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泱和卫若漓在西枫别苑一直待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她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
阖宫上下都知晓了,帝后再次重修旧好。
卫若漓带着要与师泱重新开始的信念, 她不计较过往, 不计较恩与怨, 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和师泱在一起。
而师泱, 她既不能向卫若漓坦白,也无法丢开她的家仇国恨,她陷入了无限挣扎的矛盾之中。这座避暑别苑,像是给了她一个契机, 这两个月来, 她单方面掉进她自己织就的谎言之中,自欺欺人地忘记一切恩怨, 所有人都以为她失忆忘记前尘, 所以她也就这么认定自己是真的失忆了。她忘记自己曾是大玥的长公主, 忘记她与卫若漓的一切仇恨。
可这场自欺欺人的梦太过脆弱, 不经意的时候, 总能叫她抽离出来。
八月十二这日,是约定她们回宫的日子。
水榭内的天和外面不同, 长达两个多月的酷暑似乎就这么被她跳过了。她不曾历经过大梁的六七月天, 所以也不会知道, 那大梁的酷暑天究竟有多么难熬。
因中秋在即,十二日清晨这日,便就要开始动身回宫。
一早天未亮的时候, 卫若漓就被钟怀则送来的一份八百里加急件叫走了,师泱不知道是什么事, 只当是前朝遇到了棘手的难题。
这两个月来,即便是在这别苑之内,卫若漓依旧还是要处理许许多多的国事,她算是一个尽心尽职的皇帝。登极半年多,师泱从由春口中得知,比起高皇帝,大梁的百姓很是爱戴她。
师泱站在窗前,看着水榭外的天空,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了。
算算日子,她是正月里来的大梁,那日正是上元灯节。
师泱长睫微垂,不愿再继续想下去。这天地间有天有地,而她像是游荡在这之间的孤魂,不得上天,也不得超生。
她回过神,抬眼看着她们这个生活了近两个月的地方,无数回忆涌上来,不过是眼前的事情,可她却忽然觉得恍如隔世。
或许是知道她要离开了,而这个梦,也终于要醒了。
铜架子上挂着一件月白淡蓝的圆领长袍,是卫若漓今晨落下的,除此之外,这里再无她的东西。
师泱伸手取下来,刚走了两步,脚边忽然磕托一声,从衣裳里掉出来一样东西。
师泱停住脚,低头看去,却蓦然怔愣住。
一块带着穗子的龙纹玉佩,是桦儿贴身的玉佩。
为什么会在卫若漓的身上?
她曾用桦儿的性命要挟过她,她也以为桦儿会在卫若漓的手上,可后来她暗中找了许久,也没有半点消息,即便是出了宫的林叶,也并没有半点消息带给她。
她以为桦儿并不在卫若漓手上,不过是卫若漓为了桎梏她故意这样说。
可这贴身玉佩,是桦儿从不离身之物,上元节那日,他和大伴在宫外失踪,这块玉佩也随身佩戴着,难道,桦儿果真在她手里?
“泱泱……”门旁忽然传来卫若漓的一道温润声音。
师泱猛然从思绪里抽离出来,将那块玉佩不动声色掩藏在掌心里,随手一起扣在那件常服之下。
她恢复神色,起身回头去看门旁立着的人,微勾了勾唇角,曼声说:“忙完了么?几时回宫?”
卫若漓凝望着她的脸庞,久久未语。
片刻之后,视线才从她的脸庞上调转开,落至她臂间的那件衣服上。
她不动神色伸手拿过,淡淡嗯了一声,说:“巳时一刻,用过早膳了么?还有一会子,不用急。”说完,她回身去唤宫娥,叫传早膳。
师泱抿着唇瓣,垂着眼梢没有看她,任由着卫若漓牵起她,走向外间桌旁。
早膳很快摆满了整桌,依旧丰盛。
几乎都是师泱平日里爱吃的,卫若漓替她夹至碗里,也依旧像往常一样,与她闲话家常,说:“再有几日,就是中秋了,泱泱有没有想要想看的,宫里许久没有热闹了。”
师泱低头吃着碗里的银耳百合羹,长睫盖在眼睑之下,遮住她眼里所有情绪,她不动声色淡声道:“放场宫灯吧。”
沉闷铿一声,是瓷勺碰碗的声音。
卫若漓忽然顿了下,久久沉默不语。大殿里寂静无声,只剩下师泱独自一人吃银耳羹的声音,由春候在殿外,没有人近身伺候。
宫灯……上元节也有一场宫灯,她曾答应她的,可却没有来得及。
卫若漓看见了那块玉佩,更察觉到了师泱的神色,她没有失忆,从头到尾就没有。这几个月来的相处,忽然叫她觉得像是在梦里,那些温存与软语,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欺骗,她竟一时之间无法辨清。
她看见了那块玉佩,误以为师齐在她的手上,所以才会故意说出宫灯这件事来刺她。
卫若漓看着桌上的碗盏,没有戳穿她,只应着她,说:“好,那就皇后安排吧。”
师泱没有回她,只低头吃着眼前的那碗羹,一言不发。
气氛不知从何时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或许是彼此心知肚明,却又都不肯拆穿,维持着这脆弱的表面关系。她们原本便就是仇人,这两个月来的相处就像是一场梦,而那块玉佩,就是打破这场梦一切幻想的终结。
中秋在即,宫中为筹办晚宴灯会,阖宫上下都很忙。
师泱回宫之后,一下子不适应,头昏胸闷,在床上躺了两天。所有要皇后筹办的事情,卫若漓全都吩咐,不准打扰皇后休息,交由礼部统一着手办理。
晚宴这晚,天色不算好。月亮隐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除了满朝群臣之外,京中所有官眷也全都会进宫,是除年宴之外最大的宫中盛事,即是家宴,更是国宴。
朝上如今并不太平,卫若漓虽有军权在手,但到底有些势单力薄。以丞相慕容籍为首的一派依旧是隔三差五与她作对。
卫若漓对慕容氏一族留有忌惮,也不过是因为慕容籍手中留着关外十二军的兵权,这十二支关外军,是当年漠关之战时,高皇帝拱手让出去的,后来战争结束后,也并没有收回来,一直就留在了慕容籍手中,这些年来,也早已成了慕容籍的势力。
除此之外,朝中有过半的两代老臣全都站在了丞相一派,其中大多也都是卫若漓父亲,也是高皇帝曾重用的大臣,这些大臣在朝中势力遍布,牵扯甚广。从朝中京官,再到底下各郡各州,牵扯的官员无数。
卫若漓无法轻易动弹他们,牵一发便就动全身,更为严重的,还会动摇国本。
中原除去大梁与南玥之外,西北之处还有戎狄虎视眈眈。她能灭南玥,不是因为大梁有多么强盛,无非是南玥气数已尽,南玥自取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以,一旦她如果逼得太过,惹得慕容籍勾结外邦,届时如果起冲突,最后大概率就是两败俱伤,谁也占不了便宜。
这些厉害从前卫若漓从来没有想过,她父亲高皇帝留给她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烂摊子。帝王治国平天下,讲究制衡之术,单独靠着暴|政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当初卫若漓杀卫询,除去恨意加持的缘故,她料定慕容籍不敢轻而易举发兵。她不怕死,敢豁出去一切,可慕容籍却未必。
这场较量,从她登极以来,一直都在暗潮汹涌。
南玥的亡国,卫若漓其实也并未废多少兵力,师姓王朝不堪一击,她直捣皇城,带走了师泱,可师齐终究在外。南玥那些旧部也一直四散飘零,眼下又有集结的趋势,如果届时动乱起来,她是腹背受敌。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有些责任,一旦她扛在肩头,就再也没有办法卸下了。
事情多起来,简直叫她措手不及,焦头烂额。
卫若漓多喝了两杯,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
她坐在上位,神色有些恍惚,下意识偏首去寻师泱的身影,可转头看过去,却发现旁边位置上空空如也。
卫若漓愣了下,拧起眉头问:“皇后去了哪儿?”
旁边宫娥回道:“娘娘更衣去了。”
“有人跟着么?今夜天黑,记得羊角亭里的燃灯点亮些,不要叫她绊倒了。”卫若漓凝望着那空荡荡的座位,淡淡吩咐道。
宫娥:“陛下放心,有由春姐姐跟着。”
卫若漓收回视线,没有再言语。
这两日,她忙着处理朝事,几乎都没怎么和师泱说上话,自从西枫别苑回来之后,明明什么也没有改变,可她却觉得,她们之间,不似从前了。
她没有失忆,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可她却不想戳穿她,只奢望着,师泱能有一点点的真心。
西一长街,师泱喝了两杯青梅汁,一时有些脾虚,准备回璇玑殿躺一会再回去。
由春提着宫灯,一手扶住她,今夜虽是中秋,可天上却不见月亮,因此整条长长的宫道上漆黑一片,风呼呼吹过来,一时叫人凉飕飕的。
师泱和由春朝前走,刚往东面跨进广和左门,斜挑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师泱心惊了一跳,立马站住了脚。
她皱眉看过去,借着灯光发现居然是慕容音。
冤家路窄,师泱有些发虚,不愿与她费舌,迈脚就要离开。
可慕容音却不依不饶,连忙叫住了她:“公主,哀家想引你见一个人。”
师泱停住脚,听见她这话不明缘故,有些不耐烦地问:“什么人?”
慕容音凑近,并未回答她,只将掌中之物现在她眼前,随即勾唇轻笑望着她,问道:“公主可愿见上一面么?”
师泱看见慕容音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核舟,瞳孔蓦地紧缩,她抬眼望向她,紧紧抿住唇不语。她脸上有慌张神色,再没了伪装,急声问:“人在哪里?!”
慕容音未语,领着师泱去了凤宣殿。
凤宣殿没有多少宫娥,除去素安,所有人都被遣散了,素安站在偏殿门口,看见人来,恭敬垂首请了一声安。
师泱知晓,人就在里面。
她瞥了眼慕容音,没有再犹豫,径直进了内殿。
殿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师泱一颗心砰砰地,简直要从心口跳出来。
终于,她听见身后有一道沧桑的声音传来,淡淡喊她:“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