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向前一步,人偶突然感觉再一次的白光刺眼,条件反射抬起手臂遮挡眼前。
微侧首,周边幻境顿时进行改变,场景走马灯般倒流,飞速窜过。
唯有最高天之上的那双巨大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此下所发生的一切。
低低呢喃声此起彼伏响起,环绕在身旁难以脱离。
散兵皱起眉,细微的猜想与疑虑漫上心头,但很快,面前白光缓缓散去。
“啧,这一次,又要传送到哪里去?”
紫发人偶睁开眼,兀然惊觉场景逆转,竟再度回到了之前的后山。
山野寂寥,人影伶仃,基本无甚踪迹。
不着痕迹环视周遭,散兵却对上了一双惊喜的眼。
“狐千代?”很快念出面前的绿发巫女的名字,早已在后山入口等得百无聊赖就差就地蹲下的绿发巫女快步过来。
狐千代将突然出现在后山入口处的散兵上下看了眼,确认无事,这才放下心。
“终于出来一个。”狐千代念叨着。
散兵没有错过她话语之中的内容,拧起眉,“神夜呢?”
狐千代指了指他身后才出来的方向,“应该还在里面。”
神夜还在幻境之中。
想到这,散兵情绪起伏,转身就要重新进入后山。
狐千代睁大眼,急忙拦住,“你才出来,现在再进去也没用,还是先在这耐心等待吧。”
散兵冷冷瞥过,唇角扯起点讽刺的弧度,“——不进去,难道就像你这般在这浪费时间等?”
狐千代感觉到股凉意扫过身体,等待过久一时竟忘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性格。
向后退到安全距离,绿发巫女咳了声说,“放心……里面的大人是不会为难神夜的。”
散兵不吃这一套,“为难不为难我要亲眼见过才能确定,至于你的话……”
人偶上下一扫,轻嗤一声,“——我可不信。”
狐千代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与他争论计较。
散兵见她也翻不出什么浪,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空气之中兀然传来些许波动。
一道近乎是空间裂隙的狭长缝隙撕裂般显现,隐隐有透明人影浮现,绿发巫女小心屏住呼吸。
散兵也注意到这不寻常之物,不用狐千代提醒。
他迅速向前一步,人偶手臂抻前当即稳稳接住从裂隙中落出的身影。
神夜紧闭双眼,眉心皱起,面上浮现一层阴翳。
最后那一幕的场景还时时刻刻闪现眼前,冲击大脑。
无数个……紫色光团被复制成一模一样的紫影。
无数个‘他’。
好不容易从束缚中挣脱,神夜手脚一轻,只感觉一股向上的力道拦截住自己,熟悉的气息传来,怀抱温暖,动作轻柔。
他身体一僵,属于散兵的那张苍白面庞在眼前闪过。
神夜死死闭紧双眼,像只将头埋进沙滩的鸵鸟,不敢面对现实。
他说不出自己此刻心底的惊惧从何而来,或许是在门内看见的记忆影响了他,或是那排列整齐、分隔着被塞进同样大小的复制体影响了他。
在阿帽的记忆中……有无数个‘神夜’。
那自己又是什么?
久久没见神夜出声,散兵收紧手臂,“发生什么了,神夜?”
狐千代走近,细细打量反常的神夜,心底有了猜测,迟疑说出:“…或许是你们在里面的遭遇影响了他。”
神夜闻言,身体一顿。
散兵没有错过这个细节,手掌抚过神夜后脊,掌下传回的触感让他皱起眉。
人偶直直望着怀中的紫发少年,开门见山,“神夜,你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狐千代紧盯埋头在散兵怀中的神夜,等待他开口。
周遭寂静,神夜攥紧手掌,死死咬着下唇。
没有回答。
“是那个狐狸对你做了什么吗?”
散兵语气冷硬,眼底戾气划过,当即就要向后山方向而去。
狐千代慌忙阻挡,“冷静点,里面那位大人是不会……”
散兵丝毫不听,语气森寒,滋滋电流骤起,身后黑纱无风自动。
“——滚开!”
神夜突然攥住人偶的手臂。
手指极为用力,指根泛白,死死阻止人偶的动作。
散兵呼吸一顿,犹疑低头道,“……神夜?”
“不要去。”声音低低,神夜缓缓抬起头,浅紫色的眼瞳看着面前犹有怒意的散兵,轻声重复道,
“……不要再回去了。”
明眼人都知神夜此刻状态不对,后牙咬紧,人偶深深看了神夜一眼,“……好,听你的,”
狐千代缓了口气,重又靠近,小心翼翼询问,“神夜……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有关系。”神夜从散兵的身边离开,徒留表情晦涩的人偶定在原地。
他环顾四周,确认是鸣神大社的后山才稍微放下心,转向狐千代,“我们现在回去吗?”
狐千代一愣,视线飞快扫过身后面目阴翳的散兵,结结巴巴道,“啊、回去…回去,当然回去。”
神夜点了点头,“那走吧。”
狐千代犹有疑惑,“那你……”
“小神夜——!”
“那位大人请留步——!”
远远的,接连两道声音响起,打断狐千代的话语。
神夜转头,看见一高一矮两只狐狸飞快朝后山入口处的他们奔来,四肢着地,行动矫健,速度敏捷。
几息的功夫,就窜到了眼前。
“狐三和狐四,”狐千代叫出名字,“你们怎么来了?没有跟着狐大狐二一起照顾大人吗?”
“正是大人叫我们来的!”狐三得意洋洋拍了拍胸脯,咬断身上绑着的用于固定的带子,取下背后一直背着的东西。
狐千代更加不解,看着他们的动作发问:“你们过来这一趟可是大人有什么要事要说?”
狐四摇了摇头,将背后同样背着的东西咬断,往神夜面前一推。
“小神夜,你不是说喜欢我们酿造的果酒吗?”
神夜微愣,想起自己的确是说过此类话。
狐三得意洋洋,将自己背着的东西往走过来的散兵面前一推。
“我们酿造的果酒可是独家配方,外面买不到的。”
狐千代大概懂了他们的意思,“所以你们……”
狐三狐四坐在地上,身后蓬松的尾巴微动,“当然不是,酿造这个可麻烦了,我们才不愿意送人呢,要不是大人让我们送来的,说是神夜喜欢,让我们给小神夜和这个……”
狐三小心觑了眼气压沉沉的散兵,囫囵一句带过,“呃……都送过来,我们才不跑这一趟呢。”
狐四应和道:“对!麻烦的嘞!”
狐千代抿唇,笑了下。
神夜蹲下身,将狐四推到他面前的东西拿起,是一个小瓦罐,用红纸黄泥封口,轻轻摇晃还能听见内里清亮水声。
他知晓那只狐狸的用意,在此刻送能安心神的果酒过来。
“帮我谢谢天狐大人。”神夜站起身,垂至脚踝的紫色长发漾起弧度,“我们就不去过去道谢了。”
散兵没动,神夜将他面前的那个瓦罐也拿起来抱在怀中。
看他不便动作,人偶动了,将两个瓦罐从神夜怀中都拿过,声音很冷,“……我来拿。”
狐千代咳了声,“那么我们就先回神社了,狐三狐四,你们也尽快回到大人身边。”
两只狐狸解决难题般,对视一眼迅速窜离,两个矫健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野。
狐千代转过身,“那我们走吧?”
神夜点了点头,散兵不置可否。
上山的一路,各怀心事。
狐千代不住用余光去瞥后面的神夜与散兵,两人一前一后,没有并肩。
各自落后向前一步,维持着这个距离不近不远,看起来极像是在冷战。
神夜能感受到身后来自散兵的视线,深深沉沉,盯着他的背影似是要灼出个洞来。
神夜小声地在心里对着阿帽道了声歉。
但他此刻仍旧被门后的那番记忆魇扰。
一字排开,无数个复制品,不会认错……那些,就像他的手足,他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深深刻入灵魂的熟悉感与一体感始终缠绕着神夜的大脑。
为什么会在阿帽的记忆中出现?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神夜跟在狐千代身后,一路闷头向前。
走过林立着的深红鸟居,渡鸦栖息其上,猩红色的瞳孔扫视其下依次前行的三道身影。
像一条线上缀着的三个点,不远不近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微歪头,渡鸦迅速一展翅翼,几根深黑的羽毛飘飘荡荡落下。
悄无声息落在毫无知觉的神夜头顶。
落后一步,时刻紧盯神夜的散兵捕捉到,垂在身侧的手指一动,看着仍旧陷入思绪,毫无所知的小紫毛。
迈步向前,轻而缓地捻着那片鸦羽,散兵不着痕迹取下它。
神夜忽地脚步一顿,这才发觉不知何时,身边竟站着道黑影。
“……阿帽?”
“嗯。”
散兵云淡风轻,手背在身后。
神夜犹豫开口,“怎么了吗?”
人偶垂眼,语气平静,“没什么,继续走吧,时间不早了。”
神夜一愣,轻轻点头。
小插曲转瞬即逝。
狐千代偶一转首,惊讶发现不知何时,神夜与散兵开始并肩同行,不再是之前保持距离的那番冷战模样。
心底唏嘘,她终于可以喘口气。
顺着山道一路向上,走过林立的鸟居,一路上至顶端,终于可见山道尽头的神樱树影子。
脚步逐渐加快,狐千代在神社门口看见道熟悉的粉色身影。
“——神子大人!”
先一步开口,八重神子手抵着下颌朝着他们一行人方向看来。
眼睛微眯,“哎呀……真是风尘仆仆呢。”
绿发巫女一愣,随即想起什么,回首望去。
果不其然,连带着她入内,神夜散兵身上都皱皱巴巴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还以为你们今天赶不回来了呢~”八重神子唇角弯起点笑意,侧首看向夜空之中一轮圆月,
“不过还是回来了,这样就不用将仪式向后推迟一天了。”
“神子大人,仪式材料我们都已收集完备。”狐千代交出她收集到的刀镡与主材料,神夜见状,也将装着收集好的绯樱绣球递过去。
八重神子收好材料,“仪式明日安排好了就会有人来叫你们。”
她在对着神夜与散兵说,狐千代自觉退下。
神夜抿唇,看起来是想说些什么。
八重神子瞥过,“哦?小家伙,下山这一趟走得开心吗?”
神夜:“……”
他勉强自己开口,“很开心。”
狐狸巫女眯起眼,“——那另一边呢?”
散兵不予理会,冷淡站立一旁。
她也不恼,轻轻拍了下手掌,“时候也不早了,神夜,你该带着你的‘朋友’去休息了。”
散兵微皱眉。
不知为何,神夜总觉得八重神子似乎在朋友上的语气奇怪。
他点了点头,“好,那我和阿帽先回去了。”
“去吧~”
八重神子站在神樱树下,表情不变,唇边携着缕看不真切的笑意,目送紫发少年与人偶的背影一前一后离开。
银月皎皎,粉发的狐狸巫女伸出手,扶起一片落下的神樱树花瓣,低声喟叹道。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呢,看来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呢。”
回到神夜的屋子,散兵将怀中的两罐天狐赠予的果酒放下。
转过身,神夜正在铺被子。
动作一如既往的慢吞吞,铺着铺着还会停下来思考。
散兵上前,将小紫毛提到一边,自己主动接替,动作快速简洁。
只一眨眼功夫,整整齐齐的床榻就展现在神夜的眼前。
“休息吧,神夜。”散兵低声。
神夜没有多言,很利索地爬上.床,将洗漱干净的自己塞进被子里。
熟悉的触感让他紧绷的情绪稍缓。
散兵端着烛台放在一侧,垂着眼将烛芯剪断。
暖色的光洒在他苍白脸颊上,竟也镀上层温和的暖光,看起来极为温和。
气氛烘托,神夜缓缓眨了下眼。
“阿帽,”有些急促,神夜捏着被角,仗着自己缩在被子里,散兵看不见他的小动作。
散兵应声,“嗯。”
“……我们,以前见过吗,阿帽?”
剪刀“咔嚓”一声,清脆剪掉烛芯,一分两断。
神夜的声音在室内清晰响起。
散兵应了声,“你想知道?”
神夜点了点头。
他犹豫了下,但还是决定坦诚。
阿帽是他唯一的朋友,更何况,窥探他人心底最为隐秘之处这件事……无论怎么说,都是他不占理。
才离开后山时,那些回忆碎片纠缠不舍。
现在一路梳理一路适应,神夜已经能够逐渐掌控好自己的情绪。
即使在那里看见的……难以理解,但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阿帽。
阿帽对他这么好,他不该将那些画面中的情绪带出来,施加给无辜的阿帽。
成功说服自己,神夜再次看向散兵时,视线慢慢缓和下来。
散兵也察觉到这点变化。
但他依旧十分沉默,沉默到有些不像他。
神夜……他将这个名字颠来倒去,在心口来回倒转,顺着胸膛缓慢起伏的心脏频率。
“阿帽……我要和你道歉!”
神夜紧张地捏紧被子,将自己咕蛹成一个春卷,滚到散兵身边。
有些不好意思地,神夜声音微微放低,“我刚刚不该不理你,还故意不靠近你……不和你说话,我要和你道歉!”
散兵眉梢微动,放下手中的烛台。
“你在说……你刚刚是故意不靠过来?”
神夜咽了口唾沫,低低应了声。
小心观察着人偶面前表情,但由于逆光,看不真切,神夜只得放弃,选择另投他路。
挪动着身体,神夜蹭到散兵身边,抬起头小心问道,“阿帽,你是不是和我生气了?”
两人距离被拉的很近,几乎低头就可触及。
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动,散兵扯了下唇角,“那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神夜心里暗道一声不好,阿帽的语气绝对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但是他很快改变策略,期期艾艾道,“那……你怎么样才能不生气呢?”
一双浅紫色眼瞳睁得极大,紧紧注视着人偶面庞,不放过丝毫变化。
“巫女们都说,晚上生气脸上会长皱纹的,阿帽你不要晚上生气哦……你这么好看,长皱纹绝对不行的!”
小紫毛信誓旦旦,有理有据辩解。
散兵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哦?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说法,而且……我如何与你有什么干系。”
语气直转而下,将自己团在被子里的神夜只觉浑身僵硬。
话语冰冷,神夜抿唇,不知何来的有些难过。
但他随即又想到先前被他冷淡以待的散兵……只会比他更难过。
吸了吸鼻子,神夜小声道,“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像个超大号蚕宝宝,神夜一边咕蛹着靠近,一边观察人偶的动作表情,随时做好撤退准备。
将柔软蓬松的发顶凑到散兵手下,神夜顶着人偶的手,“给你摸摸我的头,不生气好不好?”
散兵的动作微停。
一些被珍藏许久的回忆泛起波澜,人偶垂下的视线,暖色划过。
神夜,的确只是神夜。
无论他从何而来,又要做些什么。
但自始至终,在他面前展现出的……一直都是神夜。
面色稍缓,但散兵嘴上仍是毫不退让,“——这么轻松就想糊弄过去吗,未免你也将我想的太好哄了吧?”
有转机!
神夜眼睛一亮。
轻轻咳了声,神夜凑近些许,主动将软乎乎的脸颊放在散兵伸出的手掌之上,任由人偶捏揉,眼睛弯成一道弧度,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
“——没关系,阿帽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只要不和我生气,继续和我做唯一的挚友,我就都愿意的!”
忽略那两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字眼,散兵略一挑眉,“……什么都愿意?”
小紫毛兴奋点头,暖色烛光下,眼睛亮晶晶的。
微勾唇,弯起戏谑的弧度,散兵低头,两人间距离兀然拉近,呼吸轻轻扑洒。
神夜缓缓睁大眼睛,不为其他。
……阿帽的眼中,满满当当都是他的身影。
“那如果我说——要你这样做呢?”
慢条斯理的少年清透声音轻缓响起,手指触碰到柔软处。
一些被选择性遗忘的记忆突然杀回马枪,神夜脖颈向上缓缓泛起大片大片的红,一直蔓延到耳尖,就连脸颊也飞上红晕。
“啊…欸、欸?!”
散兵垂眼,“……不愿意?”
神夜眼也不眨,不经思考大声辩驳道,“——当然不是!”
人偶轻笑一声。
神夜只恨不得将自己再度埋进被子里,在心底重重拳打脚踢不经大脑思考的自己。
小紫毛视线漂移,“那、那个……”
散兵微挑眉,“嗯?”
神夜结结巴巴,“阿帽你先躺下去……对、对!还要闭上眼睛!”
散兵微顿。
“快点闭上眼睛!”
“——好,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