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世家的独子半途做了记者,冷家老爷子冷世诚扬言他若是不回来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冷青松脾性倔强,竟真的不回家反而在光明报社干起了记者。真是可惜,本来送他留洋去学西医,结果学了什么新闻,冷家的中医妙手到他这里算是没落了。”

  范文生字里行间都是为他家族传承感到惋惜,毕竟冷世诚在广州城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思想传统的民众不一定能接受西方的医生,何况西洋医生收费高,一般人看不起病,多数人还是会去冷家的永安堂。

  秦淮川边听着边品茶,想那小子分不清轻重。

  自然是中医好于新闻了。

  自己已经看出来他对孟庭许有意思,瞧着方才孟庭许看冷青松的神情似乎也是有点情谊。那么这种棒打鸳鸯的戏就应该由他来唱,他秦淮川最喜欢拆散苦命鸳鸯。

  一个被赶出中医世家的公子,一个家境清寒的教书先生,想想就觉得苦情。

  问他孟庭许心里是不是有人了,他没答。还装模作样的对自己一再推拒,明明他是喜欢同性友人的,怎么换了他秦淮川就不行了?

  愈想愈气,秦淮川放了茶杯,站起来在客厅来回踱步。

  心肝就像被猫抓似的心痒难耐。

  楼上书房,孟庭许正在给秦真补课。浑然不知楼下压抑得快窒息的气氛。窗户缝隙吹进一丝冷风,他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回想秦淮川说他在客厅等着自己,不晓得他还要耍什么花招,心里更是惴惴不安。

  范文生不知秦淮川在想什么,只瞧着表情黯然失色,于是又把自己打听到的报社消息说给他听。

  “对了,聚在园子打牌的那几位有新的动静。上回您说怕打草惊蛇,说等等看。结果这几天那些人就真的按捺不住了,刘强怕照片被曝光,眼下托人想买下照片,这话传到了冷青松耳中,他卡着照片不放,不答应这事。刘强就撺掇周副处长一块儿强行给报社施压,这事儿就这么僵持住了。”

  港行局受交通厅管,那晚货船卸货交通厅肯定知情。是谁放进来的,谁签的字,谁允许半夜上岸卸货的,必然有个文件。

  秦淮川一听,乐了:“冷青松出身不算富贵,可也比普通人家要好,塞点小钱给他他当然看不上。这种留洋回来的青年最吃西方那一套,报纸刊登曝光是迟早的事,冷青松到现在还不曝光的原因估计还在等。”

  范文生问:“他只要登了报纸,压力便会给到警察厅,走私烟土的事情一旦弄得个满城皆知,刘强必定会被抓,这样一来,他身后的势力逐渐浮出水面。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也不需要我们这边再出手了,咱也恰好避开了和交通厅碰面。既然这样,还等什么?”

  “当然是在等我了。”秦淮川望着桌上的花瓶,眼神慢慢爬向二楼楼梯。

  范文生不解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秦淮川挪步到了楼梯,靠着扶手说:“广州禁烟谁最严?”

  范文生说:“您啊。”

  秦淮川又说:“那交通厅归谁管?”

  “归海关总署。”

  “没错。”

  范文生皱眉,眼珠一转,豁然开朗道:“这人真是好心机!”他走上前说:“他故意不爆光照片就是在等您揪出幕后操纵者,毕竟海关的问题光靠警察厅肯定不行。全广州的人都知道您管进出口贸易,每年销毁烟土好几吨。这样一个人居然让私载烟土的船进了码头,那就成了您渎职。而事情发酵到现在还没有抓到走私的幕后操纵者,说明警察厅靠不住,以您的脾气肯定是要亲自动手查案子。到时候等您抓到了人,他再刊登报纸,单单比除夕夜货船走私烟土这种新闻更震惊全城。他可以大肆宣扬官场中的腐败,批判您监管不力,以此大做文章,这样一来他在那群海归心里的份量就更重了。”

  秦淮川颔首:“是这个意思。”

  范文生一拍手:“嗐!这哪里是中药世家的公子,说他祖上是做生意的我都信,实在精明。”琢磨一会儿,又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秦淮川问:“上回让你跟的那个赶脚呢?”

  范文生说:“跟了好几天,家里确实住的打鱼庄。好像是得了墨宝文具店老板的钱去拉货,路上也是故意来拦我们的。”

  “这么说,吃了两家的钱?”

  “是的,那晚说的话真假掺半。周副处长最先离开园子,他给的钱。”

  秦淮川嗯了声:“我记得周伟家的太太是不是经常跟二太太来往?”

  “对,俩人经常一块儿去和平饭店吃饭,逛街打牌。”

  秦淮川说:“找人看着赵娴,去了哪里都记下来。”他转身上了楼梯,又停下对着范文生说:“不急着查这案子,先丢给警察厅。跟好赶脚的和文具店老板,不用再看着园子里的人了。”

  范文生点头:“好。”

  盯着园子里的人太多,盯得越紧,那些人反而不会出现太多破绽。加上冷青松整日举着个相机跟踪偷拍,想要再从他们身上查到点儿什么就更难了。

  像赶脚的和文具店老板便不一样了,小人物出行无人在意,才好叫他们办事。

  秦淮川说完正事,心思飘到了楼上。见他上了楼,范文生也不好再跟着,忙不迭去安排眼线的事。

  长廊壁灯亮着,绿油油的碎花墙纸贴在两侧。尽头是孟庭许所在的书房,门没关,里头有光射了出来。

  公馆的壁灯用得很讲究,用铁丝勾成的花托上镶嵌着不规则形状的水晶灯。站在走廊中间望去,就像是进了森林遇见一群萤火虫。

  秦淮川小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想要看看孟庭许上课的模样,还未见到人就先听到了声音。

  一本正经地教着国文,这会儿在学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正念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两句,孟庭许稍作停留,再念下一句。

  吐字清晰,口音清婉,不似广东的腔调。

  秦淮川背靠着墙,双臂抱在胸前,闭上眼睛听着里头朗朗读书声,回味无穷。

  竟不知不觉慢慢翘起嘴角,很是满意他柔声细语的调调。

  这比园子唱曲儿的还动听。

  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何必如此小偷小摸的在外面,走进去光明正大地听,这才叫过瘾。

  于是他站在门口整理衣衫,挺直了腰板就往书房扎。

  秦真原本听着孟庭许那声音已经昏昏欲睡,一见秦淮川进来了,立刻坐正,紧张得冒汗。

  孟庭许猝不及防地瞄了眼,口里念着“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

  秦淮川绕到秦真后方的沙发上坐着,目光灼灼,盯得孟庭许浑身不自在。

  好在秦淮川并未说话也并未想要打扰他上课,在后头很快就拿起本书看了起来,直到下课。

  秦真先是向先生道谢授课之礼,随即就冲到了秦淮川身旁坐着,央求他允许自己练枪。

  孟庭许收拾好教案,准备走了。

  秦淮川见状,便道:“你一人练枪多无聊,范文生有公务在身也不好带你。再说练枪这种事太过危险,你去请示二太太,若是她准许,那我就找个人陪你练枪。”

  秦真得了话,急着说:“真的?如果我妈准我练枪,哥真的答应找人陪我?”

  秦淮川点头:“不过这人不太好找,管家忙,家里的丫鬟下人害怕你擦枪走火,不敢靠得太近。你想想,看谁能帮帮你,我替你说情去。”

  这话落入孟庭许耳中,就跟光天化日强盗入室是一样的。

  摆明了眼下最适合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这要是被盯上,他也别想逃走了。

  他抱起教案,赶紧推门。

  秦真一听身后动静,惊喜道:“老师!老师您陪我好不好?”他立马就起身跑到孟庭许跟前,拽着他的长衫不放。“老师,求求您了!我哥好不容易答应我一回,您就帮我这一次吧。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一定写完,绝不拖延!”

  孟庭许一脸愁容,说:“我,我不会啊。”

  秦真回头,望着秦淮川:“哥,帮我说说情!”

  秦淮川故作矜持,为难道:“既然孟先生不会,你也别为难他了,下次等范文生回来再练吧。”

  秦真猛地拽得更紧了,抓着不放他,道:“那可不行!范文生平日忙,下一回都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今日就这一次机会,不成!老师,求求您,我真的很想去练枪!”

  孟庭许拉着自己的袖子,与他僵持不下。

  那人就是故意让他难堪,叫他好看,想想就憋气。

  孟庭许抬眸瞅他,见秦淮川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笑着看自己,玩耍得很开心,骤然脸色一变,一阵委屈。

  秦真只有他才能管得住,眼下之计,唯有寻求秦淮川的帮助才行。

  孟庭许收了脸色,对着秦淮川说:“你不是找我有话要说吗?刚才约好了去客厅,怎么又上来了?”

  秦淮川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索性陪他说下去:“想看看先生怎么上课的,就上来了。”

  “看完了?”

  “看完了。”

  孟庭许故意试探性问了句:“没有事找我?”

  秦淮川抿笑,看他焦急让自己解救的模样着实有趣。“好像没什么要紧事……”他顿了顿。

  秦真仰起头又看向孟庭许。

  孟庭许不敢接那眼神,急忙瞪直眼盯着秦淮川。

  秦淮川见他左右为难,被欺负得耳根子都急红了,忙又接着说:“噢!是有要紧事找你。”他站起来,拎开秦真:“我找孟先生有事要谈,你下了课就去休息,想要练枪先去问二太太。”

  秦真撅嘴,没敢反驳,道:“是。”跟着,他跑下楼,嘴里喊着:“张妈!张妈!我妈在哪儿呢?”

  楼下张妈的声音传来:“小少爷,二太太出去打牌了,晚些回来!”

  一阵吵闹声过后,只剩下沉默。

  俩人站在书房门口,谁也没开口。直到孟庭许恶狠狠地眼光朝向他,秦淮川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孟庭许气愤:“小人!”

  秦淮川语气愉悦:“是是是,我小人,你大人,最后还不是靠我打发走他?”

  孟庭许不理他,也要走了。

  秦淮川拦住说:“哎!去哪儿呢?不是有要紧事要谈吗?”

  三番五次都拦着他,可把孟庭许烦坏了。最终忍无可忍,甩开秦淮川的手,呵道:“要你管!”转过身,“告辞!”

  孟庭许脸皮薄,被人捉弄一番,脸蛋通红,怄气的样子可把秦淮川逗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