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中传来潮涌般的窃窃私语, 夏醇听不清具体的词句,但能听到一阵笑声。他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脚步越来越虚乏,另一只漆黑鬼爪也从地面伸出,黑影般的身体往前探去。

  在夏醇停下脚步,像是即将睡着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金属门沉重的开启声, 紧接着是马达的轰鸣和嘈杂的人声。

  夏醇猛地一震,四周又恢复了被月光笼罩的祥和,他一脸茫然地往后看去, 是陆征他们从外面回来了。

  队员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随后抬出一个人飞速往医疗所跑去。离着很远都能感到紧张不安的气氛,夏醇跑过去看到他们抬着的人体无完肤浑身是血,根本看不出是死是活。

  “发生什么事了?”夏醇惊道。

  陆征见到他便是一愣:“这个时间, 你怎么在外面?”

  呃……夏醇正要找个借口搪塞,忽然被人狠狠压在地上, 紧接着后脑勺一凉,被枪口抵住了。

  虽然看不到后面,但夏醇感到了尖刻的杀机,迅速将头一偏, 子弹贴着他的耳朵射入地面。他没有任何停顿,猛地翻身抓住枪杆一扭,紧接着把身上的人掀翻跃起,一脚踹过去夺枪在手。

  这里的人虽然有异能, 但没几个是像他一样受过正规训练的,真要近身肉搏没人是他的对手。被他以快到看不清的动作夺枪之后,车亦和其他人都愣住了。

  夏醇提着枪揉了揉耳朵:“你这是要让我儿子成为孤儿吗?”

  车亦黑着脸从地上跳起来,并不准备回答他的话,对着他便是一道噼啪做闪的风雷。

  二人距离太近,夏醇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眼看着就要被击中,半空中响起一声咆哮,将空气震出一道道波纹,连同袭来的风雷也被击碎了。

  与此同时,半兽化的陆征也挡在了夏醇身前。不过他没能当一回英雄,车亦的攻击就被无效化了。

  鬼鸟盘旋一周,落在夏醇肩上,血红的双眼直视车亦,充满杀气的震慑力令周遭众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陆征怒视车亦:“你想干什么,基地里不许争斗不许杀人,你忘了吗?”

  车亦两次动手都失败了,十分丢脸:“老大你护着他干吗,要不是他,陈奇会受这么重的伤吗?”

  陆征:“你的脑子是被狗啃过吗,陈奇是被怪物伤的,跟夏醇有什么关系?”

  车亦:“如果不是他们捣乱,我们那天就已经得手了。现在巨木附近聚集了大量怪物,那些眼球也比之前更加警觉,再想突袭直杀‘女王’根本不可能了。这不怪他怪谁!”

  “你给我滚回去。”陆征现在没心情跟车亦讲道理,简单粗暴地下达指令,让其他人赶快把陈奇送去医疗所。

  车亦连枪也不要了,扭头便走,一路火花带闪电。

  陆征转身看向夏醇,神情稍有缓和:“你这又是什么异能?”

  夏醇摸了摸鬼鸟的脑袋:“我的异能是秘技·召唤鸟之术。”

  陆征:“……”外面的世界真精彩,竟有这种莫名其妙的古怪异能。

  经过车亦这一翻闹腾,陆征已经忘记要问夏醇为什么晚上要溜出来。夏醇把枪交还给他:“你们又去巨木那边了?”

  陆征点头。与神父商议过后,他们觉得还是必须要将眼球的巢穴清理掉为好,否则基地封闭之后,那些飞来飞去的巨眼也可以进来。尤其是天气寒冷,它们对血液的渴望会变得更加强烈,到时倾巢而出,这么几十个人可抵挡不住。

  只是因为之前的事,眼球都不肯离开巢穴,严密守卫着它们的“女王”,想要进去比登天还难,更别说潜入深处去寻找核心了。

  既然无法强攻,诱猎计划也行不通,那只能再想想别的办法。夏醇:“陆队,能不能把这里每一个人的异能和特性告诉我?”

  陆征挑了挑眉:“你想帮忙?”

  夏醇虽然不在乎那些人对他的排斥,但是越快融入这里越方便搞清楚与童维有关的事:“这里已经成了我们父子的栖身之所,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生活。如果我能为此做点什么,那是再好不过了。”

  陆征看着他笑了笑,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夏醇走在他身后,回头向远处看了一眼,之前那件事好像是一场梦,他已经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见过童维了……

  教堂紧闭的大门里,两排烛火微微摇曳,童维跪在殉难的圣像前喃喃自语,合十的双手戴着毛绒绒的白色兔皮手套。圣像的神情是那么悲悯,童维想象不出他牺牲自己拯救世人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的孩子,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去休息?”崔江树出现在他的身后。

  童维颓然道:“我睡不着。”

  崔江树在他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注视着他在烛光下的侧脸:“你有任何疑惑或是需要忏悔的事,都可以说给主听。”

  童维跪转过来看着崔江树:“我身上的痕迹你都看到了,为什么不问我原因呢?”他准备了那么多谎言,却全都没机会派上用场。崔江树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只是安排他检查身体,无论他提出什么需要都极尽所能地满足他。

  崔江树和蔼地笑道:“有些事无需多问,我已看出你的特别之处,只是你自己尚未有知。”

  童维摇摇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只是不知道这特别之处为什么会选择我,我又能做什么。如果这特别之处要我死该怎么办?”

  他很怕死,说不清个中缘由,或许只是天性脆弱。即便世上再没有任何亲人,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他也还是想活下去。

  崔江树沉声道:“圣灵临到你身上,至高者的能力覆盖你,你即是圣子,是神的儿子。你的生命永恒,并将引导信徒走向光明。”

  这大概是某个福音里的话。童维似懂非懂:“可是,如果非要牺牲我自己,才能拯救所有人呢?”

  崔江树半蹲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你不必牺牲自己,只需要拯救他们的灵魂。我会帮助你,保护你,所以不必再为此担忧。”

  童维看着崔江树,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神情柔和,语气却十分坚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他、依赖他。跟在宋巡身边的时候,童维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同时又很怕宋巡,而且宋巡从没对他说过这样温暖亲切的话语。

  恶魔往往披着人皮,戴着面具。童维脸上就戴着一张与内心相反的面具,楚楚可怜地扑进崔江树温暖的怀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在强大温和的成年人面前,不再掩饰内心的恐惧和彷徨,尽情用眼泪宣泄委屈的孩子。

  崔江树环抱住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那排烛火,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克制住收紧手臂,将少年嵌得更深的欲望……

  长夜将尽,夏醇和陆征商量了大半宿,终于敲定了细节。陆征召集所有队员开了个作战部署会议,听说这个计划是夏醇提出的,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不好看。

  不过有陆征在,谁也没敢开腔。散会后众人迅速离开,连同对陆征都有几分不满。陆征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依旧轻松地对夏醇说:“一起去吃早饭,然后我送你回去休息。”

  夏醇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不了,我回去陪我儿子一起吃。”

  陆征看着他带着几分困意的湿润眼眸,嗓子眼儿发紧:“那,我跟你们一起吃可以吗?”

  夏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儿子怕生,等以后你们熟了再说吧。”

  陆征不好意思地掏出烟点了一支:“那好,下次吧。”

  夏醇不知道他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告别之后立刻跑回住所做了简单粗暴的早饭——煎蛋。小鬼扑到他腿上用力蹭了蹭,一副很久没见的样子。

  夏醇揪起他放在一边:“宝贝儿,爸爸今晚要出去打怪物,以后咱们是吃红烧肉还是水煮白菜,就看爸爸的表现了。”

  虽说这里的物资人人有份,但那些贡献大的人是有特权的。小鬼渐渐习惯了他的调戏,不再纠结:“我跟你一起去。”

  夏醇:“你太强了,我怕他们以后动不动就把你当壮丁。而且昨晚发生了一件事,你留在这里观察一下,如果有什么发现就告诉我。”

  他将昨晚那模糊的几分钟对小鬼说了,但具体情形竟然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去追童维,后来发生了什么就没有印象了。

  小鬼鼓起腮帮子,不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夏醇哄了又哄,不自觉地趴在床上睡着了。小鬼趴在床边看他睡觉,一动不动像个小木偶。

  他的夏醇太好看了,那个会变成怪兽的男人总是盯着夏醇看,这让小鬼觉得很烦躁。好在夏醇在这方面是个极其迟钝的人,就算那个人看瞎了眼,估计夏醇也不会有所察觉。

  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夏醇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抢走。

  虽然很想时刻跟在夏醇身边,但小鬼不想让他不高兴。晚上夏醇要出发的时候,他一直把夏醇送到门口。

  夏醇见他一脸不情愿,便逗他说:“放心吧,不是有你的鸟陪着我吗。对了宝贝儿,你一个人睡会不会害怕啊?”

  小鬼挑了挑好看的小眉毛:“会,你抱着我,等我睡着再走吧。”

  夏醇:“……”堕落啊,一个儿童学坏是多么容易。

  两人正说话,陆征走了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对小鬼说:“别担心,我一定会把你爸爸安全带回来的。”

  巧克力这种奢侈品会让一个多年饱受末世折磨的孩子发疯,陆征觉得这是跟小鬼套近乎拉关系的绝佳机会,第一次仗着队长的身份,厚着脸皮跟物资管理人要了一块巧克力。

  小鬼看也不看他手里的巧克力,冷漠地说:“你别给我爸爸拖后腿就行了。”

  陆征讪讪地把巧克力收回口袋:“呵呵……这孩子,真是,真是可爱……”

  夏醇先是去物资管理处申领了一件外套,负责人翻出一件皮夹克给他,做好登记后笑着嘱咐他说:“外出注意安全,这里的老老小小就靠你们了。”

  言外之意是他得对得起这件皮夹克。有了皮夹克挡风,没有之前那么冷了。就是这造型十分浮夸,也不知是街头机车党的战衣,还是过气网红凹造型的行头。

  观众却觉得很帅,纷纷表示难得夏蠢蠢穿得这么骚气,截屏了。

  夏醇一路走一路将身上的链子和亮晶晶的碎钻都摘掉,等到了集合的地方,已经把皮夹克薅秃了。他领取了一支□□、一支□□和一些弹药,跟其他人一起往门口走去。

  大门附近有个挺大的水塘,陆征站在栈桥上往下撒了一把什么东西。夏醇觉得好奇,便过去问道:“队长在喂鱼?”

  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残渣肉块,是厨余废料。不过这片水塘绿油油一片,更像是个污水坑,混浊得很,不像是有什么活物的样子,即便有鱼,恐怕也是变异鱼。

  陆征看到是夏醇,冲他露出一口白牙:“这水里没有鱼。”

  夏醇:“那你这是……”

  “算是个习惯吧,”陆征一边拍着手心里的渣滓一边说,“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这么做,就当是祈祷出任务一切顺利,所有人都能平安归来。”

  水面上一些细小的波纹时聚时散,看上去很平静。夏醇调侃道:“你拿这臭水坑当许愿池吗?就算是吧,你也不应该撒剩饭剩菜,你得丢硬币啊。”

  “丢硬币的话,许愿就会实现吗?”陆征还真的很听话地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朝水面丢去,也不知心里许了什么愿。

  夏醇笑呵呵地点头,心说:你还真“撒币”啊……

  车队离开基地往城里去了。小鬼一个人在房间里,试着让神识覆盖整座基地。

  片刻之后,他跳下床推门出去,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来到夏醇提到的那栋建筑物。虽说他被封印了太久,能力远不如前,可也不至于连这么小个地方都无法收在神识之下。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盒子里,一切感知都被隔绝了。

  这座建筑物看上去是个普通的仓库,大门插着铁栓,窗户从里面被木板封住。小鬼绕到建筑物后面,却发现另有一个入口。

  这道锈迹斑驳的大门也是锁住的,但只要小鬼想进去,那道锁是拦不住他的。片刻之后,他就已经在门里了。

  进去才发现这并不是仓库,里面只堆着一些空箱子,其中一面墙上有个拱形门。小鬼悄无声息地穿过铁门,沿着倾斜向下的漆黑通道往深处走去。

  地下的通道冗长宽阔,看上去有很长的年头了。空气里的味道不怎么好闻,一阵阴冷森寒的风从通道深不可见的另一边吹来,摩擦着四面墙壁呼啸而过,听上去像是鬼的恸哭之声。

  小鬼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想看看这个地方究竟通向哪里。走不多时,他周身忽地一暗,下一秒恢复了真身,执起烟杆抽了一口,白雾从口中吐出的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阎浮停下脚步,有种莫可名状的微妙之感。在他驻足于此的时候,地面传来“啪嗒”一声。他缓缓抬起头向上看去,拱形的石顶隐没在黑暗中,听声音似乎是在滴水。

  不多时,空气里的气味浓郁起来,腥腐异常,周遭液体流动的声音也逐渐变得密集。阎浮眼中闪过一道光弧,将黑暗里不断变幻的轨迹尽收眼底,眉峰微微挑了一下。

  墙壁的石缝里汩汩溢出血液,四面八方皆是如此,好像这座地下通道深陷在一片血海之中。血流越涌越快,渐渐在地面积了一层,快要没到阎浮的鞋面上。

  议论纷纷般的低语随着血流一起从石缝里传出,好像是在对这个闯入者品头论足。一双黑影之手从血河里伸出,小心翼翼地摸上阎浮的脚踝,既贪婪又胆怯地顺着他笔直的腿往上摸去。

  阎浮岿然不动,嘴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见他如此淡定自若,那双手忽然肆无忌惮起来,竟往他衣摆下方探去,尖长的指甲一直戳到垂挂在腰带上的念珠。

  “放肆。”阎浮微闭的双眼忽地张开,握着烟杆的手向旁一指,一道星芒爆开,强大的灵力使得整个通道为之一震。

  血流瞬间消失不见,嘈杂碎语戛然而止,通道恢复如初,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阎浮不无遗憾地抽了口烟,他本想试探一下这里盘踞着的究竟是什么,可那东西千不该万不该触碰那串念珠。

  虽说不问因缘便灭却了一个灵识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却并不太在意。他本就不在乎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怨嗔痴,只是在这几千年的封印之中由不甘到渐渐明了,想着若是能够重来一次,只给那人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强迫他接受自己。

  在他以为自己这不死不灭之身将被封印回溯到初生,毁掉千年修得的神识时,熟料他竟然真的得以重来一次。虽不知个中缘由,但看到那人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放下了……

  “什么人在那里。”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阎浮的出神。

  远处出现昏黄的灯光,阎浮放下烟杆,出现在光亮下的一刻,已经变回了小鬼。

  崔江树低头看着这个新来的孩子,微微眯起眼睛笑道:“我的孩子,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鬼:“我不是你的孩子。”

  崔江树往左右看看,确认再无其他人:“所有人都是我的孩子,你也不例外。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鬼:“门开着。”

  崔江树并非是从小鬼来时的方向出现,他垂眼审视着拥有奇特异能的孩子,像是在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

  “那道门的钥匙在我身上,不可能没有锁着。小孩子不可以说谎,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崔江树逼近一步,笑容依旧,只是这笑意却没能传到眼底。

  小鬼摇摇头:“锁坏掉了。”

  崔江树从小鬼脸上看不出什么,思虑良久道:“时间很晚了,你应该睡觉了。否则被你爸爸知道,他会生气的。”

  他对小鬼伸出手:“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可以自己走。”小鬼拒绝了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原路返回。

  暗淡的光影令崔江树的神情看上去十分阴沉,他再度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异常,才快步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