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已刻不容缓,散兵带着神夜加快速度朝岛外而去,身旁不断炸响落雷,腕状粗的银紫落雷在地面砸下不少凹坑,神夜眼睁睁擦过一道落雷,后衣领被散兵向后一拽,险险躲过。
逃生的潜力是无穷的,半刻钟后,石门的影子已清晰可见。
散兵动作毫无迟疑将神夜拎起向前推去,失重的神夜睁大眼睛,背后刚一接触到石门范围,周身环境倏然一变,双眼视野与身后感知似乎被切割为两个不同世界。
眼前紫电暴虐,整座岛屿都沦陷入轰鸣电雨中,人偶紧绷的苍白下颌与焦急表情自眼前闪过。
下一秒,神夜向后一坐,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像之前那般落到岛外的土地。
身下触感传来,是更硬些的地板。
他当即站起身定眼一看,他现在所在之处,正是他们所乘坐的那艘大船的船舱厢房!
来不及多思,两道脚步声迅速落于身前,神夜立即转头,满身狼藉的散兵与鬼童丸一前一后落地。
一心先将神夜送走,落后的散兵与鬼童丸被失控的落雷擦到身,形容上都有些狼狈。
雷电轰鸣声远去,鬼童丸半撑着腿,胸膛起伏不断,看起来累极了。
散兵擦去脸侧脏污,落地环视周遭,眉头微皱,“这是……在哪里?”
他们的落点正是他们在船上的船舱厢房,桌上还摆着他们临行前搁置的药箱。
离开石门,他们居然回到了船上。
船体传来些微颠簸弧度,神夜意识到什么,立即打开最近的舷窗,潮湿水汽扑面而来。
舷窗之外一片蔚蓝,远目直视,哪有岛屿,他们现在正在海上!
“……不对劲。”神夜喃喃,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痛感无比清晰传来。
“神夜?”散兵不赞同地拿下他的手,同样地、他也看到了舷窗之外的蔚蓝海洋。
一瞬之间,散兵生出他们被幻境迷惑的错觉,但随即他又很快收敛心神,搭在神夜肩上的手不着痕迹一动,回头看向身侧的鬼童丸,
“看来……我们现在,回到了正在航行的船上。”
言语难以形容神夜此刻的心情,感受肩上传来的力道,他只得摁捺不发。
鬼童丸一顿,不约而同,三人颇感身心俱疲,经过鹤观雷暴逃生那一遭,体力脑力都近乎告罄。
拉开凳子坐下,神夜努力深呼吸,使自己慢慢平静下来。
他们成功离开了鹤观,虽然不知晓为何落点是海上,并且船只还正在航行,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先将当下乱糟糟的现状理顺才是正道。
神夜以手捂脸,梳理思绪,在鹤观岛上发生的一切已经清晰了大半,他将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碎片放到面前。
手指微动,神夜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另外戳碰到什么东西,入手冰凉,质感坚硬。
满腹疑惑,他将那东西拿起送到眼前。
急促的惊呼声被压在喉口,但这突然一动静还是唤来了正在闭目思考的散兵的注意。
鬼童丸也闻声转首,厢房之中,三人视线齐齐汇聚在神夜手中拿着的东西上。
才于鹤观岛上见过此物,没有人会对它感到陌生。
正是一只木簧笛,与岛上的阿瑠递给神夜所看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神夜视线微动,发觉木簧笛上似乎粘上点深红色的污泥,用手指搓了下,他心头一惊。
这哪里是什么污泥,分明是已然干涸的血渍!
不知何时溅到木簧笛上,干涸之后竟错眼看成了脏污。
“……这只木簧笛,竟被你带出来了。”鬼童丸语气不明,视线紧紧盯着神夜手中的木簧笛。
神夜握着它,颇有种烫手山芋的感觉,犹豫了下,他将它好好放在桌上,小心提问,“这只木簧笛怎么了吗?”
摇了摇头,鬼童丸情绪不高,“我们出来得蹊跷,离开石门后直接返回船上,而且……”
他话说一半,神夜与散兵自然知晓他的未竟之语。
他们离开时,船上的乘客与水手都陷入沉沉昏迷之中,怎么可能会突然转醒并扬帆起航。
并且看舷窗外模样,整艘船只的航行时间不短。
神夜犹豫,迟疑道,“难道我们现在,又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吗?”
“不一定。”散兵垂眼看着他攥在掌中的那三块碎片,自神夜取出那三块碎片后,笼罩鹤观岛上的浓厚白雾就消散了大半。
联想到他们进入鹤观的途径就是海上的白雾,极有可能,在白雾消散后,情况在他们不知晓之处有所变化。
神夜摸不着头脑,只得盯着那只木簧笛看,眉目渐沉。
毁灭鹤观岛的存在是魔神,也是阿瑠的朋友,‘卡帕奇莉’。
如鬼童丸所说,鹤观岛上已无活人,那么他们见到的阿瑠,只能是过往的亡魂。
他眼中闪过初次于船上所见的岛屿雷暴,银紫粗雷倾覆而下。
鹤观岛上的雷暴在不断重复毁灭鹤观这一过程,神夜的脑中响起‘卡帕奇莉’的声音,一旦提及阿瑠,卡帕奇莉的声音就会变得起伏不定,暴躁且充满戾气。
[永不会消失的仇恨,永受劫难的土地。]
卡帕奇莉为什么会如此怨恨,乃至要降下这倾覆整个岛屿的雷暴,无数次毁灭鹤观呢?
“……的确,缘由未清。”散兵在他身侧应了声,神夜这才发觉自己在思考时竟情不自禁问出声。
他挠了挠头,回想着阿瑠告诉他们的话,思绪卡顿着打了个结,“按照阿瑠所说,卡帕奇莉是庇护整个鹤观的魔神,阿瑠与他部族的同伴们信仰着这样的存在。”
“信仰卡帕奇莉的氏族之人与为阿瑠部族提供庇护的卡帕奇莉,怎么看都不应该是由卡帕奇莉降下雷霆来毁灭他们吧?”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神夜情不自禁地做出了个推测,“难道阿瑠所在的部族……他们背叛了卡帕奇莉?”
一瞬,鬼童丸与散兵的视线齐齐移转,紧盯着他。
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处于视线中心的神夜呼吸一顿,他有些紧张,“那个……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散兵安抚受到惊吓的小紫毛,轻描淡写的语气很快拂去他的不安,“你说的很对。”
散兵与鬼童丸先前对此也只是模糊地有个大概猜测,此刻神夜将其点出,颇有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意味。
视线转到桌上那只浸着血渍的木簧笛上,此刻再看,无疑是为他们的猜想提供了更多的思路。
阿瑠自他们入岛时就说着要去寻找给他的好朋友‘卡帕奇莉’的礼物,不厌其烦地强调自己的好朋友——‘卡帕奇莉’。
被庇护的氏族孩子与守护氏族的魔神。
散兵视线微敛,朋友吗……
“那么……阿瑠与卡帕奇莉的关系一定十分亲近,”神夜合理地做出推断,肯定地一点头,散兵与鬼童丸都未反驳。
“而且从阿瑠的话里,也没有出现过对卡帕奇莉的怨憎仇恨……他不知道卡帕奇莉毁灭了自己的部族与鹤观吗?”
“如此,那魔神降下雷暴才是后话,”散兵接上神夜的推测,手指点在桌上语速不紧不慢,“在阿瑠逝后,或许是他的部族做了什么,触怒了被他称作是‘卡帕奇莉’的魔神,鹤观才因此被毁灭。”
理出了顺序,神夜终于放下心来,情势不再一团乱麻。
现在只需要知道阿瑠的部族究竟做了什么惹怒了本该庇护他们的魔神,就能知晓鹤观灭亡的原因了。
大脑过度运转后有些疲倦,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准备润一润喉。
“祭祀。”鬼童丸上下唇一动,忽然就吐出这么个字。
“他在离开前不断催促,说仪式就要开始,”沉沉抬起眼,鬼童丸手掌压在桌上,缓缓握成拳,“千年以前的氏族,为向守护神讨得庇护与欢心,最惯用也最常出现的形式。”
神夜抵在唇瓣的杯子停滞,散兵冷而低的声音在耳畔静静响起。
“——生祭。”
茶水冰凉,神夜死死盯着桌上的木簧笛,上面还有没被他擦完的干涸血渍。
许是错觉,他的鼻尖猝然闯入一抹浓厚腥气。
堵塞的思绪,太多的疑惑,尽在一瞬间,所有的节点全数连通,深埋水下的不解尽数浮现答案。
为什么只有阿瑠保持生前的模样,念叨着最好的朋友‘卡帕奇莉’。
为什么阿瑠一直催促寻找送给‘卡帕奇莉’的礼物木簧笛,并要避开他口中的大人们的视线。
以及为什么……阿瑠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仪式就要开始,不能让部族内的其他人来寻找他。
一场祭祀之中,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主持祭祀的氏族之长,祭祀的对象与……被献上的祭品。
“咔嚓”一声,神夜手中的茶杯倏然碎裂,他毫无知觉,水洒了一地。
“阿瑠是……祭品?”喃喃重复,神夜瞳孔微颤,“他还只是个那么小的孩子。”
一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会跑会跳,爱玩爱闹。
话音未落,脑中沉寂的声音突然发出一声长长叹息。
[那个小人儿…生命真是渺小的可笑]
[约定好的下一次的歌声……真遗憾啊]
神夜心情复杂,再次听到‘卡帕奇莉’的声音时,心底只剩下苦涩。
[你已知晓…我要离开了,于此太久的徘徊]
脑中声音突然一转,神夜似乎能感觉到有谁的视线扫过他,但很快就一寸一寸消散在空气中。
[丹塔利安,时间不多了……]
嘈杂声音一转,神夜挣扎着睁开眼,额头滚落两滴冷汗,才发觉自己正卧在散兵的膝上。
身体僵硬得发冷,动起来关节“嘎吱嘎吱”作响。
“……发生什么了?”不明现状,神夜咽了口唾沫,干涩开口。
“你刚刚突然倒下了,”另一侧,传来鬼童丸的声音。
“嗯。”微凉的手掌盖在他的额头,神夜的脸被拨回原处,直直向上,与头顶的人偶对视,他视线游移了下,不知为何但还是满怀歉意地嗫嚅道,“……抱歉,阿奇。”
脑中属于‘卡帕奇莉’的声音的确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丹塔利安’。
听起来像是一个名字,神夜并不愚笨,能被身为魔神的‘卡帕奇莉’多次呼唤,除了与她相同的魔神,其他的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是为什么要不断提及这个名字?神夜再度陷入思索中,在鹤观时,‘卡帕奇莉’曾说过他的身上有着丹塔利安的气息。
一位可能是从天上坠落,携来白雾与‘指令’的魔神?
没有事实依据前,这些说出来也只会增添烦恼,他压下心底冒出的歉意,准备一瞒到底。
散兵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抚摩过神夜丝毫没察觉皱起的眉头。
“没关系,神夜。”散兵轻声,意有所指道,“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门闩微动,散兵神夜视线不约而同看去。
鬼童丸做了个手势,很快躲藏入一旁的柜子里。
“谁?”散兵语气冷淡,门外敲门的人动作一停,窸窸窣窣声音作响。
门外之人小心回答,“倾奇者大人,是我。”
散兵与神夜确认了来人身份,是丹羽的后人,神夜走去开门,向外一望,的确只有他一人。
“你怎么过来了。”散兵给他倒了水,丹羽后人原先神情上还有些担忧,看到神夜与散兵都无恙后才缓了口气。
他解释道,“自前日您与神夜大人进入厢房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昨日、今日午时船上分发餐食时都未见您,明日船就要靠岸到达踏鞴砂了,我有些担忧,就来看看您与神夜大人的情况。”
抛开其他不谈,神夜越听越觉得奇怪,他在丹羽后人旁边坐下,小心试探道,“…我和阿奇整整两天都没有出门吗?”
丹羽后人一点头,“是的,我昨日也想敲门探望情况,不过厢房内无声息,我以为您与倾奇者大人已经睡着了就没有打扰。”
散兵与神夜对视一眼。
“船已经航行了多久?”散兵拧摁手指,语气平静发问。
“三日,”丹羽后人回答的十分迅速,神夜提了一嘴,“船只进入白雾之中可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船上众人都极为嗜睡…之类?”
视线紧紧盯着丹羽后人,将他看得有些紧张,仔细回想了下,“神夜大人您说的不对劲之处似乎并未出现,进入白雾之后,好在船上的水手大副都是老手,只在雾气中多开了两日。”
他思索了下,“说来也正好是今日的事,也才刚刚开出了白雾,听船上水手说似乎并未偏航。”
听他形容,神夜更加觉得不对劲,“先前船没有靠岸吗?”
“并未,”丹羽后人挠了挠头,“大家都以为是要靠岸了,开近了才发现是海市蜃楼。”他一拍掌心,“说起来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没见到倾奇者大人与您的影子了。”
神夜与散兵没再多问,将丹羽后人送回后,又出去甲板上看了一遭,三五成群的乘客各自欣赏海景,水手分散在四周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十分清醒。
回到厢房内,关上门,鬼童丸出现在桌旁。
“那白雾果然有蹊跷。”
按照丹羽后人所说,神夜与散兵在白雾侵入船只的那两日中于船上消失,他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鹤观。
一边是亲身经历的鹤观雷暴,一边是丹羽后人口中所说的三日航行,神夜陷入迷惑。
在鹤观的一切恍如一场幻梦,神夜将从鹤观得到的三块碎片放在掌心,一寸一寸收紧。
“……木簧笛呢?”他突然想起最能证实他们过往两日遭遇的证据,急切向桌上看去,却遍寻不得。
坐在桌旁的鬼童丸摇了摇头,“在你因不知名原因陷入昏迷时,木簧笛消失了。”
神夜哑然,“……消失?”
难道木簧笛随着卡帕奇莉的离去…一起消失了吗。
沉默无言,三人各怀心事。
在短暂的一日修整后,船只很快靠岸,如丹羽后人所说,到达了踏鞴砂的港口。
神夜收拾好东西,与散兵一起离开甲板,鬼童丸没有下船,另付了船费,他正好需要坐船返航回到稻妻岛,不与他们同行。
散兵与神夜要送丹羽后人回去,三人就此告别。
离港口越来越远,神夜还是止不住回望的念头。
这一趟航行经历太过奇怪,近千年前被毁灭的鹤观,阿瑠与‘卡帕奇莉’,消失的木簧笛,海上的无名白雾与……丹塔利安。
神夜心里压了一堆事,表现在脸上就是有些恹恹。
散兵没有干扰他,只陪在他身边,不用半日,他们就到达了丹羽后人所在的村庄。
神夜刚刚还陷在情绪之中,抬起头一看熟悉到近乎没有任何变化的村庄,那些情绪就如飞灰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史莱姆的视角与人的视角看村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
“过去,倾奇者大人您居住的地方我们还为您保留着,您回来就可以直接住进去……”
回到村庄,丹羽后人放松了许多,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神夜与散兵带到一处房屋,推开门,连起来的三间房间保有原样,中间仍是严严实实堵住,没有打通。
布置素净整洁,看得出来有人时不时打扫清理过,进门就能看见第二间房间内的灶台,砖土层层垒叠,一口铁锅安然卧躺其上。
近乡情更怯。
神夜脚步自己动起来,走进室内,靠窗的小床向前一推就能推开两扇“嘎吱”作响的窗扇,窗檐向外看,能看见中庭的树,从小树杆已然长至两人合抱粗。
下过雨后,泥土坑坑洼洼,蓄积起的小水塘映着如洗般的天空。
神夜在床畔坐下,床尾整齐地叠着一套衣物。
脚步声走近,散兵站在旁侧,视线同样没移开。
离开踏鞴砂时,他就将倾奇者时期常着的那套白色狩衣换下,上面还有当年秀婆婆缝缝补补的痕迹。
神夜感觉心口沉甸甸的,坐在那儿,过往的记忆就在脑中如风般跑过,百年的光阴一下子沉沉落在肩上。
有些沉重。
“丹羽的后人呢?”神夜吸了吸鼻子。
散兵抱臂望向中庭的那株树,“他先回去了。”
神夜没吱声,望向窗外,模糊的影子笑哈哈地聚在一块儿,勾肩搭背,胡天海地侃侃而谈。
他还记得,毫无防备推开这扇门的桂木与丹羽,端着鱼汤在后面追的倾奇者,支着拐杖即使看不见但仍旧乐呵呵听着他们笑闹的秀婆婆。
中庭的树长得茂盛,风一吹,树冠就沙沙作响,伸出手,一片叶子晃晃悠悠地,随风落到他的手上。
神夜就在这时突然开口,“阿奇。”
散兵应了声。
神夜觉得暮时的阳光有些刺眼,或者说过于刺眼了,竟让他的眼眶发酸。
声音闷闷的,他有点喘不过气,“……我好像有点想大家了。”
散兵依旧平淡,只眼底划过一丝怀念。
一转百年光阴,实在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