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太元殿中,卫若漓不喜欢人多伺候,所以将众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了门口两个守门的侍卫, 还有配殿里的裴嫣和一个煎药的宫娥。
太元殿说起来只是帝王办公的地方, 皇帝寝殿只在璇玑殿, 但璇玑殿卫若漓让师泱住着, 登极后的这大半年,她一直都在太元殿里饮食起居。
作为皇帝,卫若漓算是一个勤勉有加的帝王。
文武百官起初虽不乐意一个女人做皇帝,但渐渐地, 也不再有异议了。
她是卫氏皇族里的唯一血脉继承者, 虽是女人,但对百姓也还算仁治, 比起她的父亲高宗皇帝, 动不动二三年不上朝, 已经是极大的德政了。
总归, 到底卫若漓有姜氏一族的血脉。
无月刹姜氏一族, 本就以拯救苍生为任,有侠义济世的气概。已故前皇后姜容, 一生征战, 最后战死沙场, 无月刹后继无人,算起来,卫若漓既为女身, 按道理,也该是无月刹这一代的圣女。
阴差阳错, 但这天下终究也还是在无月刹的庇护之下。
太元殿外,师泱提着琉璃灯顺着东一长街往南走,一路上寂静悄悄,空荡绵长的甬道一眼看不到头,她独自走着,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甚至有些后悔过来。知晓她病重,不论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她到底还是记挂了一整天。
卫若漓很少生病,只有一回,差点要了她的命。
是她十六岁那一年,入夜发了高烧,师泱没有发现,她也不肯说,就这么烧了整整一夜,天亮发现的时候,卫若漓已经人事不省了。
不论师泱怎么喊她,卫若漓都没有反应,她吓着喊太医,整整救治了一天一夜,人才清醒过来。
热症发太久能要人命,连太医也说,卫若漓那条命是捡回来的。
烧了那么久,就算不死,脑子也会烧坏。
但好在,卫若漓平安地挺了过来。
她那一次生病,是师泱亲自贴身照料的。
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没有离开,守在卫若漓床前,直到她醒过来。
也是那一次醒来之后,卫若漓就忽然换了一个性子。
她折磨了她近一年,那次病后,也是她们第一次和解。
现在想想,或许从那时候,卫若漓就已经打算要欺骗她了,可惜她太笨,既然没有发现她的伪装。
以命作饵,是她太过在意她的缘故,所以慌乱了神智,做了错的判断。
可如今又算什么呢?
她是死是活,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她的仇人,就算病死了,也算她大仇得报。
她安慰自己,不过是为了演戏。来看她,也不过是因为她如今是大梁的皇后,是她的皇后,来看望她,不过是情理之中。
可到底怎么样呢?她欺骗不了自己,她只是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仅此而已。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不论仇恨欺骗,她已经不愿意卫若漓有任何的性命之忧了。哪怕此刻她手里提着尖刀抵在卫若漓的胸膛,她大概也不会下得了手。
踌躇了许久,师泱才提着宫灯上门,门口的侍卫都认得她,但只是惊讶于皇后为何独身前来,身后一个宫女黄门随从都没有。
虽惊讶,但皇后来看病重的女帝,无可厚非,他们没有阻挡的理由。
更何况,女帝也并未有不准人前来探望的命令。
侍卫向她请安,随后就放了她进去。
师泱轻抿了下唇瓣,停留片刻,随后就不再犹豫,迈脚进了大殿。
太元殿,这几个月来,她来过无数次。
殿内外每一处陈设,师泱都熟悉得很。她轻车熟路朝着寝殿方向走去,门口也没有守候的宫女,殿门微阖,她伸手一推,那门就这么顺顺当当推开了。
殿内昏暗一片,只有案上一盏微弱的光芒。
师泱迈脚进去,伸手拂开罩帘,抬眼就撞见床头脚踏上跪坐的人,床上的人昏迷不醒,躺在那里,床边那人伏在卫若漓身旁,唇瓣相碰的一瞬,腾地回头,与师泱四目相对。
师泱愣在那里,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捏紧手中的宫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
一张陌生的面容,满面泪痕,好不凄楚惹人怜。
师泱只觉得来错了地方,连余光都不愿意再奢给卫若漓,她收起脸上淡容,眼中恢复了冷漠,毫不犹豫地掉头就出了大殿。
殿门外赶来的钟怀则,迎面撞上她,她刚要开口向她问候,师泱冷冷瞥了她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提着灯离开。
怀则不明就以,正狐疑间,忽然余光看见从房间里走出来的人。
她忙转头看过去,惊声喊她:“怀珍……”
钟怀珍扶着大殿门框,眼眶发红,神情无措,整个人失去力道,绝望地滑落跌落在地。
怀则拧起眉,心头有隐约的不安,她扶住眼前的人,问她:“怀珍,你做了什么?”
钟怀珍失魂落魄地望向她,眼尾流下一行清泪,凄惶地颤声喊她:“姐姐……对不起……”
怀则一颗心彻底沉下去,她万分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居然还被人撞了个正着。
卫若漓心里没有她的存在,这一点怀则比所有人都清楚。
师泱在她那里有着什么样的地位,怀则也同样深知。而她的妹妹怀珍,没有一点点余地。她这番执念,也终究是伤人伤己。
怀则伸手将她拉起来,毕竟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彼此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虽不愿她沉沦进这场没有结果的纠葛之中,但到底不忍心苛责。
钟怀则替她擦眼泪,温声道:“先回去吧。我来处理。”
怀珍一瞬反应过来,黯淡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芒,她忙拽住怀则的衣袖,慌乱地说:“姐姐,不要对任何人说,谁也不要!”
怀则叹了口气,道:“姐姐明白,天不早了,你回去吧,不要再过来了。”
怀珍悻悻地止住眼泪,抬头望着眼前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她有千言万语的苦衷和身不由已,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只是想来看看卫若漓,知晓她病了,她只是过来探望她,可那一瞬间,她却生了邪念,想要靠近她。她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那时那刻,是只属于她的,可谁知却被人撞了个正着……
她羞愧得无地自容,却又有满心的委屈和不甘。
她无法向任何人说清,即便眼前的人是她最亲近的姐姐,也不能够。
怀珍噙着泪眼,慢慢放开了手,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开了太元殿。
钟怀则望着人离去的背影,满心无奈。
情不能自已,不该是她的错,可终究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执念,她不能就这样放任她再跌进去。
她回身吩咐门口的侍卫:“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让钟常侍进太元殿。”
因着怀珍是她的妹妹,满宫上下全都知晓这层关系,所以侍卫才会没有防备地放人进来。侍卫听见她的吩咐,全都低首说是。
钟怀则轻垂下双眸,暗自想起刚刚的场景。
不论怀珍刚刚在殿内做了什么,师泱一定撞见了,否则,她离去之时,不会是那样的眼神。
她努力地想替怀珍掩藏住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慕,可眼下,只怕是不能够了。
或许,命中注定,怀珍会有这一场伤害。
钟怀则抬头看向门口的侍卫,再次吩咐:“皇后来太元殿的事情,谁也不准散出去,即便陛下问起来,也不准提起,知道么?”
两个侍卫都一怔,她们向来都只听命于女帝一人,但钟怀则却又是女帝的唯一心腹,皇后虽贵为中宫,但毕竟是敌国余孽,帝后关系若即若离,到底也不如钟怀则多年忠义,孰轻孰重,眼下似乎一目了然。
于是,两个侍卫皆低头应声说是。
璇玑殿内,由春以为师泱今夜大概会留宿在太元殿里照料卫若漓,不会回来了,正要熄灯安歇,谁知刚要躺下,就听见殿门被一脚踢开,琉璃宫灯碰在宫门上,应声碎裂在地,发出铿叮一声。
由春吓了一跳,忙披上衣服,靸鞋跑了出来。
她就着廊庑的灯笼光亮定睛一看,竟然是师泱。
“公……公主,您不是去太元殿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由春拢着身上的衣服,忐忑地问她。
一句话叫师泱登时发了怒,像是被人撞见她提脸就狠冲冲反驳:“谁告诉你我去太元殿了?她算老几,我为什么又要去看她?!”
由春被她怼得哑口无言,没头没尾地这么一通,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怎么就发了这么大的火?
难道是两人起了争执?
不是说陛下发了高热,还没醒么?病中不应该是温情缱缱,心生怜惜,两人将事情说开么?
怎么就谈成了这样?
由春有一大堆的疑惑,可看见师泱不悦的面色,是一句都没敢问。
师泱怒意冲冲地回了寝殿,砰的一声关上殿门,在寂静的璇玑殿内显得异常刺耳。
琉璃宫灯被摔碎了,由春咬着唇,低头看了眼地上的琉璃碎渣子。
这盏宫灯是紫色的,点上烛火亮起来之后很漂亮,公主很喜欢,但因为是琉璃制的,很容易碎裂,所以她每回用的时候,公主都会嘱咐她当心,不要碰碎了。
谁知道,就这么碎了。
真可惜。
收拾了宫灯碎片,由春蹑手蹑脚走向寝殿,她试探地轻轻推了推门,门没有上闩,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殿内没有点灯,只有案上一只昏暗的烛光,由春看见屏风后榻上躺着的人,她轻轻走过去,走至床边脚踏上,慢慢蹲下来,她看着师泱的背影,悠悠地问她:“公主,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由春,由春和您一起想办法。”
师泱闭着眼睛趴在那里,“黑老婆儿”在床尾扒拉着她的脚心,她心里一片烦乱,而后又逐渐恢复思绪和理智。
不该是这样的,今夜这一场从头错到尾。
她不应该乱了神智去太元殿,更不该在撞见别人与她亲近后,有这样一番恼怒。
她这是在做什么?
曾经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即便是如今境地,也依旧完完整整地身心属于她。
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是死是活,身旁有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与她相关。她不该有这番羞恼的,不该有的……
师泱深深叹气释怀,“黑老婆儿”悄声走过来,温顺地往她掌心里钻,她顺手将它捞进怀里,声音平稳冷淡地说:“没什么由春,我有点累了,你也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