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十一日,距离叶清弋离京已有五天,戚栖桐不再焦灼,正安静地坐在院里喝茶。
未有宫中宣召,戚栖桐却盛装,宝蓝宫服华丽,云纹抹额又添清贵,本就是精雕细琢的容貌,眸光半垂也是极美的。
小羽远远看着,便觉得忧伤得想哭了,分明午后晴空万里,但她总觉得戚栖桐头顶愁云。
她不涉山庄中事,却敏锐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叶家小妹似乎要定亲了,媒人是笑着走的,这样大的事,如果不是叶夫人敬重君上,是万万不会差人来请君上去商讨的,但君上婉拒了,以一种非常冷漠的姿态。
或者说精力不足,在小羽看来,还没入冬呢,君上就开始犯懒了,不走动,也不见人,成日待在院里,秋千架下,软榻上。
偶有一次小羽撞见君上在抚叶清弋上值时穿的软甲,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君上爱待的地方,都跟叶清弋有关。
院里绿树鼓出嫩黄和淡粉的花苞,小厮清晨浇水时,提了句少爷年初亲自栽的苗儿长势真好,就让君上在树下静坐到了正午。
日头大,小羽想过去遮阳,戚栖桐抬头看她,眼中盛满笑意,先是笑,然后抬起手,献宝似的让小羽看他手心里的宝贝。
“我现在才知道,这玉冠是他亲自画图订做的。”
小羽看了一眼便知道了,这玉冠是成婚当日君上戴过的,那日她不在,但用来束发一定好看,又听他说:“他拆了阿娘的凤冠,我是不是要找他的算账?”
小羽有些说不出话,叶清弋丝毫不回应君上的心思,只怕君上的期待要落空,大概君上也知道,所以他很快便低下了头。
小羽默默地陪着,她看着戚栖桐用手心包裹住玉冠,指尖一点点泛白,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小羽也跟着紧张起来。
“君上……”
正在此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小羽跟戚栖桐一齐看向了院门。
“君上,宫里来人了!”
真到了这时候,戚栖桐反倒冷静下来了,月隐的人已经成功毁掉了军报,军情出现纰漏,朝中起了轩然大波,必定要彻查。
事发突然,戚栖桐的时间不多,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惩罚会来得这样快。
宫里来的人非常急,连喝口茶的时间都不肯留出来,管家想打探也打探不出来什么,反倒让敏锐的杜若不安起来,免不了想去宽慰戚栖桐几句。
当着宫人的面,戚栖桐坐在车里,挑开车帘,冷冷地说:“杜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吧。”
“君上!”叶望璇跑出来,被杜若拉住,她只好小声地抱怨:“我娘没有恶意……”
杜若方才怔了一瞬间,现在看向戚栖桐的目光越发担忧,但眼中多了一丝畏缩,戚栖桐放下车帘,生硬地将叶家母女隔在外头。
大概连小羽也不认同他的疏离,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戚栖桐不解释,沉默地坐着。
沉默了很久,车外闹市的喧嚣传进来,听起来莫名刺耳,忽然,戚栖桐低语起来:“阿娘说过,如果不是叶瑾,武威城就要被屠尽了……如果不是那场战役,阿娘也不会落病……”
“君上……您在说什么啊?”
戚栖桐突然笑了,有些得意的样子,眼睛很弯,“所有人都知道叶校尉当街求娶长平君有多荒唐,所有人都以为长平君心中委屈至极,同意这门婚事不过为了顾全大局。”
“君上……”
戚栖桐继续笑着,低语:“小羽,很快我就能回凉州了,落叶归根,我很想阿娘。”
话音刚落,小羽便听到了刚健有力的脚步声,她挑开帘子一看,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些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禁军想干什么。
护卫么?此前从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小羽回头看,发现戚栖桐似乎早有预料,没有一点反应,直到到了宫门前。
戚栖桐下车前伸手捏了捏小羽的脸蛋,隔着面纱,捏不得劲似的,手绕过面纱又捏了一气,爱不释手了,还说:“小羽,你永远都是本君心中最可爱的小姑娘。”
怎么突然说这个?小羽看着戚栖桐眼中温柔的光,心中莫名恐慌,她想问,但戚栖桐已经掀开了车帘。
车外,禁军团团围拢,纹景推着轮椅在人群中显得形单影只。
“怎么是你来?”戚栖桐有些苦恼。
纹景笑得一脸傻气:“无论君上什么时候来,奴才都愿意伺候君上。”
戚栖桐无奈,接过他从袖中递来的一只橘子,有些恨铁不成钢:“怎么还是这么笨,以后机灵些,寻个靠得住的依仗。”
纹景觉得今日的长平君很不一样,话多,但他很高兴,话也比平时密:“君上,这橘子是蓝公公给我的,可甜,您尝尝?”
蓝公公?文贵妃身边那个跛脚的宫人?戚栖桐不动声色地剥开橘子,果然,从中扯出一条折成条的黄纸。
“这是?”纹景也愣住了。
上头画了四个人,三女一男,纹景认不出来,戚栖桐却看红了眼睛,这是季亭在警告他,拿四时宫小羽、伍嬷嬷、秋澜和庆儿的命警告他不能轻举妄动。
望着金銮殿石阶上的浮雕,戚栖桐冷笑不迭。
不知这次季亭谋划了多久,心血被毁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戚栖桐不知季亭为了报复,给他设了什么局,但总归不会是为了要他的命那么简单,他的目的一直是叶家。
如今他已经接手了月隐,季亭想收拾他都得掂量掂量,以免遭月隐反扑,能针对的只有他长平君的身份。
叶清弋想背靠长平君,得一朝喘息,季亭必定要毁了叶清弋攀上的这颗大树,戚栖桐开始好奇了,季亭会让他怎么“死”呢?
死有什么可怕?戚栖桐不怕,他很快收好了黄纸,趴上了纹景的脊背。
纹景个小,背戚栖桐上那么多级台阶,总要气喘腿发抖,这让戚栖桐想起念起叶清弋宽厚结实的肩膀。
他想他还是怕的,怕叶清弋对他失望,厌恶他。
本来对他就没什么情意,求娶他的目的跟什么情啊爱啊的没关系,叶清弋把他当成一个工具,利用他,只看重他的身份,这些戚栖桐都知道,也并不觉得难过。
戚栖桐很需要叶清弋为了利用他,偶尔流露的温情。
“君上……”
戚栖桐想入神了,忘了行礼,还是纹景提醒了他,才叫他定睛看向了龙椅上满含怒气的九五之尊。
“皇上。”
“免礼,方才那阵势,长平君吓坏了吧?朕也是担心你的安危……宣你前来,是因为此事与你叶家息息相关,故特赐你旁听,且坐着吧。”
戚栖桐飞快瞟了季亭一眼,镇定自若地坐稳了,“不知是何事。”
皇上不答,便有临近的老臣嘀咕着说了:“传信牌上的字章不错,但牌上有破损痕迹,没人敢说这新牌上的情报是真,如今忙着找嫌犯,只怕要延误军事啊……”
紧接着,便有刑部官员诚惶诚恐地跑进来,高声禀报:“皇上,臣已经依照容侍郎所说,派人去大将军府查过了,尤其书房,并不曾找到人进出过的痕迹,也确实没找到大将军的字章。”
戚栖桐蹙眉,先不论他一出府就有人上门搜查,字章能是随便放的物件么?还是大将军的字章,就算不随身携带,也断然不会随意放在书房让人找到。
不知容辉故意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去书房是什么意思,而且……没有找到人进出的痕迹,似乎也在容辉的意料之中。
只听容辉说道:“那就证明下官猜得没错,若非亲近的人,怎能了无痕迹地偷走或者私自拓印了字章?”
戚栖桐忍不住问:“叶府是否有内鬼岂能张嘴就来?你又是如何确定大将军的字章就在书房之中?”
长平君的目光堪称严厉,容辉立刻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一切都要靠证据,他看向刑部同僚,等着。
刑部官员出了一头汗,终于给他机会说话了,他抑扬顿挫地说道:“臣问过叶夫人了,叶夫人说大将军的字章一直是她收着,收得好好的,不曾遗失过,下官也看过了,藏字章的地窖确实没有动过的痕迹。”
戚栖桐一直盯着容辉,没有错过他瞬间的呆滞,这是个意外,是他,或者说他背后的季亭没想到的意外。
戚栖桐可以确定,季亭派人动过书房,不然容辉不会这么兴致勃勃地让人去查书房,只是没想到有人未卜先知,毁了他们的计划,眼下该如何?
戚栖桐正要开口,一直不说话的季亭突然指着容辉叱骂:“你是想诬陷叶夫人一个妇道人家居心叵测吗!”
容辉扑通一声就跪了,大喊皇上恕罪,恕什么罪,戚栖桐冷冷说道:“谁准你搜查将军府?本君不知你一个外人竟如此熟悉将军府的书房。”
“请君上降罪——”
“你算个什么东西?”戚栖桐不正眼看他,拱手道:“皇上,如今最紧要的是庸关的军情,若一再深究此事,只怕庸关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点到即止,戚栖桐自请离开,不卑不亢的身影让旁侧的老臣大气都不敢出,将军父子在外奋战,家中竟遭此祸,谁能忍气吞声地再旁听下去?
只有戚栖桐自己知道,他离开并非只为气愤,而是身子一阵阵地发虚,到了头晕目眩、差点要晕厥的地步。
殿外的纹景见着君上,差点惊叫出来,戚栖桐一把扣住他的手,低声道:“莫声张,带本君出宫。”
“是。”
远离金銮殿里的算计,戚栖桐才一点点地恢复气色,回想殿里发生的一切,又是后怕得冒了冷汗。
容辉暗示字章被盗,有内鬼,几乎就要指着他长平君的脸说了,如果不是没有找到证据,只怕他现在已经被剥了官服送进大牢。
戚栖桐的指甲深陷手心,恶狠狠地骂:季亭啊季亭,本君也没想到,会走不成你一早就为本君划定的结局……
“纹景……”戚栖桐远远看着宫门外的马车,艰难地抿出一点笑意,道:“你还欠本君一个橘子。”
纹景看着长平君如小花雨后初绽般的笑意,一时看呆了,片刻后才知僭越,低头告罪。
“本君走了。”
戚栖桐呼出一口气,朝符黎点点头,让他背自己上了面前这辆陌生的马车。
灰布车帘盖下来,车里有些暗,戚栖桐吃力地辨认车里等候已久的人,而后惊讶道:“薛大人,原来今日的变数是你。”他不曾记得自己与薛晏有过交情。
“君上谬赞。”薛晏招呼戚栖桐坐,笑呵呵的,灰白的胡子不住地耸动,“要谢就谢叶校尉。”
“他?”叶清弋能未卜先知?戚栖桐有些应接不暇。
薛晏不多说,拿起身边早就准备好的盒子递给戚栖桐:“这就是容侍郎希望皇上看到的证据。”
戚栖桐一时间千头万绪,试探性看向薛晏,薛晏不住地叹气,不知是在叹什么:“看看吧。”
戚栖桐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来看,但他还是看了。
一个平平无奇的木盒,巴掌大,锁扣已经脱落了,里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几道红印泥划过留下的痕迹,这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盒子被人撬了,东西丢了,里头装的正是字章。
单靠这盒子,怎么能怀疑到戚栖桐身上?
薛晏又递给戚栖桐一个布包,戚栖桐掀开看了,是块指头大小的泥块,凹凸不平,带着车辙的印。
证据有了,再加上戚栖桐早就想好的“动机”,要毁掉一个地方封君就是这么简单,叶清弋恍惚了,像是做梦一样。
薛晏却不给他发愣的机会,道:“叶清弋那小子临行前见过我,让我注意叶府的情况,几天前,你带人跟季亭在宫门前闹出的动静,我知道,不然也不会多留一个心眼,让封骤时刻盯住叶府。”
“封骤第一时间发现了叶府书房的异动,叶夫人今日的说辞也是我教的,不然你今日,恐怕走不出金銮殿。”
“长平君,我实话告诉你,”薛晏一改方才的和颜悦色,变得严厉起来,“你派人去动了信牌,别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今日容侍郎在殿上发难,让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我今日必定将你所为告知皇上!”
戚栖桐目光深沉地看着薛晏,有着不知悔改的倔强,他轻声道:“军报入京,叶家必覆,我不知其中玄机,能做只有废掉军报这一条路。”
“胡闹!”薛晏的脸胀红了,“你可知延误了军情后果有多严重!毁了军报皇上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你可知人力物力做周全了要损耗多少?”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薛晏压住怒火,“我只问你,你说军报有误,你到底有多少把握?”
如今太子日渐势大,二皇子不会坐以待毙,叶家父子在庸关,想要断了太子这一条臂膀,只能在战场上动手脚,月隐、符凇、月氏……
“我有十成十的把握!”
戚栖桐血液沸腾起来,军报入京只是叶家要渡的第一劫,恐怕战场上又另有凶险,如此一想,戚栖桐有些坐立不安了。
“怎么?”
戚栖桐行了大礼:“今日多谢薛大人出手相救,此恩情本君先欠下,薛大人,不瞒您说,我想去庸关。”
行走不便怎么去庸关?薛晏没将他的质疑说出口,所谓金石为开,况且长平君不是能坐以待毙的人,又能怎么阻止他呢?
薛晏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个:“如果今日容侍郎奸计得逞,你将失去长平君的荣光,今后叶家上下也会恨透了你,你不会后悔吗?”
“也许吧,”戚栖桐想了想,道,“不这么做,我会更后悔。”
薛晏似懂非懂,戚栖桐无意为他解答,朝车下的符黎伸出手,“我要去庸关。”
符黎不甚赞同:“庄主,六月在即,你必须跟我们回月隐,别忘了你身上还有剧毒没解。”
戚栖桐拍他一掌,有气无力地笑:“你是庄主还是我是庄主?”
拿身份压人,符黎有些为难,不肯接戚栖桐伸过来的手,差点命都丢了,还想着去庸关见夫君,疯了么?
却见戚栖桐突然灰了脸色,面容痛苦地纠在了一起,符黎快步上前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我……”戚栖桐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中翻出来,直往皮肉上涌,又感觉似乎有只手将他的魂魄往里拽,太疼了,疼得他想叫出来,可一张嘴便呕出一口黑血,紧接着,他不省人事地倒了下来。
符黎反应极快,将戚栖桐打横抱起:“大寒,快,快去找陶谧!”
“不是说六月之后才会病发么!这到底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
好一章大粗长!晚安晚安,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