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奇者……你,还好吗?”
满含担忧的男声从身后传来,墨紫发色的少年人偶闻声,关节动了下,没有回应。
身形高壮的男人,桂木,几不可闻叹息一声,犹豫着是否要开口。
“……是有要我做的事情吗,桂木。”倾奇者语气平静,背影寂寥伶仃。
见状如此,桂木更加担忧。
从军营营地出来后,倾奇者就一直保持着沉默与死寂,不吃不喝也不休息,执拗地带着那块……史莱姆的身体,独自蜷缩在无人的角落。
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桂木握紧拳头,眼神晦涩,“在刚刚……目付大人下定了对丹羽最终的判定结果。”
倾奇者听到熟悉的人名,欣长的眼睫微颤。
桂木咬紧牙关,视线沉沉,“因证据……片面,”他声音干涩,有些不忍,“指控暂不做处理。”
倾奇者如被灼伤,更加环紧紧抱怀中的手臂,“……他还说了什么?”
桂木深吸一口气,“所以,目付大人暂未定丹羽消失的罪名,只对外宣告,丹羽他……失踪了。”
话语落地,空气沉寂。
桂木偏过头,脸庞朝东,视线落于已被浓黑雾气熏染大半的天空。
乌压压一片,沉沉压在心上。
“另对工匠‘埃舍尔’的指控稍后再议,目付大人现在需要他处理失控的御影炉心。”桂木强摁自己心底的怨怼,缓了口气再道。
眼下踏鞴砂正处危及关头,‘埃舍尔’作为一手包办御影炉心的创造者,于此刻不可或缺。
倾奇者应了声,重新转过身去,带着怀中毫无声息的躯体残块,静静眺望海平面。
桂木忽然生出一种将要抓不住面前之人的错觉,他慌乱上前一步,伸出手、拽住倾奇者的手臂,后知后觉,
“你、你许久没有休息了,大家都很担心,一起回去吧?”
男人语气委婉,夹杂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在他面前、容貌眣丽的少年眼中毫无光彩,暗沉一片、空荡寂寥,似是什么都不入眼底,又似……对什么都再无留恋。
这荒谬的想法吓了桂木一跳,他立即甩头,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后方的大家准备了干净的衣服,还有热水,你这一趟几乎搏命,艰险异常,好不容易安全回来,大家都很感激你。”
倾奇者没有答话,手放在膝上,轻轻抚摸衣物下稍稍鼓起的一块。
身体相触,这个动作为他带来细微的安全感。
“它在等我…”人偶少年喃喃,声音轻且低,桂木没有听清。
倾奇者掀起眼,鸢紫色的瞳孔无光,他声音轻且飘,“桂木,史莱姆它在等我。”
心里一惊,桂木连忙伸手在倾奇者眼前扫了两下,低声呵斥,“倾奇者!清醒点!”
他咬紧牙,这样不行,倾奇者郁结于心,竟被魇住了。
高壮魁梧的男人思考着、将四遭看了一圈。
忽然,雷鸣轰响,在深色的天层之上隐有雷光游走。
视线一顿,桂木心脏悬到胸膛,御影炉心之上、黑紫色的浓烟正不规则地向他们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不能在此继续停留了!
“倾奇者,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桂木紧紧扯着人偶少年的手臂,将他拉向前快步跑动。
人偶随波逐流,毫无反抗。
“该死!”桂木啐了声,“御影炉心影响范围越来越广了,再这样下去,大家就必须要撤出踏鞴砂才能免受波及!”
撤离出踏鞴砂代表放弃家园,村庄的人们在此拼搏数十年甚至几代人,哪怕是为了活命……也绝不可能就此轻易离开。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一切!
“…桂木,埃舍尔在哪里?”身后,一直被男人拽着跑的人偶忽地阻断脚步,直直站在原地。
桂木不解,“——你问他做什么……”
转过头,男人的声音逐渐消弭。
不知何时,人偶倏然转为深紫的双眼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我要去找他。”
“倾奇者!”桂木不解,试图阻拦,“那个人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可是指控丹羽畏罪潜逃啊!”
“…带我去他那里,桂木。”面容绮丽、陷入绝望的人偶少年充耳不闻,唇角勉强扯起的弧度,“他既然有……的身体,肯定知道它的下落。”
倾奇者对那个名字匆匆带过,音节模糊不清,他死死盯着面露惊惧的桂木,双手握住他的双臂,以超乎想象的巨大力道锢住桂木的身体。
理性于边缘游走的人偶眼内酝酿风暴,他宛如溺水之人攥住浮木般,渴求一个答案。
“不能就这么判定死亡,桂木你也看见过,只要有晶化骨髓、对…没错,只有要晶化骨髓,史莱姆它一定能够恢复过来!”
倾奇者语气极快,眼中骤然爆发强烈情感,顽固与极端的偏执糅杂,桂木被他震慑,一时竟难以反驳。
搜遍全身上下也没有找到任何一块晶化骨髓的人偶少年抬起脸,幽深若井的瞳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类,
“桂木,带我去,史莱姆它一定还活着…它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消失!只要找到埃舍尔,只要找到他,一定就可以——!”
一声轰雷急转而下,四野寂无。
他的声音宛如消音般骤然陨失,未出口的音节停留在最末。
冷戾的银白雷光噌亮,撕开一道逼仄天隙。于周遭暗沉荒野,赫然照亮人偶面庞,
深瞳之内,尽是疯狂。
剧烈心跳声如擂鼓,桂木额畔缓缓滚落汗珠,‘啪嗒’落于脚下草叶之上,雷光同样照亮他的面庞,白如金纸,惨淡失色。
桂木死掐自己掌心,闷雷炸响,似是一声久久的哀鸣。
第二次失去史莱姆后,
倾奇者,他疯了。
“就是这里了,”狐狸妖怪头顶高耸的耳朵稍动,囊括周遭细微声息,耳侧,火红的神之眼上光亮一闪,绿色的火焰冉冉升起,围着他们所在的区域一点一点向外勘探。
她放低声音,小心地向后面招呼声,“鬼童丸,还有史莱姆——我们到了。”
被叫到名字的一鬼族一史莱姆毫无动静,狐千代皱眉回头看去,不约而同地,他们一个双手摁地,腰侧棕黄色的神之眼微亮,薄而软的屏障便在地底蔓延,呈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
而另一个体表附着些许深绿火焰花纹的荧紫色球体,正定定看向某个方向。
狐千代凑近,“看清楚什么了吗?”
史莱姆没有出声,金色的眼瞳直直盯着天空。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细且轻的声音下一秒达到狐千代脑中,史莱姆将自己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复述,‘那些黑雾已经开始向这里蔓延,半个时辰,这里也会被影响。’
狐千代重重啧了声,鬼童丸从地上站起,视线却投向地上的史莱姆。
自被强制唤醒后,史莱姆表现得一切如常。
没有说要离开他们去找他的倾奇者,没有挣扎、没有表面顺从却在暗中做小动作,更没有出声问过他们一句。
苏醒后就一直在完成他们交给它的‘观测’的任务。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喂,你……”
“有人过来了。”
黑瞳的鬼族少年才出声,负责警戒的狐千代迅速打断了他,狐狸妖怪的耳朵紧紧对着声息传来的方向,手指比在唇前比了个嘘声姿势。
鬼童丸就地隐蔽,视线正有意无意看向同样保持静默的史莱姆。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狐千代迅速评估,一道轻一道重,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与鬼童丸交换了个眼神,狐千代缓缓伸出手抓向地上的史莱姆。
虽然现在没有表现出异常,但是他们是知道地上这家伙的难搞程度的,如果它现在在这里将他们暴露,那么一切就都要重头开始了!
狐千代动作谨慎,手指触及史莱姆的身体,下一刻、她身体一顿,
怎么回事……过来的那两道脚步,在中途分开了?!
“你看见了什么?”狐千代压低声音,竖立兽瞳仔细观测史莱姆的一举一动。
史莱姆静静注视前方,三秒的空顿,它的声音才轻轻传来。
‘一个人,’语气掺杂不易察觉的情感,史莱姆叫出了来者的名字,‘是桂木。’
鬼童丸就地一滚,翻回狐千代身边,与她一同桎梏着史莱姆的一举一动,以防它突然暴动,向朝他们走过来的桂木求援。
出乎意料,史莱姆什么都没做,直到身形高壮的桂木路过他们所隐蔽藏形的角落并走远,它依旧摁捺不发。
鬼童丸与狐千代奇怪觑它一眼,但他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我勘测过了,这里就是他最常停留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东西要藏的话,一定就在这里。”鬼童丸语气迅速,目标直直指向距离他们百步远的一处营帐。
狐千代接着道,“军营营地能够腾出给那个工匠的地方就只剩下那里,之前我也看见有不少器材被搬运进去,还有御影炉心的零部件。”
“御影炉心现在已经完全失控,他必定达到了他的目的,”鬼童丸捏紧指骨,十分确凿,“现在——就是他最放松的时候。”
狐狸妖怪耳朵一动,四周再无其他脚步,除开他们的呼吸,一片死寂。
“已经确认过了,工匠‘埃舍尔’正在与御舆大人一同为解决御影炉心失控一事探讨,现在不会出现在这里。”狐千代收回先前放出的绿色狐火,呼出一口气。
“那么现在,营帐之中,就是空的——”鬼童丸眯起眼,纯黑的瞳孔不透光线,犬齿锐利。
“走吧。”单手撑地,鬼童丸正欲解除屏障。
史莱姆一动,兀然打断他的动作,声音凭空在脑中响起,‘不……还有一个。’
“什么?”狐千代露出疑惑的表情,鬼童丸迅速追问,“能看得清是谁吗?”
史莱姆静静望着百步外的营帐,现在,那里对它来说,无异于赤.裸以对。
它注视着那道背影,纯白的、不能再熟悉的狩衣背对着它。
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