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若漓出了大殿, 迎头就撞上个人,她怔了下,抬头看过去,借着灯亮才发现是方芊。
这会寅时刚过, 天还没亮, 就这么冷不丁没有动静站在这里, 卫若漓被师泱气得有些失了理智, 她深吸了口气,拧眉望向她,淡声问:“这会子有什么事么?”
方芊名义上算是卫若漓的昭仪娘娘,但私下里, 她还是卫若漓的贴身暗卫。
若非事出紧急, 她也不会这个时辰来找她。
方芊瞥了一眼她赤着的脚,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恭敬禀报道:“镇抚司里刚刚来报, 慕容筝刚刚遭人毒害, 险些发现及时, 现已救了回来, 只是容貌有损毁。属下来问,陛下要如何处置她?是杀了还是剐了, 还是继续关起来?”
深更半夜里, 凉风吹上来, 她又杀又剐的,一时叫卫若漓有些森然。
她看向方芊,见人神色坦然自若, 仿佛在说一件全然和她不相关的事情。
方芊性子和常人有些不一样,她无亲无友, 从来都是孑然一身,可又什么都不在乎,生死不顾,富贵贫穷不在乎,可混迹在妃嫔里,俨然又是一个人畜无害,又爱笑的天真姑娘。
说她过得太孤单,可又从来不见她伤春悲秋,按部就班地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能看穿她心里会装着什么。
在卫若漓眼里,方芊有超然一切的洒脱。
比起怀则,她又有另一个好处,就是从来不会打听猜忌她的想法,做事从来就只是一是一,二是二。万事不表现在脸上,却又什么都知道。
长着一张甜美的脸,可说起杀啊剐的,又一本正经地叫人咂舌。
卫若漓听得有些混乱,她理出事情头绪,问她:“什么毒害,她怎么了?”
方芊又从头到尾给她讲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没有明说,却暗示性地告诉了卫若漓,慕容筝是被人毒害的,且那人很大概率上是凤宣殿内的人。
也就是说,慕容音要害慕容筝,姑侄俩反目成仇了。
卫若漓也听明白了,慕容筝本就是慕容音故意以师齐要挟,故意安插在她身边的,她虽然知道慕容音想害她,可派这么一个没有头脑的人在她身边,还是有些讶异。
到底是慕容音太蠢,还是她将自己看得太简单。
靠一个慕容筝就想报仇,未免也有些太自不量力了。
慕容音虽然恨她,可慕容筝到底也还是无辜的,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虽然跋扈愚蠢了些,但到底没有伤天害理的心。姑娘家最爱惜容貌,她毁了脸,只怕余生日子不会好。
卫若漓没有赶尽杀绝,给她留了一条后路,道:“派人送回兴德宫吧,许她住着养伤,一切规制用度也还按贵人位份给她,等她养好伤,若是想回家,也许她回家。”
方芊倒有些意外卫若漓的处置,按照她以往的脾气,慕容筝的下场逃不过一个死。
要说无辜,这满禁宫里的人,又有谁是无辜的。
她与卫询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就因为他是慕容音唯一的子嗣,就被她毫不犹豫地亲手一剑毙命。
卫询除了是慕容音的子嗣,同样的,他的身上也流淌着和她一样的卫氏皇族的血脉,说到底,他们还是姐弟。可究竟怎么样呢,不还是死了。
她对卫询都没有留情,如今竟然会对一个慕容筝留情。
这一点,叫方芊意外。
卫若漓偏首,察觉眼前的人神色有些愣怔,多问了句:“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方芊恢复神色,淡声道:“没什么,只觉得陛下如今变得心软了。属下告退。”
卫若漓被方芊这一句话说得恍惚了下,心软……她从前不会觉得自己心软,可渐渐地,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候。
大概是因为师泱吧,她一步一步妥协,心软地迁就她,还特意打算与她开诚布公地交心,可到底怎么样呢,还不是被人撵了出来。
心软,又有什么用。
卫若漓抬眸看着方芊离去的背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连忙叫住她:“等等……”
方芊站住脚,她转过身来,再次向她垂拱,恭敬地问:“陛下还有吩咐么?”
卫若漓盯着她,默默停了停,忽然开口又问:“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她刚刚在殿内和师泱的交谈,如果她一直站在这里,那么依照她的内力轻功,必定全都听去了。
方芊愣了一下,知晓主子的事情不应该打听,不该说的不该听的,都不能说,这是做一个合格暗卫的基本。
方芊没有告诉她,沉吟片刻只淡声说:“天色还早,陛下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可以到属下的柔仪殿里躺一会,那里无人,属下也不在,没有人会打扰,陛下可以安心睡到天亮。”
“……”
卫若漓咬着唇,知道方芊全都听见了,不然怎么会知道,她被人撵了出来。
她一个堂堂大梁女帝,居然被自己的皇后,三更半夜撵出房门,要是宣扬出去,她的脸就要丢到地底下去。
卫若漓黑着脸:“不许说出去,否则就叫你去和青月玄画一起去兵仗司作陪。”
方芊眉心重重跳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知道青月和青玄被她罚在兵仗司内面壁两个月,至今还未出来,她无奈地说了句属下明白,随后就离开了璇玑殿。
一场突如其来的争吵,叫卫若漓气了好几天,她一直在太元殿内处理政事,每晚还故意去了方芊的柔仪殿里过夜。从来不在除皇后之外的寝殿里留宿的女帝,这一举措,一下叫满宫的人都惊讶。
众人都道女帝开始宠幸旁人,皇后要失宠了。
而师泱呢,也懒懒的每日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愿意出门,也不愿意见人。
可即便如此,也还是能听见聒噪的由春每日和她汇报外面的情况,尽管她一点都不想听。
又下雨了,师泱趴在窗户上望着窗外的天,心情沉闷,她心里只盘算着那晚和桦儿相见的事情,桦儿叫她打听盛京城防图,那是一块什么样的地图,她暂且还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卫若漓提起过。
都以为她和卫若漓关系非比寻常,只要蛰伏在她身旁,轻而易举就能拿到这些东西。
可谁又知,她们关系是和旁人不同,可也正因为此,卫若漓才对她更为提防,她也更难拿到那些机密的东西。
和桦儿相见,已然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她过得既煎熬,却又忽然安心。
安心的是知道桦儿安然无恙,煎熬的是要去利用卫若漓的真心,偷盗城防图。
膝盖隐隐作痛,师泱看着窗外下个不停的濛濛细雨,只觉得无比烦躁。
右膝逐渐落下了毛病,只要天一阴沉下雨,就会疼痛。
她讨厌夏天,也讨厌下雨天,讨厌这个大梁的一切。
由春从殿外进来,她将油纸伞甩了甩,然后放在廊庑门旁,又抬手掸了掸袖子上的雨水,迈脚进殿,转头看见趴在窗旁的背影。
她停了停,然后轻轻走过去,道:“公主,雨渐大了,把窗户关上吧,仔细回头受了凉。”
师泱不愿意听她聒噪,依旧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由春知道她心情郁闷,自从那晚在凤宣殿与桦儿陛下相见后,她就一直闷闷不乐。那晚殿内只有他们姐弟两个人,她不知道他们姐弟那晚说了些什么,可回来后,公主就和卫若漓闹了别扭。
这一回的冷战,似乎比上一回严重。
至少由春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卫若漓再与她争吵,也没有去别的妃子那里过夜的状况。
由春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后的杌子上,撑头打算和她说说外面的事情,顺便开导开导她的失落,道:“公主知道么,慕容筝回来了。”
师泱怔了怔,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她沉吟片刻,问她说:“是卫若漓让她回来的吧。”
之前就是故意叫她去给慕容筝做婢女,还时不时地在她眼前,故意和慕容筝亲近给她看,如今又要故技重施,先是方芊不够,又想起把慕容筝放出来。
就以为她真的稀罕么?皮肉罢了,她爱和谁睡觉,都和她无关。只是,她只要去了别人那里,就永远不许再碰她。
由春见她搭茬儿,忙说:“是也不是,慕容筝被人下毒,容貌全都毁了。”
师泱一惊,转过头来问她:“毁容了?怎么回事,谁下的毒?”
由春点点头,说:“都说是慕容太妃。”
是慕容音……师泱咬了咬唇,觉得那人太狠毒,慕容筝是她的亲侄女,竟然都狠心下死手。
桦儿与那样的人交涉,会不会吃亏?他一向心里没有城府,又从没出过宫,不知道外面人心险恶,他满心只以为找到了盟友,可这盟友到底靠不靠谱,回头又会不会将他坑卖?
说来说去,她还是担心桦儿的处境。
却也庆幸自己当时将林叶送了出去。
正说着,外面有人来报,说是柔仪殿里的宫女。
由春让人进来,问是什么事。
那宫女说:“昭仪正和陛下用午膳,有一道皇后娘娘爱吃的鸡汁米羹,特来请娘娘一道过去用膳。”
由春愣了愣,转头去看师泱。
这大概不是方芊的意思,准确来说,大概是方芊猜着卫若漓的意思,故意替她来问的。
每回闹别扭,师泱从来不是主动的那个人。
所以每一次,先给台阶的人,都是卫若漓。
可师泱却还在气头上,不肯领情,还没等由春说话,就先开口嘲讽道:“不用了,你回去告诉方昭仪,叫她受累好好伺候陛下,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来告诉我,我一定派人给她送过去。”
宫女领命,回了柔仪殿。
柔仪殿那头,卫若漓故意在桌边等了半天,等着师泱过来,可最后听见回来的宫女一字一句回禀的话后,顿时火冒三丈。
她掀袍起身,作势要走。
方芊忙喊住她:“陛下不用膳了么?”
卫若漓头也不回,声音冷得像冰:“不用了,朕不饿!”
方芊看着殿外伞也不撑冒雨离去的背影,轻笑着勾了勾唇。说起来,她倒是很喜欢师泱的性子。
一旁宫女不解,问她:“娘娘,陛下走了,您不难过么?”
方芊重新坐回桌旁,笑着拿起筷子,悠然自得地吃起桌上的菜。
“没什么,布菜吧,把那道炖鸭子给我端上来。”
宫女咬了咬唇,看着自家的主子,有些惆怅。她们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除了在吃食上格外讲究之外,似乎什么也不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