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
难得的团圆日子,宫中大摆宴席,文武百官皆携亲眷赴席,宫中一时热闹非凡。
“放开朕。”
周归心推了推段秩,段秩才依依不舍地从他唇边离开,周归心被他揽怀里胡亲了许久,眼下衣服都有些褶皱。
段秩用指腹轻轻擦着他的嘴唇,声音有些哑:“怎得今日如此漂亮?”
周归心平日里只穿龙袍,今日难得穿了件明黄色的华服,珠玉金银点缀其中,显得异常尊贵。常人穿金戴银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俗,在周归心身上反倒成了他言行举止间的雍容衬托。
叫人一看便知是个金银玉石堆出来的尊贵人。
周归心甚至抹了些许胭脂与唇脂,叫灯火一照,当真顾盼生辉,美不胜收。
段秩见他出来的时候心都漏跳了半拍,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把人抱怀里亲。
周归心看了看铜镜,轻啧了一声,小声抱怨:“朕的唇脂都掉了好多。”
他还在段秩怀里坐着,段秩抱着他,轻轻捏了捏他的指尖:“那臣再给皇上点唇。”
“都是你的错。”周归心烦得很,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而后跳了下来,他走远了些,再看铜镜,又蹙了蹙眉,“朕的衣服也皱了。”
段秩站起身,想去给他理一理衣服,周归心立马伸直了手臂挡在两人之间:“你少来。”
段秩失笑了一声,道:“不闹你,我给皇上理理衣服。”
“用不着,”段秩的信誉在周归心这儿近乎为零,方才他俩接吻的时候,周归心有好几次都怀疑段秩不安分的手要扒自己的衣服了,“朕又要挨朕的大臣们的说教了。”
这十来日周归心日日同段秩厮混在一起,后者白日带着他在宫内赏花游戏,夜晚便悄悄带着他出宫玩乐。惹得前朝大臣一致认为段秩要把他们皇上带坏了,周归心光这几天看参段秩的折子就看了不少。
周归心整理好华服再去宴席肯定要迟了,又是同段秩一起前去的,想来宴席前又得听不少“皇上可不要只醉心儿女情长”这种暗示的话语。
段秩闻言,倒是低头轻轻笑了一下,道:“他们说得倒也不无道理。”
周归心瞪了他一眼,段秩心又痒了一下,他走过去,牵过周归心的手,轻声问道:“走吗?”
周归心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又被段秩反手握紧。
他尚未踏出门,便听见段秩问道:“皇上信臣吗?”
周归心偏过头去看他。
段秩目光定定,重新问道:“皇上信臣吗?”
周归心勉强一笑:“你指的什么?”
段秩轻轻问:“臣走后,皇上可不可以给臣50%的攻略度?只要一瞬便好,随后你归零便是。臣问过系统了,会有时高时低的波动。”
到了50%,在别的世界,那便是100%了,整个世界都要坍塌了。
周归心没说话,他偏了偏头,屋外的灯火映照过来,衬得他的身影愈发孤寂,周归心沉默良久,片刻后,才冷不丁地问道:“朕今日好看吗?”
段秩看向他,勾了勾唇:“不止今日,皇上向来是最美的。”
周归心笑弯了眼,脸庞漩出了一个小梨涡,他道:“这是朕登基时的备选华服。”
段秩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周归心微微撤步,笑了一下:“去宴席吧。”
他喜欢段秩。
但是他也真的,很爱自己的臣民。
可世间向来没有两全法,他是皇帝,要先为国,后才能为自己。他穿上这衣服,便是告诉段秩自己在他和江山之中做的定夺。
周归心笑意盈盈地坐在席上,段秩后他而来,他的大臣们对此不满,却因今日是正月十五,难得的喜庆日子,没人去讨周归心的不愉快。
周归心在位十余年,待臣待民都很好,每逢这种佳节宴会,给他敬酒的人就多得很。
周归心托着腮,眼眸弯弯地,不知是否因为醉酒,眼里带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凡是来敬酒的,他尽数喝下,来者不拒。
到了后半席的时候,周归心就有些晕乎了,他裹了裹衣服,准备离席了。
“皇上。”段秩在路上截住他。
周归心抬了抬眸,路上风冷,冰去了他不少的醉意,看见段秩,他给旁边的丫鬟太监们道:“朕与段将军有要事要商谈,都下去吧。”
等到四下无人,周归心方才抬眼看向段秩。他席间一直没去看段秩,不知对方是否也喝了酒,只是眼下看起来表情很不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人一时都没有动,只有冰冷的冬风自两人对视的双目间飘过。
蓦地,段秩扯过周归心,十分凶狠地把他按在宫墙上,泄恨似的咬住了他的嘴唇,周归心愣了一下,反应过后便轻轻闭上了眼睛。
段秩同他接吻时要么温柔,要么挑/逗暗示意味十足,这般如野兽的粗鲁,周归心还是第一次体验。
段秩恨他。
周归心冷不丁地想,他睫毛颤了颤,苦涩开口:“你若是想怪,便怪朕那日没有吃玉露团,怪我们分吃了梨花酥罢。”
他的嘴唇被堵着,声音发出来闷闷的。
段秩的动作又温柔了,他亲过周归心的嘴唇,又将吻落到他的鼻尖、侧脸、眼皮、额头上,轻柔得像是羽毛擦过。
“今夜宫外也有夜市,”段秩亲到他的耳垂,没有应答周归心的话,转而道,“皇上陪臣去吧。”
周归心抬了抬眸,嘴唇动了动。
段秩笑了一声,把他揽到怀里:“臣在那个夜市上遇见皇上,也想在那里同皇上告别。”
半晌,周归心缓缓闭上了眼前,在他臂弯里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段秩牵住了周归心的手,照旧带着他偷偷从宫外偷跑出去。那夜市还一如往昔地热闹,因着是十五,甚至更胜之前一遭。
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在集市上极速奔跑着,后面跟着他的同伙,以及父母斥责担忧的声音。
周归心买了一盏花灯提着,给段秩说:“太平盛世,是这样的对不对?”
段秩看着他,没有说话。
周归心又道:“方才跑去的那小孩,去年还生了病,他家穷得很,要付不起药钱了,朕微服私巡正好撞见他爹喷火卖艺赚药钱,便给帮了他们一把。不曾想今日一见,原本只剩一口气的小孩居然能跑得这般快了。”
“那边叫李洋的小贩,做的糕点甚是好吃,朕刚即位时曾偷跑出宫逛夜市,他是第一个来给朕显摆他做的糕点的。”
“还有那名正在替人抄书的女子名叫刘湘,她开了书塾,教了很多学生……”
“这世界兴许是假的,”周归心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可这人间疾苦与喜乐,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段秩静静听着他说话,他俩在一起时,他常常把周归心惹得骂他。两人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刻。
周归心同他肩并肩,从夜市的头一直走到尾,从灯火最明处走到灯火阑珊处,周归心还以为自己会象话本里说的那般一步一回忆,走到末尾便是回忆了从相识到分别的全过程。但是没有,他好似一眨眼便走到了最后,他分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要离开了。
“我要走了。”
两人沉默地站了许久,还是段秩率先开了口。
周归心应了一声,却见旁边有卖米酒的摊子,兴从中来,买了两碗米酒端来,一碗递给了段秩。
他笑得十分温柔:“方才席间独没有同将军饮过酒,眼下将别,还是喝一碗罢。”
段秩看着他,从他手里接了过来。
周归心端着酒水,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碗壁,两个瓷制的碗当即发出清脆的一声,碗里酒液晃荡,摇拽着月光。
“今日一别,便是山水不相逢。朕祝将军往后事事顺利,得偿所愿。”周归心说完,便将那碗酒一饮而尽,他喝得有些急,呛到了,眼眶都有些微红。
他又看了一眼段秩,把空碗还给了摊主,一个人率先扭身离开了。
他想,若是在他16岁,尚未觉醒自我意识的年纪,他定会义无反顾地喜欢上段秩的。
他从段秩身边走进人声鼎沸的夜市中,身旁的人吵闹着同他擦肩而过,小摊在叫卖、小儿在欢笑、情人在低语,一派太平盛世的模样。
他好像走了很久,又好像只走了几步,神情恍惚间,却听见有人震声喊道:“周归心!”
周归心错愕万分,下意识回过身去,可他尚未看清是谁,耳旁起了一阵风,他便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周归心的嘴唇磕在对方的肩膀上,有些疼。
“周归心,我要娶你。”段秩一字一顿地在他耳旁说道。
周归心瞳孔微缩,眼睛缓慢地转向他,两人四目相对。
段秩捧着他的脸,目光定定,似乎是怕他听不见,又似乎是怕全世界都听不见一般,高声喊道:“周归心!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太大,一下子惹来好多人频频侧目,低声讨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周归心总感觉远方的烟火似乎是炸在了自己的脑海里,让他头晕目眩,什么东西也想不明白。
段秩只是看着他,淬满了爱意的目光异常坚定,他道:“周归心,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无论要花费多久的时间,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身旁的百姓以为他是在求亲,一时也为他的豪言壮语欢呼:“好!”
周归心定定地看着他,但段秩似乎是时间不久了,只往周归心手心塞了一张纸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扭头离开了。
“这……”
原本看热闹的百姓又傻眼了。
周归心笑了一声,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他握紧了那个纸条,眼睛酸涩得厉害,却哭不出来。
他好累啊。
有那么一瞬间,他当真想同段秩一起离开,他眼前闪过无数个世界消散的场景,脚下依旧步履不停,一步一步地朝皇宫走去。
朕是什么时候觉醒的自我意识来着?周归心思索了一阵,才发现时间太久了,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这话本给他的人设程序是傻白甜天真可爱,所有关心爱护他的人都在怕他被人坑骗受伤,他们夸赞他单纯可爱,却不知他不止单纯可爱。攻略者只知他善解人意,拿了20%的攻略度便匆匆离去,却不知他其实也会耍坏心眼刻意为难人。
周归心刚觉醒自我意识的时候不是没叛逆崩坏人设过,只是他的大臣们,特别是福公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询问他是不是不开心的时候,他又心软了。
他只能装作天真可爱去换他们的安心。
渐渐地,周归心也有些分不清“天真可爱”是不是自己的性格了。
朕下次还是不跟攻略者玩了。周归心一步一步走着,漫不经心地想着。
他就这样一路胡思乱想着这样走了回来,福公公看见便大惊失色:“皇上?!”
“福公公。”
周归心走了过去,彼时他已经比福公公要高了,却还是习惯给福公公撒娇。
他总觉得,只要自己还在撒娇,就还是小孩子,他就还可以任性,这天下的重任,就落不到他身上来。
“皇上?”
福公公没敢动,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明晃晃的偏爱与担心,周归心鼻尖微酸,一侧的脸都埋入了福公公的脖颈里,温热的泪水终于落下,淌入福公公的衣服里,周归心咬着牙,硬生生止住了剩下的泪意,他声音沙哑:“朕明日……不想再上早朝了……”
段秩脱离世界,夜晚便会传来常胜将军合乎剧情发展的死亡的消息,兴许是醉酒落水溺死。明日世界便会重启,可是他已经不想再听西北战事。
他真的听了好多好多遍的西北战事啊……
周归心用手背擦去眼泪,他笑了一下,眼里又掉一滴眼泪下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带着轻微的笑意:“朕不想过冬天了。”
他被困在了冬天好久好久,久到已经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感觉了。
福公公见他哭,还以为他们皇上受了什么委屈,惊慌不已:“皇上这是怎么的了?冬日上早朝是不容易,不过马上就好了,过了十五,就要开春了。立春就是皇上的生辰了……”
周归心头疼欲裂,不知该如何同他说,闻讯而来的大臣们纷纷喊着“皇上”跑向他,周归心侧头望去,夜市处已经放起了烟火,大家都在过十五团圆节。
他身前是万家灯火,身后是文武百官,唯独身边空无一人。
周归心平息了一下泪意,挥退了其他人,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养心殿。
他坐到桌子上,忽觉手心里有什么东西,他一愣,才想起来是段秩临走前塞给他的纸条。
他指尖微颤,拆开了那个纸团。
上面写着:待重逢,满堂春意,以作聘礼。
周归心闭了闭目,眼眶酸涩,他将那纸张几番打开又收紧,最终还是狠了狠心,将它扔进了炉子里。
他怔怔地看着炉火将那纸张燃得灰也不剩,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他猝不及防地想起偏门来。
段秩走了,偏门便没了用处,总归是要关上的。
之前周归心一向在屋里等着段秩前来,这还是第一次去看偏门的小道,小道蜿蜒曲折着通向养心殿外,旁边的杂草已经被踩扁了,月光落在上面,再没了段秩走来时玉佩碰撞长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