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庭许犹豫着说:“你看起来精神这么好, 不像是哪里受了伤。”

  秦淮川揉了揉臂膀:“这里,你摸摸看,是不是肿了。”

  他倾斜贴近, 要孟庭许摸。

  孟庭许扭头往他肩膀上瞧,眼神很快躲闪开, 没看清, 道:“看不出来。”

  那人笑了声, 伸手要解开自己衬衣扣子。孟庭许立马拦住, 说:“你就别脱了, 要是真肿了, 家里不是有医生吗?再说都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肿着。”

  “那你是不信我了?”

  孟庭许不由心里一动, 心忖这个人心思狡诈,说的话自然是不能信的。但是报纸上报道他受伤, 还有这么多人议论, 其实是信的。只是眼下他问自己信不信,他害怕秦淮川发疯又要做出什么举动, 扭过身慢慢朝他肩头望去。

  “你拉下来点,不用解扣子,我看看。”

  这回轮到秦淮川楞了,逗他的话这人居然当真了,万一衣领翻过来没伤,他怕是会埋怨自己骗人。好不容易搭上话,结果又把人给气走。

  大概是过了两分钟, 孟庭许被车晃得头晕才转过身去。忽然伸来一只指节分明的手, 将他的手握住。孟庭许本能反应向后一躲,见秦淮川对着他笑一笑, 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的领口。

  孟庭许冰凉的手变得温热,指尖顺着他的脖颈慢慢滑下,渐渐摸到肩胛处。

  就像是平滑的肌肤上突然鼓起一座小山丘,这道形状一直到肩膀处才消失。很细一条,又因看不见,小小的指尖带给他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令人遐想连篇。

  他抽出手,心里扑通一跳:“这么长的伤口?”

  秦淮川正经地点头:“是啊,怕吓着你,就不给你看了。”

  孟庭许扶着车把手,眼睛往前望去,汽车已经拐进青云路。

  等车停稳后,孟庭许下了车,向他道别。走了两步,没听见身后的车有动静。但自己也不能回过头去看,倒叫人不好意思的。便低头往前略走了几步,听身后依旧没什么声音,再次犹豫间,已经走到了家门口。

  他伤得应该还挺严重的。

  一瞬间,孟庭许停下脚步,回头走向汽车。

  秦淮川一直盯着那背影,见他走走停停不决的模样,心里暗爽。看不见伤口更好,吊胃口的事情,他爱做。

  伤是从前在海上伤的,鱼叉直接从他肩上擦过,留了一道疤痕。

  今日用来骗骗人,感觉这伤口值了。

  孟庭许走到车前,问:“要急着回去忙吗?”

  秦淮川含笑:“是。”

  孟庭许一下子懵了,自己回来干什么。心里先慌了,嘴上却说:“那你去吧。”

  秦淮川眼神略略向下,游刃有余地问:“你找我有事?”

  他心里焦灼,不知道怎样是好,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恰时巷子里有一只猫从瓦片上跳了下来,孟庭许听见那声猫叫脑门儿一热,说:“你要是不忙的话,家里有红花油。”

  巷口灯光昏暗,要不是汽车的头灯还瞧不清孟庭许的表情。他背对着光亮,白衫衬托出他的气质干净,无论往哪里看,整个人都出落得十分标致。

  今日这身儿穿得好看,瞳孔映出秦淮川快乐的脸庞,见他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孟庭许心里不禁感慨。

  “你邀请我去你家坐?”

  “如果你很忙的话,就算了。”

  “怎么会?只要你开口,再忙的事情也得慢点来。”

  秦淮川下车,那猫一下子炸毛,喵地一声跳上了屋檐。

  范文生领会,关了车灯,在车上等他。

  两人才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到屋里,孟幼芝正出来迎接,一看见秦淮川眼神立即变得警觉起来。

  孟庭许打水,洗了手,说:“幼芝,去把家里的红花油拿出来。”

  孟幼芝直愣愣地紧盯秦淮川,转身拿药。

  屋里客厅不大,中间摆放着一张木桌,应是吃饭的。布局紧凑,地板阴湿。三月回南天常发,整个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霉味。

  冬日冷空气走后,天气回暖,导致湿气十分重。连墙壁都有些小水珠聚集,柜子更是别提了。

  见此情况,瞥见木桌上堆了几包中药,碗里装着黑黑的药渣。秦淮川四处打量,想他身子这么弱还住这种地方,潮湿得能让人犯风湿病关节炎。

  又想,怪不得他久病缠身,中药不放在干燥的地方,就这么随意散在桌上,长时间失了药性,还怎么治病?

  孟庭许从外头进来,接过孟幼芝手中的红花油递给他:“家里没有歇脚的地方,你拿了红花油就走吧。”

  秦淮川说:“你叫我进来就是为了给我一瓶红花油?”

  “我又不是医生,只知道红花油治跌打损伤管用。”

  孟幼芝站在门口看着孟庭许,就怕秦淮川伤到自己哥哥,手里暗戳戳拿了吃饭的勺子,要是俩人打起来,自己就上前给他来两下。

  秦淮川叹了声:“你既给了我红花油,那就给我擦擦呀,你说呢?”

  孟庭许回头看了眼孟幼芝:“幼芝,回房间去。我叫你,你再出来。”

  孟幼芝点点头:“哦。”

  秦淮川收回目光:“她倒很听你的话,刚才看我的那眼神,我生怕她出来凶我。”

  孟庭许拿了木凳出来:“幼芝又不是蛮横的女子。 ”

  “是,比金凤鸣好多了。”

  “凤鸣小姐活泼,也很好。”

  秦淮川坐好:“那我呢?”

  孟庭许站到他面前,刚要倒点红花油,又怕不小心弄脏了衣裳,便说:“你伸手。”

  秦淮川伸手。

  他倒了点红花油,道:“家里没有镜子,你将就着抹吧。”

  "不是说好了你帮我擦吗?"

  “谁跟你说好了?”

  秦淮川轻笑:“劳驾不得你,我自己来就是。”

  孟庭许背过身,等了会,问:“好了吗?”

  他没说话,窸窸窣窣应该是在解扣子。

  孟庭许再次问:“你......擦好了?”

  无人回答。

  他只好回过身,秦淮川端坐着,红花油瓶放在桌上一侧,他低头整理着自己的领口,顺着往下一瞧,一道不明显的疤痕显露出来。

  一时失声,端望片刻。

  直到外头响起一声喇叭,孟庭许蓦然回过神。

  应该是范文生在催他。

  整理完毕后,秦淮川才抬起头与他对视。

  “好了。”秦淮川站起身,靠近他,拍了拍孟庭许的肩头:“谢谢你的药,很有效。我还有事,就要走了。希望下一回能喝上你给我沏的茶。”

  孟庭许一脸正经,余光看向落在自己肩头的手,鼻尖萦绕一股红花油的药香。没想到自己刚才竟然走神了,讷讷地说:“慢走。”

  假如他一直是这样子,也不太惹人厌。

  待汽车远去,他才叫孟幼芝从房间里出来。兄妹二人说了会话,因明日还要去学校,便早早睡下了。

  三月是学校最忙的时候,周末休息时他才去秦公馆接着给秦真上课,一月去四次,前三次都没遇见秦淮川。

  这日是最后一次,孟庭许到了秦公馆,好似已经习惯遇不上他,仔细想想也好,免得两人见面再生出一些不必要的矛盾。

  可上回他分明说什么要在家里等他,结果人去了三回,一回都没在家里。也不知道孟庭许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今天上完课故意走得晚了些。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想问问能否先预支家教的工资。

  秦真跟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拉着他问这里问那里,就差点儿将每天在学校的事情都汇报给他。说学校的先生教得不如他好,说话时语速快,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娓娓道来的动听。

  又说学校开设了几门外语,除了学习英文还得学法语,德语。

  其余的语言看自己兴趣,总之一定要会法语和德语。秦真觉着那些语言听起来复杂,舌头在口腔里乱窜,发出的音是一个都不会,勉强不喷口水都算好的。

  他举着书倒在沙发上问:“先生会哪国的语言?”

  孟庭许顿了顿:“不会。”

  秦真皱眉,翻着书叹气说:“我也不会,也不喜欢学什么英文法语的,这些我大哥都会。我是中国人,会讲白话和广东话就行了。反正我又不出国留学,我宁愿去先生说的浙江学木匠,那才叫有意思!”

  孟庭许一听,问:“你大哥会这么多?”

  “岂止是语言,马术击剑射击保龄球样样精通。在外人看来大哥简直就是无所不能,是上流社会圈子里的香饽饽。”秦真坐起来,合上书。“父亲一直将他当做秦家的接班人培养,从小就送去国外学习。在那边见识了许多新玩意儿,现在广州流行的,都是我大哥玩儿剩下的。”

  秦真一谈到秦淮川,眼里泛光,恨不得把他的事情全都拿出来炫耀一番。“所以你看看他现在,跟那些富家子弟根本玩不上。表面上交好,实则他们全是阿谀奉承。多少家小姐想跟我大哥结亲,还不是没戏,我大哥对女人没兴趣。”

  蓦地,孟庭许一怔。

  “那......他是对什么有兴趣?”

  秦真拍了拍手,狠狠朝空气甩了两下,挑眉道:“看见没?这么长,这么粗的鞭子。”

  鞭子?

  秦真挥动着手,喊道:“驾!”随后从沙发上跳下来,“我哥就喜欢跑马,拿鞭子策马,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后院的跑马场跟马玩儿。”

  原来如此。

  孟庭许松了口气,脸色逐渐缓和,他还以为秦淮川的兴趣是把人扒皮抽筋。

  听见响动的赵娴路过书房门口,指着秦真道:“真真,你赶紧给我下来!又穿着皮鞋上沙发,真是不雅!孟先生还在呢,你就这么没规矩!”

  秦真收住表情,板正站好。

  见天色不早了,孟庭许向她告辞。刚出了门,转身就撞见秦淮川手里拿着鞭子,一手撑着墙壁,一边垂头瞧他。

  就说赵娴怎么忽然对秦真凶了起来,原来她身后还站着个秦淮川,她急忙拎着秦真下了楼。走廊上亮起灯,灯光忽闪忽闪的,楼梯口的两道身影消失。气氛逐渐变得怪异,寂静非常。

  秦淮川先是勾唇笑了笑,问道:“我的出现吓着你了吗?”

  孟庭许说:“没,只是没想到你在家。”

  秦淮川说:“前些日忙了点,今天特意早些回来,我以为又跟你错过了,好在你没走。”他伸手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今日下课有点晚,是在等我吗?”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什么都拉扯到自己身上。自己晚了些,纯属是因为秦真拉着他不放。

  秦淮川见他不言语,转身推开了另一间书房。

  这间书房正好挨着他的睡房,相隔邻近,走两步就到。

  “好不容易见到孟先生,我还有许多话想对先生说。要不吃了晚饭再走?”

  一想,正好可以提预支工资的事情,便应了下来。

  他带着孟庭许去了自己私密的那间书房,吩咐厨房上菜就摆在这里吃。

  他替孟庭许倒了杯酒,说:“我让厨子做了些烧蟹,香辣虾,正好配这酒。假使凉性大,喝喝酒也驱了。”

  他不太会喝酒,上次喝了酒险些酿成大祸,若不是秦淮川松口说成是开玩笑的,想来就中了他的计。

  于是自己拿了茶杯,说:“我不怎么会喝酒,喝茶就好。”

  秦淮川今日本想灌醉他,问问他这些天有没有想自己。又怕他嘴硬,讲不出自己想听的话,所以才拿了洋酒来。

  在此之前,他忙着处理海关的公务,已经无休一个月。

  秦淮川不甘心地说:“这酒味道不烈,你尝尝看,要是真觉得不喜欢,不喝就是。”

  不好驳他面子,孟庭许轻轻抿了一小口,一股强烈的酒味从舌尖烧到喉咙,他含着酒露出苦涩的表情。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这样看向秦淮川。

  秦淮川没打算伸出援手,只单单瞧着不说话,盯着他红了脖颈才道:“是不是太辣了?吐出来也没关系的。”

  他没好意思吐出来,硬生生吞了下去,一直烧到肚子里,头也一阵发昏。

  “哎呀!你怎么咽下去了,我还想帮你接着呢。”秦淮川敛着笑意,赶紧夹了一只虾放在他碗中。“一口酒配一只虾,你赶紧咬一口,压一压。”

  说时,孟庭许也没听他的话,端起茶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