满头白发的样子,她怕自己看起来太老,会让阿漓嫌弃她,所以就去问裴嫣要蘖墨,可因为卫若漓的吩咐,裴嫣并不再给她用蘖墨。
蘖墨终究有毒,一次两次尚可,多了便就会顺着头皮损耗肌理,长久以往,人会有损伤。
卫若漓蹲下来,看着师泱靠在门旁闭眼沉沉睡着,连下雨了都未察觉。
连日来睡眠不足,眼睑下也乌青一片,她从前爱漂亮,涂脂抹粉必不可少,即便是此刻,满头白发也不忘抹粉箍头。卫若漓抬眼,瞥见她发髻上插着的簪子,是去年生辰那日,她送给她的。
那根银簪,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是她们那时候去焚渡山住在平燕州那段时间时,她偷偷买的。当时没有送给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才想起来。
因为没有什么契机,也没有什么由头,正巧生辰那日,她站在铜镜前穿衣,在篦匣里看见那根银簪,所以顺手就带在了身上。
如果不是师泱让她替她挽发,她大概还是不会拿出来。
所以,一切都不过是某一刻的念头罢了,没有刻意,也没有缘由,正巧是她要挽发,仅此而已。
卫若漓将臂弯里的披风展开来,轻轻盖在师泱身上,动作轻柔,生怕吵醒了她。
她其实很怀念那时候在平燕州的日子,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只有她们两个人,清晨赶集买菜,亲自烧火做饭,洗碗洗衣,天黑了就爬到屋顶上看月亮看星星。
没有恩怨,也没有仇恨,她们拥有的,只有那片天和那片地,还有彼此。
殿门外,钟怀珍撑伞停在那里,她看着远处廊庑下的两道身影,看着卫若漓那眼里的珍视,那小心翼翼为眼前人盖披风的温柔,只一瞬间,她忽然连站在这里的勇气也没有。
师泱睡得不安稳,猛地一下惊醒过来。
她满头是汗,像是被水呛到,猛烈地咳嗽了下,连忙惊声大喊道:“阿漓,有水——”
卫若漓被她吓到,连忙抓住她的双臂,喊她:“师泱!”
师泱愣怔在那里,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她和阿漓去兕匣山,她们正往前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条很深的裂缝,裂缝里洪水滔天,她眼睁睁看着阿漓在她眼前掉进了那道裂缝之中。
师泱神情有些恍惚,只盯着卫若漓眼睛一眨不眨,卫若漓看出来,师泱吓到了,忙抓住她的手,安抚她问道:“怎么了,师泱?”
师泱脱口道:“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掉进了深渊里,我怎么喊怎么叫,也没有人来帮我。”说着说着,眼眶忽然酸涩,她伸开手掌,环住卫若漓的脖颈,整个人趴在她的怀里,浑身颤抖。
卫若漓猝不及防,感受到怀里扑进来的人。
明明晚膳时候,她们还闹了不愉快。
也顾不得什么,卫若漓伸手去拍她的背,温声说:“只是个噩梦,醒了就好了。”
钟怀珍走了过去,她走到廊庑下,低头看着地上的两人,淡声轻喊:“陛下……”
师泱这才返过神来,她仰头,看着眼前站着的钟怀珍,又看了看身旁的卫若漓。
卫若漓放开了师泱,脸上刚刚的担忧与温柔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那张冷冰冰的脸。
“皇后有何事么?”卫若漓淡声问道。
钟怀珍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收起心底的失落,脸上努力保持着她的温婉与平静,她笑着道:“许久没有见到陛下,臣妾想念你了。”
她说着,伸手去捧卫若漓的脸庞,指尖在她眼尾轻蹭,温声说:“这些时日,臣妾身子抱恙,没有时间来照料陛下,陛下似乎清减了些。”
卫若漓微蹙眉,她伸手去拉怀珍的手,她们之前,并未这样靠近过。
“皇后身子不好,就不用操心朕了。药用了么,外面雨大风大,秋芸,送皇后回宫吧。”
“不必了,今日臣妾来,是要服侍陛下就寝的。”钟怀珍笑着拒绝她,而后从秋芸手里接过披风,披了在卫若漓的身上,而后捧住她的脸庞,垫脚就仰头碰触她的唇瓣,只亲亲一下,并未深入,她笑着问她,“阿漓难道不想我么?”
卫若漓彻底顿愕住,似是没有想到怀珍竟然会当着师泱的面,与她做亲近之举。
她下意识偏头去看师泱,却见她依旧坐靠在地上,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里带着空洞的呆滞与怔愣。
不知怎么的,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心被狠狠刺了一下。
怀珍继续伸手去理她的屏风,恍若无人地这才看向地上的师泱,她居高临下站在那儿,不卑不亢地笑称:“公主如今既为状元郎李大人的妻子,婚期将近,公主也当为了李大人保养好身子才是。不过,既为旧相识,公主住在宫里,倒也无妨碍。只是此刻雨下得大了,秋芸,送公主回璇玑殿歇息,倘若冻坏了,我拿你是问。”
秋芸忙应声说是,上来就要去搀师泱,师泱像是失去了血肉,没有灵魂的躯壳,任由着身边的人扶她起来,由春喊了她一声,她也仿若未闻。
秋芸:“去拿伞来,要大伞。”
片刻之后,有人拿了伞过来。秋芸撑着伞要送师泱离开,由春瞪了她一眼,不许她碰师泱,她用余光瞥了眼一旁不动声色的卫若漓,扶住公主便冒雨往外走。
卫若漓站在那里,看着师泱落寞的背影,她一句话也没有,眼睛里黯淡无光,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她紧紧攥了攥手心,压住心底深处那一抹心痛。
钟怀珍扶着卫若漓要进殿,进了内殿,卫若漓站在窗前,身后钟怀珍去点床榻旁的烛灯,昏暗的房间里逐渐亮堂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卫若漓沉声问她。
钟怀珍愣在那里,手里捏着玉搔头,愣怔之后,重新又去挑烛心,淡声说:“臣妾不明白陛下的意思,刚刚字字句句,难道有一分一厘的差错么?”
“你明明知道的,何必玩这些文字游戏?”卫若漓不看她,声音冷淡到了极点。
钟怀珍默站在那里,与她相背对着,听见身后的话忽然觉得好笑,她有意要发泄着这半个月以来的不满与不甘,将话捅开了说:“明明知道?我该知道什么?是知道你对她依旧念念不忘,还是知道,你要与她重修旧好?”
她转过身来,望着卫若漓的背影,道:“漓姐姐,如果你不能做到像爱别人那样爱我,当初就不要答应封我为后。你要为师泱抛弃你而自暴自弃,就不该拉我进这个泥潭之中,既然你封了我做姜国的皇后,便就该让我做一个名副其实真正的皇后,给予我一个妻子应该有的义务。如果你要回头去挽回师泱,挽回那个曾经抛弃你,为了别人不惜杀害你性命的人,就请你,废黜我的皇后之位。”
卫若漓紧紧捏住掌心,她站在窗户旁,感受到那风雨吹打进来,漂浮在她的脸庞上,冰冷刺骨。
进退全都是为人逼迫,他们将她那一层自尊与骄傲,全部踩在脚底,然后无情嘲讽,逼得她不能回头,更无法向前。
钟怀珍见她沉默,就明白刚刚那一番话说出口,她就不会容许自己回头去挽回师泱,那曾是她的痛与耻辱,即便有后悔与不舍,为了那一层骄傲,她依旧不会那样做。
她一步一步走向她,走到她的身后,然后伸手环住她的腰,紧紧贴在怀里,她哀求地喊她:“漓姐姐,我不再是从前那个没有长大的小不点了,我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渴望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到,将师泱忘记,来重新爱上我呢?我不在乎你从前爱她多久,五年,十年……我都可以等,等你用五年,十年的时间去忘掉她。”
卫若漓转过身,伸手拉下她的双臂,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孩儿,她心有不忍,却给不了她任何承诺。或许封后是错误的,用自己一时的自欺欺人,去拉上别人的一生,给予她一生都不能期盼得到的东西,这样的她,与丧心病狂的人渣又有什么区别?
“怀珍,对不起。当初是我不该答应娘,去封你为后,你有爱人的权利,只是我忘不了师泱,也更无法不去爱她。如果废后,能叫你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找到那个也能够爱你如生命的人,那个人才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既然无法做到对你的承诺,就不会将你困在这深宫之中,你与怀则,都是我生命里重要的亲人与朋友,除了爱,我可以给你任何我能拿得出手的一切。对不起。”
说完,卫若漓没有再有任何的犹豫,迈脚就要离开大殿。
她走到门旁,伸手去拉开殿门,甫一抬头,就看见站在门口浑身潮湿的师泱。
她满头白发,湿润地贴在额角,满脸是雨水地咧开嘴角笑着说:“阿漓,我说过,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要离开你,就算你不要我了,你要爱上别的人,我也不会离开。”
说到最后,声音逐渐变成了啜泣。
卫若漓听得出来,那道啜泣声音里,除了她锥心的疼痛,还有无尽的恐惧。
她恐惧她爱上别人,怕她不要她。
这样的折磨,已经太久了,她不想再尝试再一次失去的痛苦了。
卫若漓看着眼前的人,她伸手勾去她眼尾的眼泪,无奈地笑:“师泱,你这个傻瓜。”说完,撑手将人整个拥进怀里,紧紧抱住她。
感受到她浑身潮湿冰凉,卫若漓将人拦腰抱起,冒着雨迈脚就冲往璇玑殿的方向。
由春站在她们一旁,无声地勾起唇瓣,也笑着连忙撑着伞一起追上去。
身后殿内,怀珍站在那里,完完整整听见门旁的话,她那颗决定一搏的心,也在这一刻间,彻底输得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