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燕州的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可师泱却觉得心安,就如同夏日在西枫别苑那段时日,或许是刻意地逃避开所有的纷扰,她将一颗心紧紧藏在深处,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只住着她自己, 和她的阿漓。
第三日的清晨, 师泱刚把衣裳浆洗晾好,转头就看见院子门口站在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满脸皱纹沟壑,笑意盈盈地伸头往里探, 她身后, 还跟着一个约莫只有三四岁的女娃娃。
大概是附近的百姓,师泱牵唇笑着走过去, 道:“老婆婆, 有什么事么?”
那老婆婆看见师泱走过来, 也不拘束了, 拉着身后的小女娃慢慢往里面挪腾, 笑着说:“你们是从大梁盛京来的吧?”
师泱轻愣,随即笑道:“是啊。”
老婆婆上了岁数, 但很爱笑, 看到师泱就一直咧着嘴笑, 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你长得真俊,就跟天仙下凡一样。”
师泱见她这样说,也不好意思抿起唇笑。从小到大, 夸赞她的人不少,但头一次见到这样不加修饰, 直剌剌的人。大抵老人家淳朴,人也单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师泱正要问起她有什么事,那老婆婆忽然又开口笑说:“对了,那天那个院子里晒衣裳的俊哥儿,是你家相公吧?哎哟,长得可真漂亮,你们小夫妻俩,真真是天作之合!”
师泱恍惚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阿漓。她一向男装示人,老婆婆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有的,估摸着是把阿漓当成她的相公了。
师泱勾了下唇,倒也没有否认,虽然不那么贴切,倒也是这个道理。
“老人家可有难处么?”师泱裁夺着,平燕州荒僻穷苦,老人家定是生活困难,所以才会过来攀谈。
那老婆婆见她这样说,也不好意思笑了笑,正要开口,屋内卫若漓听见院外动静出来,唤她:“泱泱,怎么了?”
师泱回头,和她说:“是附近的百姓,约莫是有难处。”
那婆婆见卫若漓出来,自以为是当家郎君,也不敢说话,忙就拉着小孙女跪下来,可脸上的笑却不曾消退,只拜道:“给大官人请安!”
师泱见状,忙上前将人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如此,你有难处尽管告诉我们,您快起来。”
师泱见她老态,约莫有六七十的岁数,叫这样老人家跪在她面前,心里着实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旁边的小女孩只有三四岁,眉目很清秀,但只是瘦的厉害,她拉着旁边的人喊:“奶奶,沅沅饿……”
老婆婆忙拉住她,拽住她的手,不许她说话。
卫若漓见状,回头看见坐在门口吃着烤红薯的方芊,一大早,方芊就烤了一锅灶的红薯,甜香味飘满整个院子,她道:“去备些吃食来。”
方芊道是,转身往厨房里去。
师泱也牵起小女孩的手,带着两人进屋。
桌上摆满了各种吃食,小女孩很乖巧,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奶奶,问:“奶奶,我能吃么?”
师泱笑着说:“这些都是给你的。”
得到允许后,小女孩儿才拿起桌上的红薯。
老婆婆见状,老泪纵横地又要福拜下来,师泱忙拉住她,道:“老人家不必如此,你们是附近的百姓,怎么会困顿至此呢?”
卫若漓站在她身后,两手扶在师泱肩上,师泱抬头牵唇看她,伸手拉了拉她,卫若漓也伸手指与她相握。
老婆婆抹袖擦泪,说:“你们是盛京来的,不知我们这里的境况。这里叫平燕州,旧年是大玥朝的州界,后来听说北边的大梁打仗,大玥亡国,平燕州的府尹倒台,我们这里的日子才算好一点。”
师泱轻怔,见她这样说,忽然抬头问:“大玥的君主,待您们不好么?”
那婆婆抹着眼泪,叹了一口气:“黄口小儿当家,哪里会懂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艰辛,更何况平燕州地处偏荒,就算是有贪官,也没人愿意管。我还听说,平燕州这里还算好的,离洛城越近,那贪官就越多。宫里有个太监,专伺候皇帝的,仗着小皇帝的恩宠,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在方关要建祠堂,拉了附近不少壮丁去做苦力。沅沅的爹就是被征去,她娘舍不得,一道儿跟了去,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阿弥陀佛,好在老天开眼,这样荒淫的王朝终于没有了,大梁女帝还给我们减免了十年的赋税,我们百姓也能松口气过日子。不然,我和沅沅就活不了了。如果南玥早几年亡国,沅沅她爹娘也不至于死在方关……”说着,她抱着怀里孙女,哭嚎出声。
师泱听见耳边的哭声,只觉掉进冰窟窿里,浑身寒凉彻骨地没有一点温度。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她满心为傲的家国,难道真的如阿漓所说的那样不堪么?
父皇母后为人一生仁慈德善,她与桦儿是他们疼在掌心里长大的,母后教她明是非善恶,是这个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桦儿年幼,虽不谙朝政,却也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为何会落得人人唾骂的下场?
卫若漓站在她身后,瞥见师泱神色,直到她陷入迷惘与彷徨之中。身处高坛,她必然没有体会过寻常人的感受,在她的心里,父皇母后,她的胞弟,全都是生命里重要的人,是不容许诋毁和侮谤,是奉为神祇的存在。
可她却不明白,为国君者,没有让一朝百姓过上安心的日子,便是最大的罪过。
高位者,要承载多少生灵责任,她一国帝姬的身份,又是凌驾于多少劳苦百姓的性命之上的。这些事情,她似乎从未想过。
大玥国灭,大梁从来就不是最根本缘故。
即便没有卫若漓,她这一场遭遇,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她如今该要明白了。
送走祖孙二人,卫若漓吩咐方芊给她们贴补了许多粮食,又送了一些银钱,并言明,等她们过几日走了,就将这座四合院送给她们,也给她们孤老寡孙一个安身之处。
两人走后,师泱便就一直魂不守舍。从午后吃了饭,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卫若漓没有去打扰她,也知晓她需要一个人静下来,去想明白一些事情。
这些成长,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可以帮她。
傍晚时分,卫若漓敲了房门,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她有些担心,正要推门进去,里面忽然开了门,师泱站在门上,抬头与她四目相对,良久之后才开口唤她:“阿漓……”
卫若漓目光落在她脸庞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伤心,也没有自弃,只剩下平静,她听见她轻轻启唇说:“我们去看日落,好么?”
卫若漓没有言及其他,只伸手去牵她,和声道:“好。”
黄昏落日下,师泱和卫若漓背对着坐在草地上,平燕州人烟稀少,荒地却有很多,此刻傍晚平静无风,只有漫天金光余晖,在天边弥散开来,像搬倒的颜料瓶子。
师泱面朝着晚霞,她闭上眼睛,稳稳靠在身后卫若漓肩背上,这种踏实地贴在土地与她之间的感觉,莫名叫她觉得心安。如今,她什么也不奢求,什么也不想要,她想要的,唯有一个卫若漓。
“阿漓,同我讲讲你的从前,好么?”师泱闭着眼睛,淡声道。
卫若漓有些讶异,师泱会问起她的从前。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她问她。
师泱依旧闭着眼睛,将心放得无限平静,她温声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似乎从未了解过你的从前。阿漓,我想知道多一些关于你的事情,这样就能多爱你一些,是不是?”
这是师泱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在没有任何欺骗之下说爱她。
她爱她,此时此刻,她没有任何的怀疑。
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直觉告诉她,这一场纠葛爱恨,此刻间其实已经不再重要了。她们都曾是无可奈何挣扎在命运之中的人,可兜兜转转,最后才发现,彼此才是生命里仅剩的唯一。
她们之间,没有赢家。
这过程里,她们输掉了太多,而彼此,是仅剩的唯一可以毫无保留问心无愧可以要的。也是唯一能够要得起的。
师泱如此,她也是如此。
卫若漓将过去经历的种种,全都事无巨细地讲给师泱,说起她父皇母后之间的恩怨,说起她四岁时,母后与父皇恩断义绝,毅然领兵离开盛京,独留她一人孤苦无依在宫中,说起那多少个无爹无娘冰冷的日日夜夜,说起九岁那一年,她整夜高烧差一点就死在了那个冬天,说起从小到大无人记得她的生辰,说起她在南玥夜幽殿差点没有撑下去的事情……
太多太多的从前,多到她几乎想不起来一件值得铭记的温馨日子。
前半生有多冷,遇到师泱的后半生就有多难以割舍,她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暖与光芒,纵然明明知晓那一丝温暖里有多少卑微与心酸,可她还是舍不得地陷进去,抓在了掌心里。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失去了师泱,她无法想象自己会生活在怎样的漆黑之中。
如果这个世上没有师泱,天下,子民,无上的权力……她通通都不要。
天边云霞一点一点消散,橙黄色的光芒逐渐变得乌沉,然后彻底消散在西山之下。
师泱听着那些过往,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人用尖刀划开一样疼,那疼痛有多深刻,对她就有多心疼。
师泱转身拥住她,她跪在草地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她低头亲吻卫若漓的额头,唇瓣颤栗,有眼泪从眼眶里滴落,卫若漓感受到那湿润,她伸手扣住她的腰,仰头看着那双隐在漆黑之中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她道:“阿泱,你知道么?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一定活不下去。”
师泱心微颤,她抬手捧住她的脸庞,一叠声摇头应她:“不会的,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不论何时,我都不会离开你。”
卫若漓望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她轻轻浮起唇瓣,抬手勾去她眼尾的眼泪,温柔地问:“真的么?”
师泱应她:“真的。”
卫若漓笑,和她邀宠:“你亲亲我。”
师泱垂着湿润的长睫,没有说话,依言低头吻上她的唇。
触感温软绵长,师泱一点点含在唇齿间,与她舔舐啃噬。她伸手去拆她的发髻,将铜簪拔下来扔在草地上,微风徐徐吹过来,吹起她漫天飞舞如泼墨的发丝,卫若漓睁眼,一颗心雀跃澎湃,她双眸迷乱,勾起唇瓣问她:“我有一件事情要问你。”
师泱从她唇瓣上移开,撑开一点距离来看她,一时恍惚,问她:“什么?”
“为什么总喜欢拔掉我的发簪?”卫若漓问她。
她常常有这种小癖好,往常在南玥之时便就有,她一直想问她,可却总是没有契机。
师泱勾唇,手指捏在她的耳垂圆珠上,黏腻地摩挲,道:“因为……我喜欢看你头发披下来的样子。”
没有头尾也没有道理,卫若漓牵唇笑,手掌扣在她腰间,忽然压了过去,师泱猝不及防,整个人背朝后跌进草地里。
她仰头看身上的人,三千发丝如墨披散下来,滑进她的颈窝里,带着酥麻的颤栗。
星辰万物只在她的身后,哪里需要什么理由,只要此刻拥有,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两两相视,卫若漓双手撑在师泱额头侧边,她望见那双眸里温柔眼波,毫不犹豫俯身压头吻上去。
天地为席盖,她自拥有一个完整的师泱。
从身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