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模糊了时间。
处在记忆之中,时岁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谓的几百年,好似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这一挥间,却包含了太多太多。
上一秒还看见倾奇者刚学会茶泡饭,正在热情地与众人共同分享食物,沉浸在踏鞴砂的美好,然而下一秒这美好便轻易破碎,落入他的眼眸。
碎片散落在雷雨中,一叶小舟在海浪中飘飘摇摇,哪怕是这样恶劣的天气,白衣人偶也丝毫不显狼狈,同他身上的金色羽饰一样耀眼。
时岁的目光忍不住跟随着倾奇者一起飘摇,因为散兵之前的讲诉,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叶扁舟将飘向何方。
对于已经知道后事他们的来说,继续往下追忆无疑是一种残忍。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握紧了散兵的手,似乎这样才能将自己的思绪拉扯回来。
在此刻时岁似乎明白,为什么在教令院所记录的过往研究中,都会说记忆是最容易迷失自我的地方。
更何况,这并非是无关之人的记忆。
漆黑的夜晚静寂无声,踏鞴砂以往的热闹与祥和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仅有熊熊火光映照着周围的景象,却也不过一隅之地。
虽然并不相似,时岁却莫名在此刻想起了存在于“借景之馆”的那株株红枫。
翩飞落下的绯红枫叶,与这迸裂四溅的红色火光,都在无声无息地烙印下痕迹。
烙痕在记忆中生根发芽,细长的根系牢牢地扎进血肉,汲取着能汲取的一切作为自己的养分,将人偶蚕食至支零破碎,依然不肯放开。
眼前的明明是火焰,却在此刻泛着冷意,这让时岁忍不住拢紧自己的衣领。
“很冷吗?”注意到时岁的动作,散兵看向他的衣领处。
虽然明知道在记忆中不会感受到温度,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时岁轻轻叹了口气,抬眸朝着散兵看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清晰看出散兵那含着担忧的眸色,里面还带着一丝疑惑。
时岁的心中又是一声轻叹,叹息之后却突然露出一丝浅笑来:“不冷。”
散兵眼中的疑惑和担忧还是没能完全散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时岁,在心中揣度是不是这段记忆让时岁不太喜欢。
他知道自己过往的经历实在算不上美好,如果时岁不想再看下去,他自然尊重时岁的决定。
“阿帽当时也想过要留在踏鞴砂生活吧?”时岁突然出声问道。
踏鞴砂的生活就连他这个旁观者也觉得美好,更何况是在其中生活了这么久的阿帽。
“……嗯。”散兵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踏鞴砂的生活,的确是他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在离开这里之后,哪怕并非刻意回忆,这些经历过的画面也会悄悄溜进他的脑海里。
等等……
散兵突然抬头看了时岁一眼,眼睫微动,语带郑重道:“那是当时的想法。”
他现在更想要留在时岁身边的……留在须弥。
“诶?可是我很想到踏鞴砂走走诶。”时岁眨了眨眼睛。
“……”散兵。
听上去有些像是调戏的话语,但时岁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只是,他要和时岁一起去踏鞴砂的话,不管怎么样都得要先和小吉祥草王商量一下。
时岁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散兵埋头思索的样子,嘴角噙着浅淡的笑,不知又联想到了哪里:“等阿帽完成要做的事情之后,可以陪我一起走走吗?”
“现在也……”散兵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重重地扯了扯斗笠,压下即将出口的话。
“现在也可以在须弥城走走吧?”时岁无所谓道,“我并不挑剔地方,只是对同行的人要求比较多,样样都得符合我心意才行。”
他明白散兵的顾虑,但在他看来,散兵的顾虑有些……多余,纳西妲如果知道散兵愿意和他四处走走,说不定会十分赞同。
说起来,纳西妲也一直没有离开过须弥城,不知道她愿不愿意也出去走走?
时岁的思绪已然飘远,倒是散兵还停留在他的话语中:时岁的意思是,自己就是那个符合他心意的人吗?
可随即他又想起了时岁在须弥的众多好友,还有即将要来须弥的钟离等人,这些应该也是符合时岁同行要求的人吧?
散兵抿了抿唇,嘴角平平:“钟离先生想来很符合你的心意。”
“咦,我可不想提前步入老年生活。”听到这话,时岁下意识摇了摇头。
等到反驳之后,他才惊讶地看向散兵,语带疑惑:“你应该不是木头做的啊,为什么脑袋呆呆的。”
散兵沉默不语,喉结轻轻滚动,平添几分局促。
“看来是非要我说明白才行了。”仿佛是真的想要看清楚散兵的材质,时岁凑了过去。
凝视了几秒,时岁原本浅淡的笑意更深了。
看着散兵略显得紧张的神情,时岁倒是咽下了那已经含在唇齿间的话,舌尖几次回转,“你猜?”
明明是挑逗的玩笑话,里面却不带一丝戏谑。
散兵清楚地看见时岁眼神中的笃定,眸中倒影的正是他的影子。
笃定的目光远比已经熄灭的炉火更加炽热。
散兵指尖微颤,那早已经愈合的伤口似乎有些发痒,十指连心,痒意顺着血脉流淌,涌入心房。
这样明显的情绪,又并非特意掩盖,时岁立刻便觉察了出来。
尽管没有特意去看,但他却依然清晰地知晓,方才倾奇者关闭炉心的时候,烧毁了十指。
他避免自己的目光落在散兵的手上。
“这点伤算不上什么。”或许是如今的手指早已经白净如昔,在察觉到时岁刻意避开之后,散兵自然地将手递到了时岁的面前,“已经修复好了,不影响我做事。”
手已经递到眼前,时岁下意识看了过去,黑色连指袖套紧贴着手臂的轮廓,边缘所包裹的皮质绑带将其勾勒得更加精致,露出别样的纤美的同时还隐隐透着一丝力量感。
袖套的作用远不止于此,至少在时岁看来,散兵那本就白皙的手指衬得更加白皙了,这让他忍不住凑得更近了些。
一看就很好握。
事实上也的确很好握,时岁不止一次牵过散兵的手腕,由他来证明这一点再合适不过。
散兵很少将自己的身体部位像现在这样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别人,停留在手指上的视线让他微微有些不适应,但他并不想抗拒。
甚至在内心深处,散兵隐隐有些偷窃来的欢喜,时岁在被他吸引。
时岁凑得越来越近,散兵甚至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
他不敢有丝毫挪动,不管是因为自己淋漓丑陋的伤痕,还是凄惨可笑的曾经,时岁的视线在为他停留。
“唔,什么都看不出来啊。”时岁小声嘀咕道,“要把袖套脱掉才能看清楚吧?”
虽然是半透的,但哪怕凑近了也看不太清有没有伤痕,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完全就被对方的……咳咳吸引走了。
“……”
散兵的目光有些迟疑,却还是按照时岁的意思,将手放上了外套的系带。
“!!!”
“回去再看!”
时岁立刻将手按了上去,一把拢紧散兵的衣衫,同时还不忘记环顾四周,哪怕是在记忆中,他也担心对方被谁占了便宜。
这种主动上手脱衣服的乖乖人偶最好骗了!
就算要检查也得回去好好检查,这种匆匆忙忙之下的检查,怎么可能看得仔细?
散兵的动作停了下来,看向时岁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
两人的手一同按在神之眼上,时岁这次清晰地感知到了那隐藏其下的空洞——是没有心跳的孤寂。
散兵率先移开了视线,时岁也紧跟着看了过去,倾奇者正将什么东西愤怒地扔在地上。
“那是丹羽的心脏吧?听你之前说起过。”时岁轻声问道。
人类的心脏就这样滚落在地,失去跳动的活力,也没有了原本仿佛红宝石般的剔透耀眼,唯有灰白二色,萎缩成一团,和没有阳光的阴暗地面几乎要融为一体。
“嗯,是我的错。”散兵的声音干脆利落,却难掩低沉。
不管是被多托雷欺瞒,还是将丹羽的心脏扔掉,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都是他应当承担的错误。
只是可惜时光不能回流,他也无法扭转这一切,甚至无法对记忆中的丹羽说出这句“抱歉”。
风带着歉意吹拂在踏鞴砂的上空,盘旋不下,飘散不去,却无法传递到该去的地方。
时岁颇有些无奈地看向散兵。
命运弄人,又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将这些说得清楚呢?哪怕是最严明的法官也没办法理清楚这些吧。
不要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啊……
时岁只觉得自己前面二十来年叹气的时刻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多。
散兵察觉到了时岁视线的移动,从唇角脸颊再到眉间,试图抚平自己的怒与哀。
绯红的枫叶从枝丫上飘落,短暂地隔绝了两人的对视。
再次回到借景之馆,这里空荡荒芜,破败得可怕。
这次倾奇者的停留并不算长,他的心情也正如此刻的借景之馆一般破败,满是蛛网般的裂隙。
或者说,原本还能被蛛网勉强糊住的裂隙,在此刻毫不遮蔽地敞开饕餮大口,吞噬着原本的美好,唯将黑暗完整保留。
命运何等吝啬,唯有欺瞒与利用施舍得格外大方,
至冬的记忆似乎格外单薄,任务与任务一个连着一个,杀戮与复仇掺杂其中,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哪怕只是旁观,记忆也被散兵刻意拉快了进度,不至于让时岁沉溺其中,可那压抑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
时岁轻睨了散兵一眼,压下心中的情绪,笑道:“你好像又在搞小动作哦?”
虽然在记忆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所谓的时间,但……时岁自认为自己也不算真的愚蠢。
何况,之前在借景之馆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散兵又没有刻意隐瞒,要是这次也察觉不出来,时岁真的要怀疑自己的脑子了!
总不可能里面都装满了阿帽吧?时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听见这话,散兵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时岁,却只瞧见对方嘴角压不下去的笑意,以及眼睛中竭力掩饰的疼惜。
这半隐半露的情绪反倒让散兵更加无措,他原本以为自己拿直白的时岁没有办法,升不起抗拒之心。
可在此刻看来,让他无法抗拒的,分明是时岁这个人。
他忍不住想要触碰那抹疼惜,也想要抹去,但——
“我不想欺骗你。”所以将自己的过去袒露无虞。
包括那些曾经因为他失去生命的人类,也全都展现在了时岁的眼前。
“我知道。”时岁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些许惊讶,“没想到阿帽真的干过坏事啊。”
亲眼见到和听人讲诉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当一切展现在时岁眼前的时候,时岁承认,他的第一反应是否定,而后才是去消化这些信息。
“不得不说,如果当初认识是的愚人众执行官,那我大概会一见面就跑掉吧。”时岁回想着方才看到的散兵。
身为愚人众的执行官,还带着几分上位者的肆意,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一看就不爱搭理人。
要是被对方的瑰丽外表所吸引,说不定会招惹上很大的麻烦。
唔,好像也不能这么说。
虽然但是,对方还给他一种死皮赖脸也能追到手的感觉,但真的死皮赖脸上去,大概会被踢得很惨吧?时岁沉思道。
“跑掉?你的警惕心也来得太晚了点吧?”散兵的嘴角瞬间拉了下来,“不过好歹也能有点,对你来说真是不容易,算不上什么坏事。”
“我很有警惕心的。”时岁下意识反驳道,他好歹也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要是没点警惕心可怎么行?
而且——
“你关注的重点错了!”时岁纠正道,“我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我们的相遇恰逢其时,早一点晚一点,说不定都会是不一样的结果。”
“哦?”散兵在舌尖反复品味着这四个字,尾音却轻巧地扬起,“刚才老师也一直目不转睛。”
无论是人偶还是倾奇者,又或是散兵,那几乎停滞的视线——分明就是被皮相所吸引。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长相很符合时岁的心意,在过往的岁月中,也不是没人夸赞过他的外貌,只是他都不在意罢了。
“啊,这个嘛……”时岁摩挲着手指,支支吾吾道,“虽然并非证据确凿,但的确让我很难否认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确是被小人偶的长相所吸引的嘛。
乍见之欢,由衷而生。
仿佛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时岁喉头微动:“也是久不生厌。”
是乍见之欢,也是久不生厌。
固然,他会无数次地被这张脸吸引,但这却叫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动的那一刹……并非初见。
他回答地一脸从容,但这直白的话语却叫散兵耳尖发烫。
“老师没听过知人知面不知……心?”散兵神色复杂。
他原本以为,在见识到了愚人众时期的散兵之后,时岁会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明明已经升了那一丝微薄的警惕心了,不是吗?
“嗯嗯嗯,听过听过,不要随随便便怀疑一个璃月人对于璃月俗语的掌握程度啦。”时岁的回答相当敷衍,甚至还明晃晃地转移起了话题,“说起来,这和我知道的踏鞴砂历史不太一样诶。”
但历史本就是后人的猜测,时岁倒也没什么质疑的想法,此刻跟随亲历者的视角,倒是生出许多复杂来。
“后面还发生了其他事情。”似乎是对时岁这样的敷衍有些不满,散兵停顿了好几秒,才给出回答。
“!”时岁微微睁大眼睛,诧异地看向散兵,“我还以为已经结束了。”
后面不就是愚人众的计划失败,阿帽留在了须弥帮忙做事吗?
虽然并没有从谁的口中听到过完整的过程,但这些天来他和旅行者派蒙等知情人的对话里无一不证实了这一点。
几百年的时间也太长吧,他还从来像此刻这样感受到时间的长度。
“在想什么?”看着时岁又陷入了沉思,散兵轻声问道。
“在想我们的年龄差距……”或许是太过于专注这个问题,时岁脱口而出道。
“你不会觉得我们年龄差距大吧?!”散兵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的身边也没什么正常人,对于“年龄差距”的感悟还算不上深刻。
此刻突然听到时岁将之提了出来,心中顿时升起一阵危机感。
时岁不会觉得他很老吧……?
“没有没有。”时岁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
他只是有些担心。
阿帽的生命本就长长久久,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因为一个名为“时岁”的人而落泪呢?
在没有进入记忆之前,“五百岁”也不过是白纸上的墨痕,并没有深刻的印象。
可在看到倾奇者因为男孩的病逝而放火试图结束一切的时候,他突然萌生了些许退意。
或许,按照纳西妲的想法进行,对于阿帽来说才是好事吧?
时岁垂眸忖度,不发一言。
记忆在沉默中继续向前行进,之后的片段皆如时岁所料想的那样,愚人众的计划失败,散兵留在了须弥。
——而后进入世界树,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
“我有一点点生气。”时岁闷声道。
可他一时又不知道自己该生气什么,更不想将自己这不知从哪里来的火气随意发泄在散兵的身上。
如果他可以在五百年前遇见对方就好了,思索许久,时岁如此叹息道。
他以前听过明论派的讲座,明论派的大多数学者每天都在思考自己的命运,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去往何方,这便是他们痛苦的来源。
大抵对阿帽来说也是这样吧?
明明这个人在作为流浪者的时候,虽然浑身上下都是无所适从的茫然,但却神奇地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可命运却加诸太多,实在无可奈何。
他将目光放在散兵的神之眼上:“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有心吗?”
对于“神之心”那样的渴望,从诞生之初便隐匿于内心深处的桎梏,被命运不断赋予的枷锁,都不过是增强了那个可悲的念头。
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时岁突然补充道:“先说明哦,我早就知道你没有心了,这并不影响我对你的喜欢。”
散兵:“!!!”
暂且不提散兵此刻的呆滞,时岁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对面这人格外心口不一了。
但有没有心对他来说的确没有算进择偶观里,毕竟他更看脸来着……
当然这话就不能对阿帽讲啦,要不然对方又得吃醋了。
时岁一边在心中悄悄嘀咕,一边抬头看向散兵,对方的眼睛还呆呆地瞪着前方,仔细看去,却是空无一物,很明显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他也没说什么夸张的话吧?时岁思索道。
可他却不知,仅仅是这些话,对于散兵来说也已经翻涌起滔天巨浪。
时岁……喜欢他?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质疑,是老师对学生的喜欢吗?还是朋友对朋友的喜欢……
更深的情意,他却是不敢再去想了,只好认认真真地回答着时岁刚才的问题:“没有。”
或许是早已接受了这一点,又或许是已经知道了时岁并不在意这一点,散兵回答得格外利落。
说到底,他之前的犹豫与忐忑,虽然还有一些对于过往的执念,但已经少之又少,更多的也不过是担心时岁会介意罢了。
“一个生命只有一颗心,作为容器诞生的我,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心脏,执着于本就没有的东西并没有意义。”所以不要为他担忧,也不要为他皱眉了。
“噗,你也是生命啊。”
时岁轻笑出声,抬手挪开遮挡在散兵心口的神之眼,并指抵在衣襟上,不轻不重地点了点,那里和人类的触感别无二致。
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日常的锻炼,有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戳上去似乎更加的紧致?
“你应该也认识到了吧?之前做的那些事情真的很过分。”时岁突然话锋一转,轻声道。
虽然时岁并没有明说,但散兵知道,时岁说的是踏鞴砂的事情和无数次夺取小吉祥草王“神之心”的事情。
他知道时岁的话还没有结束,因此只是静静地等待。
果真,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时岁凑近散兵的耳朵轻声道:“抱歉哦,我也没有办法代替他们说出想法。”
“我只能陪着你,按照你的想法走下去。”
散兵迟疑了一瞬,仿佛是不知该作何回应,随即便听见他低声嗤笑,“呵呵,时岁老师——为这种事情抱歉,未免有些可笑?”
根本就不需要说这种话啊。
这本来就和你没有一丝关系。
散兵垂眸盯着时岁的衣袂有些出神,心中无端端生出几分对自己的恼怒来。
“笨蛋。”时岁听出了人偶隐藏在嗤笑中的情绪,忍不住轻轻笑骂了一声。
两人贴得很近,但显然,时岁并不介意这个距离再近一点。
在散兵沉默的时候,他已经张开双臂将身体贴了上去。
“唔!”散兵抬头看向时岁。
他下意识想要推开紧贴上来的温暖,但身体却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被时岁牢牢“桎梏”在怀中。
或者说,他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时岁揽入怀中。
在时岁想要进行下一个动作之前,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人偶的怀抱可比不上人类的温暖。”
“那正好,须弥的夏天很热的。”时岁随口道,他的重点并不在于此,“感受到了吗?”
“我的心跳。”仿佛是怕散兵又要想去什么奇怪的地方,时岁连忙补充道。
“……嗯。”虽然带着几分犹豫,但散兵还是低声应答。
之前在争霸赛中前往无郁稠林的时候,两人虽然也靠得这样近,但那时候的感觉又与此刻不尽相同。
他说不清此刻自己的感受,倒是回想起了离开借景之馆之后,第一次有鸟雀向他飞来时的心情。
就像是……原本空洞的地方,被明媚的柔软所填满。
“在生论派的概念里,心也只是一个器官,除去功能不同,和其他器官并没有什么区别。”时岁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带着几分自嘲道,“当然,作为一个拥有的人和你说这些,多少有点不自知的炫耀。”
“不用解释,我明白。”散兵然道。
“我没有能力可以送你一颗心,也没有现在就失去性命的想法,至于八重堂小说里面惯有的情话什么的……我也实在说不出口。”仿佛是想到了那些情话,时岁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他是真的说不出“我的心属于你”这种话的,倒也不是羞涩,只是那些话实在不适合他和阿帽之间的氛围,听起来未免有些怪异。
散兵静静地听着时岁的笑声,也染上了笑意。
“现在你也有心跳了。”终于止住了笑,时岁生怕再次干扰心跳声,特意将声音压得很低。
“时岁老师当我是小孩子吗?我已经不在意这些了。”不知怎的,散兵突然觉得时岁有些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哄。
“没有哦。”听着是散兵虽然话语别别扭扭,但声音却难掩开心,时岁强行压抑着自己的笑,“我可不喜欢哄小孩子。”
顶多是当做流浪猫猫哄啦。
“只是,别人有的,阿帽也得有啊。”时岁叹息道,“虽然你早就拥有了。”
散兵下意识想到了丹羽曾经送给他的心脏。
“不是。”时岁低声否定,“你一直都是有“心”的生命啊。”
“踏鞴砂的人说你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少了一颗心而已,仔细想想,他们都说错了。”
或者说,当初踏鞴砂的人们也清楚地知道倾奇者的自卑,所以才一直这样安慰他,却不曾想,这反而让倾奇者更加在意。
“……”散兵抬头看向时岁。
大抵是完全信任了之前时岁的话,他没有任何逃避的念头,只是心绪难免为其波动。
“如果你没有心,就不会产生这些情绪,更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这一切的来源,不都是人偶有心却不自知吗?”
时岁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心疼,微微发颤,但在此刻听来却异常的笃定:“人偶诞生之初落下的眼泪,不正是心的印记?”
*
“扑通扑通”
回忆早已结束,两人也沉默了下来,心跳的声音在此刻异常得清晰,哪怕不用刻意地去聆听,也能清楚地传入两人的耳朵里。
“……能听到吗?时岁?阿帽?”
纳西妲的声音突然响起,唤醒了正沉浸在心跳声中的两人。
担心会不小心带坏了纳西妲,时岁连忙干咳两声,放开了散兵,转而问道:“纳西妲?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什么事,只是你们在记忆中待得太久了,我有些担心,所以忍不住想要问问情况。”纳西妲一听到时岁的回应,瞬间放下心来,就连声音里也带着几分愉悦。
“是这样啊。”时岁点了点头,“阿帽的记忆对我来说的确有些漫长,花的时间可能久一点,现在已经结束了哦。”
“嗯嗯,我刚才已经知道了。”纳西妲带着几分歉意道,“抱歉啊,时岁,阿帽,刚才想要问你们情况的时候,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啊,没什么的没什么的。”时岁连连摆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轻咳了两声,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纳西妲听到了哪些啊?”
他仔细回想着方才自己和散兵的对话,里面应该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吧?
虽然他清楚纳西妲是须弥的神明,但对着一个小孩子形象的神明,就算已经和对方成为了朋友,也很难能在对方面前坦然说起这些啊。
“时岁,你和阿帽先出来吧?”纳西妲沉默了一瞬,询问道,“一直待在记忆里会受到记忆的影响。”
“呃?”时岁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纳西妲的沉默……让他更加心虚了啊?对方不会真的听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吧?
时岁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记忆力。
“还有什么想要看的吗?”散兵看见时岁的反应,误以为对方还想要解些什么。
又或者是还想要再看几眼记忆中的……人?
散兵微微眯起了眼睛,挨个报人名:“人偶?倾奇者?散兵?还是流浪者?”
“没有!”时岁哪里还看不出散兵这副吃醋的样子,当即否认道。
只是他一边否认,一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醋也吃啊?
“哦?是吗?”散兵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同时岁一起回到了现实。
“呵呵,看来时岁和阿帽你们在记忆中过得很愉快呢。”纳西妲听见两人的对话,连忙走上前来,笑着将两人打量了一番,直到看见他们没出什么意外,这才松了口气。
“愉快愉快。”时岁连连点头,唯恐散兵又开始报人名,又紧张地转头看向纳西妲,牵起了新的话题,“刚才纳西妲听到了什么?”
“唔,这个嘛。”纳西妲用手托着下巴,低头思考道,“其实也没听见什么,只在最后听到了时岁说的话,‘人偶诞生之初落下的眼泪正是心的印记’。”
“原来是这句啊。”时岁瞬间松了口气,他就说自己没说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嘛!
“嗯?”纳西妲有些疑惑地看向时岁,“时岁还说了什么我不能听见的内容吗?”
“怎么可能呢?”时岁此刻格外地理直气壮,“纳西妲是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哦。”纳西妲没有深究,而是顺着时岁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没有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反而……时岁的话很有道理。”
“其实在最开始见到阿帽先生的时候,我对于‘心’还没有太大的感触,可是在遇见旅行者和派蒙,走出净善宫之后,我反而感受到了,阿帽先生一直都是有‘心’的存在。”纳西妲转头看向散兵,笑着道。
“纳西妲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得到了纳西妲的支持,时岁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看向散兵的模样十分得意,“笨蛋阿帽!”
散兵微微扶了扶斗笠,静静地看着时岁张扬的笑容:“我一直没有怀疑过时岁老师的话。”
“哦哦。”被散兵这样看着,时岁反而不好意思得意了,他低“哦”几声,转头看向了地面。
“对了,刚才是记忆里发生了什么吗?”原本正安静看着两人笑闹的纳西妲突然好似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散兵,“或者说,刚才阿帽先生在记忆里做了什么吗?”
“你们进去后不久,我便感受到记忆里有一股奇怪的力量,但因为那股力量并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很快就消失了,我担心干扰到你们,就没有出手窥探。”纳西妲快速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了一次,似乎在等待散兵的解答。
“唔,这个我知道。”听到纳西妲的描述,时岁很快想起了当时在记忆中发生的事情。
他拿出已经收好的怀表和泪珠,将之放在自己的手心中,递给了纳西妲:“阿帽说可能是因为这个。”
“嗯,当时我感受到的力量正是来源于此。”散兵点了点头赞同道。
此刻怀表上的力量已经散去大半,看不出什么,他回想着当时的感知,解释道:“看上去有些像魔神的力量,但又不太相似,我辨认不出来。”
纳西妲没有接过时岁手中的物件,只是隔空望了望。
虽然怀表上没有看出什么,但那包裹着泪珠的力量却让她感到熟悉又陌生,似乎在记忆中曾经见到过。
“或许是时间的力量。”纳西妲说出自己的猜测,“很抱歉,我对这段记忆有些模糊,只能确定这两样东西不会伤害到你们。
“嗯嗯,谢谢纳西妲。”时岁点了点头,将东西重新收好。
这两件东西的安全性他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
“送我怀表的人很快就会来须弥了,到时候我会询问他的。”刚从记忆中离开,时岁有些辨认不清楚时间,一时也摸不准今夕何夕。
“钟离先生应当还没到须弥。”散兵看见时岁脸上的迷茫,提醒道,“我们在记忆中待了一个白天。”
听到散兵如此说,时岁也不再纠结时间的问题,转而高兴道:“那现在正好回去吃晚饭睡觉!家里的猫猫也还没有吃东西。”
在记忆里的时候尚且没什么,突然回到现实,他倒是有一种来自精神上的疲惫感。
大概是突然接触了太多信息吧?时岁猜测道。
“不用担心的,在没有进入记忆之前,阿帽先生就已经拜托过我帮忙喂猫咪食物了。”纳西妲突然出声道。”
这是什么惊喜啊!
“!纳西妲真好,谢谢纳西妲。”时岁激动地向纳西妲道谢。
“食物是柜子上的小鱼干。”散兵在一旁低声向时岁报备。
那不是他的零食吗?时岁疑惑地看向散兵。
“那个……我不会做猫饭……”纳西妲颇有些底气不足,压低了声音扭捏道。
“没事没事,纳西妲能够帮忙喂猫猫已经很棒了!”时岁看了一眼纳西妲的个子,就算对方会做猫饭,他也不敢让对方动手啊。
“阿帽也超级好!如果不是阿帽拜托纳西妲,猫猫就要饿肚子了。”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记忆中待那么长的时候,时岁几乎毫无准备。
“我只是动了动嘴巴。”散兵随意道。
“看来萨奇因的笔记可以封存了。”纳西妲眉眼弯弯,看着时岁和散兵相处的样子,最后一丝担心也随之放下。
“萨奇因的笔记……”时岁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他拍了拍脑袋,却没有说出赞同的话,“说不定以后也有人走上这条路。”
“嗯?”纳西妲疑惑地看向时岁。
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时岁只是看到了散兵的记忆,却有了和之前完全不一样的看法。
但时岁话里也没有明说是想要让散兵继续萨奇因的研究。
这实在让她有些疑惑,时岁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想法,他正和散兵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纳西妲回过神来,叫住了两人,看着两人回头,她犹豫着问道,“说起来,阿帽先生想要一颗心吗?”
“心?”时岁转头看向散兵,又忍不住再次望向纳西妲。
你们神明都这么有办法的吗?
“小吉祥草王不会想要把神之心交给我吧?”散兵轻嗤一声看向纳西妲。
“我并没有这样的想法。”纳西妲轻轻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或许可以把这滴泪珠放在心脏的位置,说不定会很合适。”
“泪珠……”时岁听到这个想法,突然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散兵,“我觉得纳西妲的想法很棒诶。”
“!”散兵。
突然面对这样的问题,哪怕是已经觉得无所谓的散兵,突然也升起了几分心思,他看向时岁,“你决定就好。”
时岁此刻已经稍微冷静了下来,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不,还是等我问问钟离先生。”
就算他能确定这股力量没有伤害,但涉及到阿帽,还是得小心一点才行。
“嗯,时岁的担心也有道理。”听完时岁的话,纳西妲点了点头。
“等我们想好之后,还要麻烦纳西妲帮忙喽。”时岁笑着看向纳西妲。
“唔,阿帽自己也可以做到的。”纳西妲微微睁大了眼睛,努力和时岁解释道,“只用放进去就好了。”
居然是这样吗?
时岁也睁大了眼睛,居然是如此的简单快捷。
一直等到回家之后,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升起了探究精神,想要拉着散兵询问。
“不如时岁老师自己来试试?”散兵坐在椅子上看向时岁,等到时岁望过来,他立刻将双臂张开。
这样大大方方地敞开胸腔,一副邀约的姿态,时岁当然要拒绝!
“不行,等我问过钟离先生。”时岁的理由很正当,“现在有其他的事情。”
“什么?”散兵抬眸回望时岁,声音轻巧地上扬。
关于时岁的事情他一向不会忘记,既然回想不起来,那应当是无关紧要。
“之前在记忆里,你还欠我一件事没有做。”时岁轻咳了两声,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将剩下的话说出口。
“回家再看?”散兵仔细回忆了一番,他只能想起方才时岁阻止他脱衣服的事情,“老师说要回家检查……我?”
“咳咳。”时岁顿时又是一阵干咳。
过往看过的八重堂小说瞬间全都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啊呸,这都是多么正经的话啊!
他怎么可以胡思乱想呢?
看看阿帽的表情,多正经!
时岁一边心虚一边看向时岁,可越看越心虚,越心虚便越忍不住想要去偷瞧。
“还是其他的……?”看着时岁那怪异的动作,散兵忍不住又开始回想。
“没有,没有其他的。”生怕散兵联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时岁连忙回答道,却是结结巴巴。
“……老师?时岁?”
时岁刚刚回过神来,一只白皙修长的胳膊便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努力挣扎着移开视线,入目之处却是更大面积的白皙,以及那仿佛烙印在肌肤上的痕纹。
“不用检查了。”时岁睫毛微颤,却始终无法移开视线,似乎处处都被对方所覆盖。
那光滑莹润的手指,哪怕他不刻意去看,也能准确地闯入他的眸中。
“……好吧,听老师的。”散兵的声音里似乎带着几分遗憾,好在话音刚落下,他便收回了胳膊。
时岁顿时松了口气,可还不等他完全放松,便又听见耳边传来对方的声音:
“对了,还没有问时岁老师,之前说的是哪种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