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漓愣了下, 长眸轻睨向她,随后单手抓住地上那件披风,拾起来披在她身上。
师泱见状,见她一只手不方便, 自己伸手拢了拢那披风, 低头扣领口间的系带。
卫若漓半躺在那里, 视线只落在她身上, 看见她领口处沾染上的干涸血迹,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声音淡淡道:“伤口还疼吗?”
师泱愣了下,心口忽然酸涩, 眼泪迷蒙上来, 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豁出命去将她护在怀里, 中了毒险些再也醒不过来, 可睁开眼的第一瞬间, 却又问她伤口还疼不疼。
为什么有这样的人, 她们是仇人, 难道她不记得么?为什么还要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她,她难道不知道, 自己时刻都在想着复国要杀她么?
师泱低头咬住唇, 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手背上,滚烫叫人心颤。
卫若漓看见她哭, 伸手就要去替她擦眼泪,拇指指腹在她眼下轻蹭, 抹去那抹湿润,语气温柔地笑道:“有那么疼么,都疼得掉眼泪。”
师泱听出来她打趣的语气,她气得抬起头来,明明要质问她,可眼泪却掉都更厉害了,最后只剩下呜咽着发颤问她:“卫若漓,你为什么救我,难道没有看见慕容筝手里拿着匕首么?如果匕首上也有毒,那怎么办?”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伤心,语气里尽是埋怨。
卫若漓低下头,唇瓣上几近无色,苦笑道:“为什么救你,直到此刻你还要来问我么,阿泱,救你,是我本能会做的事情。”
师泱垂着眸一直掉眼泪,从前她最厌恶的就是人哭,可如今不知是怎么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眼前的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不顾自己性命救她,没有人的心是铁石做的,她早已恨不起她了,相处愈深,爱意便就多一分。
早已不知何时,她已经不愿意去要卫若漓的性命了。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像卫若漓这样爱她了。
师泱咽下喉间的酸涩,不敢抬头去看她,怕跌进她温柔的眼波中。她撑着床边站起来,囔着声音道:“我去给你端药。”
卫若漓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喊她:“阿泱……”
师泱停下来,眼睫上还带着泪水,一下抬头看过去,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红着眼没有说话,不动声色躲开她的目光。
卫若漓抿起唇瓣笑了笑,她拉住她的手,不让人离开,难得地和她示弱:“阿泱,能不能不走,贴贴我,这些天我很想你。”
师泱一时竟忘了,她们已经冷战了很多天。
她哭得眼睛发酸,不愿意拉下脸来和她和好,嘴硬地说:“是么,我怎么没感觉出来你想我,你睡在别人那里的时候,是不是也和别人这样要贴贴。”
卫若漓听出来她话里的酸意,这人脾气很臭,倔强固执得很,连自己给了她台阶都不愿意下来,维持着她莫名的自尊和高傲。
可她却不生气,她的阿泱在吃醋,是为了她吃醋,她其实心里还很高兴。
此刻,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两情相悦还要叫人高兴了。
卫若漓愿意迁就她的小脾气,将人拉过来,让她坐在床边,然后伸手勾上她的脖颈,将人拉下来,贴脸去碰她,眷恋地轻蹭了两下,然后唇瓣相碰,一点一点轻啄,师泱唇瓣软软的,像甜甜的米糕,接连几天没有见面,她其实很想她。
卫若漓将她的唇瓣含在口中,感受到师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颤了下,她勾起嘴角笑,与她额头相抵,含糊不清地说:“伸出来一些。”
师泱听得面红心跳,她刚要张口去骂她,却被那条灵活的唇舌攻进来,她一时没有防备,腰上的手掌渐紧,感受着彼此唇舌交缠,心跳加速。
她们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有时候剑拔弩张,一连冷战上好长时间,可又时候,就这么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吻给化解了。
心跳如擂鼓,震得师泱胸腔里几欲承受不住,她觉得自己耳鸣了,耳边什么也听不见,满眼只有放大在眼前的这张温柔漂亮的脸庞,以及她咬住自己唇舌的真实感。
说来荒唐,她以前从未觉得自己在卫若漓面前需要到伪装遮掩的地步,她亲近她,吻她全都随心所欲,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她想,然后招招手,她就俯首帖耳地贴过来取悦她。可如今这样亲近,她居然会觉得紧张……
在这样下去,恐怕会不成事。她身上还有伤,师泱怕伤到她,忙撑开她的肩膀,直起身子来,她微喘着与她对视,然后从她手掌里抽出来,略有些慌乱地结舌说:“那个,裴嫣说了,你还需服药,我去给你端药……”
卫若漓没有放人离开,她也能感受到师泱变了,她居然在与她亲近的时候紧张,这一点叫她哭笑不得。
可逗弄她,也似乎有另外一种意思。
“那个不急,眼下还有一件比喝药更着急的事情。”卫若漓盯着她微红的脸庞,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师泱心一惊,抬起眼直直对上她的视线,她犹豫了一下,随即拒绝说不行,“侧殿外有人。”
卫若漓忍着笑意,故意逗弄她:“那有什么?”顿了一下,她继续解释,“我说更着急的事,是我要更衣,我没有力气,所以能不能劳烦朕的皇后扶朕一下呢?”
师泱石化了好半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更衣是要出恭的意思,她一下涨红了脸,忙挣开抽回手,恨道:“卫若漓,你个杀千刀的,你不得好死,来世叫你变一个大王八,然后跌到臭水沟里!看你再诓我!”
卫若漓咬着唇忍住笑意,连忙恢复了神色,知道她这会生气,不能再继续笑下去了,否则一定闹得天翻地覆。
这人脾气有个限度,至于那个限度在哪里,她还是清楚的。
卫若漓伸手去拉她的手指,不敢明目张胆,只慢慢凑过去,捏住她一个指头,一点点试探道:“好了,我不逗你了。这件事情是真的很着急,你想这一天我喝了多少贴药,我就是水缸也遭不住,是不是?”
卫若漓这人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对师泱,不论何时,她都有足够的耐心和爱,愿意迁就她,哄她。
师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她虽然跋扈嚣张,嘴硬脾气坏,但一事归一码,她不喜无理取闹,即便无理,必要时刻,她也会解决那个和她作对的那个人。
瞧,就是这样嚣张到极点的人,竟叫她丢不开,也放不掉。
有时候卫若漓也会想,她究竟爱师泱那一点呢?皮相、秉性、气度……似乎都不止于此,她只是习惯了有她的存在,就像是上了瘾一样,只要看不见师泱,她就会不安。
所以这一点依赖,就叫她连性命也放在了她身上。她甚至想,如果有一天,师泱提着刀要她的性命,她只怕也会执迷不悟愚蠢地迎上去。
爱与恨不矛盾,是时时刻刻交织在一起的。
无法衡量,也无法计较到底值不值得,只不过是从心底里涌上来,是她最本能会做的事情。
卫若漓拉住她的手,放在手心踹捏了下,有种和她道歉并讨好的意思。
师泱松了口,妥协地转身去扶她下床。
很奇怪,肩上的伤口真的很小,毒也解了快一整天了,但卫若漓还是很虚弱。她是习武之人,体质会比常人好很多,可脚下地的时候,还是虚弱得连腰也直不起来。
师泱弯下身子去看她的脸,与她商量说:“不如我把恭桶搬到床边上,就在这里上吧。”
卫若漓拧眉说不行,她这人有很强的自尊心,不要说叫师泱搬恭桶这件事与她不会答应,就是师泱扶着她去后房,也不会叫她跟随她一起进去。
“如果哪一天我要是成了一个连独自更衣也不能够的废人,我情愿不活在这个世上。”
师泱抿着唇没有再说话,总说自己孤傲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可有时候,卫若漓同她,也是一样的人。
自尊和骄傲是很重要且拉不下脸来的东西,虽比起生老病死,是顶无用的,可不论沦落至何种境况,它从不会消失。
所以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她们愿意放低自己的自尊骄傲去迁就和挽回对方,又显得彼此之间这份爱,有多珍贵。
又或许是还没有到绝境的那一天,彼此之间的那份爱,还可以消磨纠缠一阵子。可如果真的要有取舍的那一天,卫若漓不知师泱到底会如何抉择。
她想着那一天的到来,好叫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对师泱,究竟有多重要。可她又害怕不愿意面对那一天,只因为怕答案不是她能够承受得了的。
师泱扶着卫若漓下床去了后厢房,又命由春把药端来,这是今晚的最后一贴,明天开始只需减少剂量慢慢调理即可。
由春又端来纱布和药膏,说是要卫若漓的伤口重新上药,师泱也一并应了下来,说全都交给她来照料。
由春见她们和好,心情也一下松快起来。
她从怀里额外掏出一个小瓶子,道:“这是金疮药,公主脖颈上的伤口也一整天没有换药了,您一定要换,不然伤口发炎,以后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自从来了大梁,她受了很多的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有很多,如果往日还在大玥,她就是大玥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是桦儿陛下最敬重的嫡亲长姐,又还怎会遭受这些。
师泱一一应下,她牵起唇瓣道:“由春,你不用担心。我比从前,也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成长了许多。”
身后卫若漓出来,听见她这句话,也欣慰地垂下双眸。
她二十二了,若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有这番领悟的,可惜前半生过得太顺遂,一场变故,到此刻才明白过来坚强是人一生必要历经的阶段。
师泱见由春只看着她身后,她顺着视线转头,才看见身后站着的人。
她接过手里的托盘,放在旁边的案桌上,赶忙去扶她。
由春见她两人和好,勾了勾唇瓣,随后无声退出了大殿。
师泱扶着人上床,又照料她吃药,替她后肩伤口上药换纱布,全都妥帖之后,又想起来她一整天没有进食了,忙又问她:“你饿不饿?我去叫小厨房给你做些吃食来吧。”
说完又站起来,转身就要去叫人。
卫若漓拉住她,见她忙前忙后,忙道:“我不饿,你不用忙活了。你过来,叫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口,由春说你没换药,怎么,又忘了么?”
师泱停下手里的动作,任由着卫若漓将自己拉到床边。她摸出她怀里,刚刚由春给的那瓶金疮药,替她上药,又拿过旁边的纱布,一点一点替她缠上。
卫若漓看她,温声问:“疼不疼?”
毁去师泱的修为和内力,她其实是有些愧疚的,当初只怕她逃离,又被恨意蒙蔽,所以做了许多伤害她的事情。
如果她还有武功,未必就躲不过一个慕容筝。
师泱抿着唇摇了摇头,淡声说不疼。
卫若漓看她寝衣上褶皱布满血迹,拧眉道:“身上的衣服脱了扔掉吧。”
师泱低头看了看,一整天,她怕卫若漓挺不过去,所以一直陪在床边守着她,连寝衣还是昨晚洗完澡后换上的,现在一片狼藉。
她努了努唇,有些犹豫地说:“我,我里面没有穿……”
卫若漓勾唇,越发对她这时候的羞赧爱不释手,她松快地说:“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再说你全身上下,哪里我没有碰过,没有见过。”
师泱微红了红脸,话说得很有道理,可她还是觉得别扭。
她咬了下唇瓣,不死心地说:“我还是叫由春回璇玑殿,给我重新拿一套我再……”
话还没说完,卫若漓就揽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抱上来,伸手被子一拽,就将她抱在怀里,然后用被子蒙上。
“你害羞什么,真是没有道理。”说着三两下就伸手扒掉她身上碍事的衣服,一把甩手扔在了身后的脚踏上。
“啊——”师泱惊呼,感受到身上一凉,有只手覆上来,虚虚实实地拢了下,她急红了脸,脾气一改刚才,恨骂道,“你不要脸!”
可卫若漓变本加厉,紧紧将人扣在怀里,伸腿压住她,不叫她动弹,滑腻白皙的肌肤叫人爱不释手,她想要她,可又克制住了,宽慰她说:“睡吧,我不动你。”
师泱趴在她怀里,周遭全都是她身上熟悉的气息,混着一点淡淡的草药味,出其地叫人心安,她感受到自己那颗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她轻眨了眨眼,喊她:“阿漓……”
“嗯。”卫若漓闭着眼睛应她。
师泱惘惘地,脑子里也糊里糊涂,可还是本能地想告诉她自己心底里的感受:“其实慕容筝拿着匕首抵在我脖子上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害怕。有时候了无生趣地活着,那一刻间,倒觉得有点解脱。可是你冲过来将我护怀里,把背留给别人的时候,就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一点害怕。”
卫若漓睁开眼睛,微微动容,眼底里有哀而无奈的不舍。她是爱她的,近八年的朝夕相处,她有这样的自信,认定师泱心里有她的存在。只是隔着的东西太多,有时候,她也会后悔当初那样做,叫她们的关系变成如今这样无法挽回了。
她心底里有挣扎,挣扎于爱她和复国报仇之间,有时候这两样混杂在一起,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恨意多一些时候,她毫不掩饰地恨她。当爱意超过恨时,她又会自欺欺人逃避一切去爱她、亲近她。
可有的时候,爱与仇恨又可以完完全全的分开来,就比如此刻,她暂时放下对她的仇恨,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感受说出来与她分享。她感动于这样的坦白,却又无奈地心疼内疚。
卫若漓闭眼将她又往怀里拥了拥,低头去亲吻她的额头,只一个淡淡的吻,温柔眷恋,“睡吧阿泱,不会再有那一刻了。”
师泱默默停了下,她抬起眼梢打量她,然后又收回视线,埋首贴在她的颈窝里,轻轻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