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在讨论昨夜城西的那场大火。
听说屋顶的火光烧红了一角夜空,城西成了不夜天,听说从大火中救出来了六个女子,惧是被牙子拐来等候卖出的,那牙子呢?
“死啦!全身都烧得黑糊糊的,活该!就该死!”
有人要问啦,“总不能是天降大火除暴安良吧?到底是谁做的呢?”
高骑在大马上的叶清弋无声地笑了一下,心想,当然是爷做的。
不过他昨夜蒙了面,惨死的四个弟兄的尸首也被他带走,没留下什么线索,即便六个女子要说,也绝对说不出他们的身份。
只是这桩伪装成普通拐卖的案子,只用了一场火灾就改头换面,罪魁祸首廖原一点事都没有,这让叶清弋很不甘心。
他已经让墨阳去查廖原了,最好能活捉外逃的陈烈,不过陈烈虽然很有用,但眼下有个更有用的人证。
思及此,叶清弋叩响了门。
很快,封骤便来开门了,挽着袖子来的,湿着手,嘴里还嚼着块腌萝卜,看见是叶清弋,招手让他进来,自己随意,他还要去灶房里做饭。
叶清弋把马拴在院子里,看了眼紧闭的厢房,跟着封骤进了灶房。
灶房里烟熏火燎,叶清弋咳了两声道:“她怎么样?醒了吗?”
封骤挥了挥眼前的白烟,道:“醒了,看见我吓得要死,缩在角落里不肯说话,我没办法,找了个姑娘来陪她。”
“嗯?”叶清弋蹙眉,“你随便找的?封大哥,这件事可不能透露出去啊!”
说罢叶清弋转身就出了灶房,他要去探探那人的虚实,没想到那姑娘正好从房间里出来,朝灶房走来。
那姑娘半披发,额间垂下一绺,身穿粉红襦裙,外罩绒边马褂,领子却开得低,妆容也艳,叶清弋见了有些傻眼:“你是泉香馆的……”鸨母。
那女子见到了叶清弋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绕过他,甩着帕子进了灶房:“你请我来呀正好,她不怕我。”
叶清弋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你怎么在这里?”
鸨母也学他抱着手臂,“叶大人,您还好意思说呐?要不是你的人在泉香馆惹了祸事,弄得我开不了张,我才不来这破地方。”
封骤这时候说话了,横在他们之间:“香芸姑娘信得过,现在那女子只肯她近身,香芸你快说,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香芸瘪着嘴摇摇头:“没说话,我怀疑她是哑巴,问什么都不说话只摇头,我问她叫什么名字,问了好几遍她才有反应,用水沾湿手指在桌上画,你们看啊,一条竖线,两边横出去好几道,这是什么字?”
“哪是字啊?”封骤搅着锅里的粥,回头道,“画画呢吧?羽毛?叶子?”
“也没人姓羽啊?”香芸转头看着叶清弋,“得,姓叶,你本家。”
叶清弋记下了,又问香芸她还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没,香芸道:“一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救出来没上吊跳河就算很可以了,等她身上的伤势好点之后再说吧。”
她又叹气道:“我帮她换药的时候,见着那些鞭痕真不是滋味,还有她脸上的抓痕,我怀疑是她自己挠的。”
照她看,虽然毁了容貌,但她看得出来这叶姑娘原本极为美貌,想必是因为美貌受尽了屈辱才不得已自损面容,把好好的一个姑娘逼成这样,便是在泉香馆也没有这种事。
叶清弋想着,这叶姑娘与寻常走失的女子很不一样,醒来后确认安全之后也不肯说自己的身世,大概是无言再面对亲属,且让她将一身的伤养好再说罢。
走之前,叶清弋听见香芸在向封骤打听昨夜的那场大火,封骤是爹都看重的人,肯定是知道分寸的,所以就没有制止。
晨时走了这么一趟,叶清弋回到市监所的时候比往常迟了些,也踌躇了些。
来时远远看见了外庄烧得焦黑的围墙,想起昨夜离开之前的所见,他早就唤人去了大理寺,可先来的却是防火班。
不由他多想,市监所里喧闹起来,范志奇从正堂里冲出来,朝着叶清弋就跪了下去。
“叶大人!我这回死里逃生全靠您,我话就放在这里了,今后叶大人就是的救命恩人,叶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叶大人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生是也大人的人,死是叶大人——”
“——得了吧你!说什么呢!”白奕骁推了他一把,“你乐意,叶大人还不愿意呢!”
周围人都笑开了,还有人帮范志奇说话:“叶大人为了你的事,这两天都没怎么见人的,范少爷的话不算重。”
处在人群中的叶清弋无动于衷,看着安然无恙的范志奇陷入沉思。
“大人,你怎么了?”范志奇拍了怕他。
叶清弋下意识摇了摇头,后又来问他:“你怎么回来的?知府怎么说?抓错了还是查到什么了。”
范志奇被他瞧得发毛,道:“没升堂,没见到知府,是狱卒放我出来的,什么都没说。”
他自以为得到自由身是因为冤屈被洗刷,叶清弋却在想,外庄大火灭了,真相被掩盖,幕后凶手大有息事宁人的架势。
可范志奇也被放出狱,意味着……他叶清弋已经暴露了?
不止,昨夜突袭外庄的时候,反被暗算,廖原早有准备,在守株待兔!
叶清弋突然觉得他所看到的真相十分狭隘,生出一丝蚍蜉撼大树的茫然感。
他懵着,由众人将他扶进了正堂,又是捶腿又是斟茶,邓栎也来捏背,捏背前将手里的一叠状纸放在桌上。
叶清弋想起来了,他两日没将邓栎带在身边,用的借口是,要他看状纸,回来要考他。
邓栎准备好了,捏着叶清弋的肩膀说道:“大人,十三份状纸我都看了,咱们上京的治安实在难看,短短两个月就丢了那么人。”
“上京里丢人?”叶清弋愣住了。
“十三份状纸都说是上京人?不对!”叶清弋哗啦啦地翻着状纸,将每一个地址都看了过去。
都是上京,每一个都是上京人士,这怎么可能?除了田芙儿是上京人,昨夜救出来的女子俱是被骗来的上京,上京城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相同家世的女子被骗!
“去查这些的地址。”上回只注意到了牙子的信息,倒是没注意到别的。
叶清弋太过惊惧,招来其他人探头探脑的也跟着看,很快便看出了不对来。
“大人!尚闲街是集市,哪来的第三十二户啊?”
“大人,这里写的玄英路是我家啊,我家里丢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再看状纸,不对劲的地方更多了,十三份状纸纸张折旧程度相同,笔迹也大同小异,假的?
不对,上头最有效的消息是描绘出了陈烈的样貌特征,陈烈是真的存在,他和邓栎出去那趟是真的见到了陈烈!
那就是幕后之人要他将注意力放在陈烈身上,陈烈是牵引出廖原的关键。
到了这一步,叶清弋已经能确认,是有人要借他的手查出廖原身上牵涉的拐卖案,范志奇是这一切的起因,范志奇也是被设计进去的,那背后之人到底是正是邪?
此案目前没有查出廖原,那他叶清弋不过是做了他人博弈的工具?
听着耳边一串又一串的叫唤,叶清弋心中烦躁起来,拧着眉让他们安静,可门外的叫唤还在继续,甚至越发急促。
“大人,好像是你家中的小厮。”
经邓栎提醒,叶清弋这才放下揉皱的状纸走了出去。
“怎么了?”
小厮道:“少爷,夫人唤你今日早些归家,要试明日进宫的衣袍。”
“进宫?”
“是啊少爷,您忘了?明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宫里送过帖子来的。”
尚书府
廖原跪在被撬开的地窖边上,苦着脸,不住地叹气。
座上的戚祚支着腿把玩一只金玉盏,他生得风流俊秀,若不是没藏好眼中戾气,装人畜无害也是很能迷惑人的。
戚祚听那叹气声有些心烦,慢悠悠地数落:“怕什么?外庄已经处理干净,谁来也查不到你头上。”
“殿下……”廖原觑他神色,低声道,“殿下实在不该将那女子丢在泉香馆……”
戚祚啧了声,没好气地说:“本殿不是听郭大公子在街上吃了那将军府宵小的亏,想替他出出气嘛,你也是,给本殿送的什么东西?玩了两下就死了,没劲,将她丢去那里,本殿还是废了些心思的。”
他当然不怕啊!廖原汗涔涔:“如今外庄已经毁了,近日恐怕……”
“知道了,”戚祚将金玉盏扔在廖原面前,“你先别管这个,明天是太后的寿辰,你贺完寿就动身去丹阳县,把人都换一拨,别让太子那废物再抓到把柄。”
去丹阳县躲一阵也好,廖原擦了擦汗,道了声好。
草菅人命就是一句话的事,腊月的上京并不飘雪,可此时雾霭沉沉,飘落的雨滴,刺眼得有些反常,竟像雪一般。
小院里的叶姑娘看着漫天的白点,缓缓地笑了,接着她关了窗子,将高凳摆放在了横梁之上,最后从床底拖出那条极长的锁链。
她不肯碰恩人的床褥,决定用肮脏至极的锁链送自己最后一程。
与此同时,府衙门前,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拖着沉重双腿往前走着,他形容枯槁,双眼浊黄不堪,没有一丝生气。
鸣冤的击鼓没用,他视若无睹,呆滞地走着,一直走到墙边,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攀爬上京府的高墙。
他爬得很高很高,比正堂里“正大光明”的匾额还要高,面对着飘雨的上京,他最后一次张开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