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师?”晏柠西第一时间去扶被撞到的何欢。
“晏姐姐?”明柚听到声音, 也去帮忙扶人,“刚跑掉的那个,是林珑的早恋对象。”
“你怎么在这儿?”晏柠西问完就开始咳嗽。
“我……回去再跟你解释, 先解决燃眉之急。你扶着何老师一下, 我去看看林珑。”明柚松了手,转去拉意识不清的林珑。
林珑和男生推搡,扭伤了脚。男生不想没完没了地陪她耗, 就哄着她开机找同学, 发了消息后又给她关机了。
在明柚找来之前这段时间,林珑一直哭,男生也怕她过激发疯, 站那儿让她抱着靠了好一阵子。
明柚对这些闯祸不知轻重的陌生小屁孩可没什么耐性,抓着林珑的肩膀就是一顿猛摇, 摇醒了好让她自己走:“喂, 林珑, 醒醒。”
林珑被晃醒,“呕”了几声, 而后吐了一地。幸好明柚躲得快, 没遭殃。
晏柠西:“何老师, 你怎么样?”
“我没事。”何欢捂着被器材撞到的腰腹缓神, 挺直腰背,可才朝明柚和林珑走了几步,腹部突然疼痛难忍。
“何老师。”晏柠西左手举着手机, 右手挽住何欢的胳膊。
她自己本身就还在病中, 根本撑不住何欢往下蹲的身子, 只好喊了声“明柚”,让她帮忙。
“何老师, 你撞哪儿了?肚子?”
明柚看到何欢嘴唇闭得很紧,双手也发力按在腹部,五官几乎挤在了一块,明显是在忍耐巨大疼痛的表情。
何欢忍着痛说道:“去医院。晏晏,我要去医院。”
市区里的老居民区不多了,这些年新建小区呈饱和状态,而十六中后门这一片,正处于商圈外围两三公里,却始终没赶上拆迁政策,反被全市最大的地产商所建商业群楼给围得死死的。
这到了夜里,又冷又潮的,也没什么人在外面。
听到何欢说要去医院,那一定是身体很难受,明柚冷静道:“晏姐姐,你联系其他老师过来处理一下林珑的事吧。”
晏柠西:“林珑也需要去医院。”
明柚点头:“行吧。我看着她们两个,你去路边叫车。”
“好。”晏柠西打着手机电筒往巷子外面走去。
林珑趴在花坛上,倒也没闹腾。
明柚扶着何欢:“何老师,再忍一忍。去花坛边坐一下?”
何欢无力地摇了摇头,痛得一步都不想动,将身体的重量也交给了明柚。
一个成年人的重量靠过来,单靠挽胳膊是扶不住的。明柚无奈之下,只得心无杂念地空出右手从后腰搂着何欢。
足足五年了,她们身体的距离才终于比拉手更近了一步。
“要不要通知你先生去医院?”明柚对医院这个地方极为讨厌,打心底里不愿踏足。何欢要是真的身体抱恙了,也该由她的家人陪护才是。
“不要。先不要。”何欢想也不想地否决道。
“嗯。”明柚虽不理解何欢为何是如此反应,但也只能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林珑怎么样了?”
“吐出来了。呼吸平稳,应该问题不大。那男生把林珑的手机给了我,还没开机。”手机被明柚放进了兜里。
“明柚。”何欢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孩,身体挨得再近,却感受不到半点温暖,她湿了眼眶,“是不是连看我一眼,都让你觉得厌恶了?”
“不是。”明柚自责的看着地上,“何老师,我做错了事,不敢看你,是于心有愧。”
今天她才意识到,在只有她们两个的空间里,要做到真正坦然面对何欢,没有想当然那么容易。
她对何欢的羞辱、报复,不是她良心发现后,怀着悔悟的心态在手机上打出一串文字向她道个歉就能恩怨两消、问心无愧的。
她甚至开始无端生惧,惧这世上真的有“报应”。
“我原谅你了。”何欢轻声道。明柚本性善良,是被她逼上了“歪路”。
“可我还没原谅我自己。”
……
医院里,医生给出了对何欢的诊断结果:“少量出血,伴有下腹痛,孕酮和雌激素水平明显低于相应的孕周,她这是先兆性流产。”
“跟腹部被撞到有直接关联吗?”晏柠西问道。
“被撞过?”
医生问诊时,何欢只说了腹痛,并未说刚才被撞一事,“按常理来说,碰撞也会导致流产,而且是直接原因。但照你朋友目前检查出来的各项指标来看,对胎儿影响最大的还是她日积月累的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因素。”
“只是轻微碰撞。”何欢说给医生听,也是说给晏柠西听。
她这个孩子,是十一月怀上的。十二月怀孕一个多月时,何欢自己验过。
至今没告知家里人,是因为她本来就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而自己也才失去母亲。孩子的到来是个意外。如今看来,或许这个孩子与她,本就缘浅。
医生离开病房,明柚一直在走廊坐着。晏柠西再次询问何欢:“真的不找江彬来陪你吗?”
何欢摇头,仍然拒绝联系江彬或其他家人:“我裤子脏了,帮我…晏晏。”
“好,我让明柚去。”晏柠西在门口给明柚打了语音通话。
“把尺码发给我吧,我去买,你陪陪她。”知悉缘由后,明柚到医院外买了内外裤给何欢更换。
为避免尴尬,她没有进病房,只是把买来的东西都交给了晏柠西。
晏柠西握了一下明柚的手:“怎么这么凉?”再仔细看她的领口,羊羔绒立领外套里面就只穿了件圆领体恤。
明柚出门前是在做清洁,运动了发热,就着一件长袖体恤,套上外衣就出来了。
她的冷,穿得少是一小部分原因,最大的原因还是心理上对医院的排斥:“手凉是因为出去接触了冷空气,其实不冷的。”
晏柠西取下围巾给明柚戴上,语气强硬:“乖乖戴好,我里面穿的高领毛衣,脖子进不了风。”
享受着晏柠西的关心,明柚身心皆暖:“嗯,谢谢晏姐姐。”
……
林珑打了葡萄糖注射液,脚踝轻微扭伤,人无大碍。何欢也已经给她的家长打了电话,但由于她家在县城,赶过来要花两小时左右。
何欢想下地去找林珑谈话,晏柠西阻止了她:“你需要卧床休息,至于林珑那边,我去说。她的在校近况我大致了解了,明柚也跟我讲诉了今晚的前因后果。”
明柚跑了腿之后,就坐在林珑病房的陪护椅上刷新闻。男生对林珑说的原话,明柚也转达了。除此之外,她跟这个女生无话可说。
晏柠西走来:“我跟林珑谈谈,你去何老师那边待着,我不放心她。”
“噢。”
来医院的四个人全都心事重重。今晚混乱的局面也令明柚感到心累,她像个机器人,晏柠西让她做什么她就去做。
晏柠西追着明柚的背影来到过道:“明柚。”
“嗯?怎么了?”
“何老师的事,是她的个人隐私,再来别的老师就会多一分泄露的风险。所以今晚,要辛苦你陪我在医院照顾她们了。”晏柠西主动握了明柚的手。
何欢对腹中胎儿的态度十分冷淡,晏柠西预感不太好,也不想让何老师因为先兆性流产的病例被同事议论。
要帮她保密,就不能让其他老师介入。
“我不累。我是担心你,带病东奔西走的,肯定累坏了。”明柚握着晏柠西的手飞快贴了自己的脸一下,松开,“我会一直在的,晏老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时刻为你待命。”
明柚转去何欢的病房前,到开水间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开水端给晏柠西:“放凉些再喝,润着嗓子。”
老师对问题学生的“说教”,必然是滔滔不绝了。
楼层另一边的病房里,何欢情绪低落,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明柚在门口站了小会儿才进去:“何老师,你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再去买。”
何欢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目光从天花板移到面无表情的明柚脸上。
“不用了,谢谢。”何欢撑坐起来。
看她动作不顺,明柚帮她把枕头垫在背后,又把椅子上的厚外套递给她:“衣服披上吧,别又再受凉了。”
何欢没接。
扎做低马尾的头发已凌乱,她抬手取了绑头发的黑色发绳,任头发散在脸的两侧,声音哀戚:“你所看到的我的狼狈,不过是成人世界里各种狼狈的冰山一隅。”
就如同晏柠西曾说过的,她们的不快乐,比起那些更悲惨的人,算得了什么?
何欢把脸埋在掌心。
明柚展开外衣,披在何欢的背上。头发被衣服压住,明柚见了想帮她把头发捋出来,上一秒手已触及,下一瞬却又缩回了手指。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出于本心的关怀,她都要慎重了,“何老师,我也在成人世界里。”
“来到怀安三中的那年夏天,我十五岁,毕业那个夏天,我十八岁,到今年夏天,我二十岁。我们看似很近,实际却走的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所以在你的记忆中,我一直是没长大的孩子,也一直是个心智不成熟的问题学生。”
老师对一个学生过度关注,无非有两种原因,要么是因为这个学生特别优秀,要么就是因为这个学生特别难搞。
明柚在高中没有崭露头角,除了语文成绩特别拔尖显眼以外,其他全部平平。
她能获得何欢的关注,不是因为语文有多好,也不是因为性格有多差,更不是因为跟同学打架闹事或跟老师唱反调,而是因为,何欢曾看到过她不爱惜生命的极端行为。何欢对她,是怜悯吧。
“何老师,你陪我走过的那段路,对我的教导和关照,我铭记于心。从今往后,我会像从前那样敬重你,努力成为你最得意的门生。”
拿到诊断报告没有流一滴眼泪的何欢,此时潸然泪下。她陪明柚走过的三年,沉甸甸地压着她。
明柚已脱胎换骨,告别青涩懵懂;她也已为人.妻乃至人母,告别青春芳华。她和她,再不是彼时的老师和学生。
哪怕明柚道了歉,哪怕她说了原谅,她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怀安三中,一年又一年,物是人非。
学生很多,可明柚只有一个。
她是那么的高傲,走过了,就不会再回头,走过了,就不会再留恋。
何欢接了明柚递来的纸巾擦掉眼泪,低头点开手机:“买东西的钱是多少,我转给你。”
“不……一定要转,就转给晏姐姐吧。三百。”普通的一次性内裤和一条运动品牌加绒长裤而已。医院地处交通枢纽,马路对面就有一栋小型商场,购买应急物品很方便。
屏幕上的手指,顿住。
何欢存着明柚高中时期的号码。虽然明柚没换过手机号,但她们始终都没加过微信。
过去是她不同意添加。
而如今,是明柚不想加她了。
气氛进入寒冬,明柚坐立不安。出去接了两杯开水进来,放在柜子上:“为什么不告诉你先生?你身体虚弱,他是你…最亲近的家人,有义务和责任来照顾你。”
“等林珑父母到了,你就陪晏老师回去吧。关于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何欢避过了谈论自己的家事。
她知道明柚不喜欢孩子,就从来不跟她谈关于小孩子的话题。知道明柚不喜欢江彬,就更不会跟她多提这个名字。
“你的家人不来,晏姐姐是不会走的。我也不会。”明柚拿起柜子上放着的几个药盒查看说明,医生的诊断,她也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的,“药都吃过了么?在你做出决定前,身体还是要养好。”
“水递给我一下吧,谢谢。”
明柚端起一杯,感受了下温度才给她:“不管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都只是人生的上半程,我们还有很长的下半程路要走。何老师,别让自己这么辛苦。”
狼狈可以一时,但不能一世。这才是她想对何欢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