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出乎意料的平静, 甚至让钟宛白这个局外人都觉得诧异,怀疑起自己那天晚上是否见过江钟暮和谢知意。
她们两人就面对面坐着,桌面上摆着零乱的设计稿, 被风吹得打卷, 又很快被按住。
年长那位脸上写满了公事公办的严肃,说得细致, 时不时用手指向稿纸。
对面那位眉眼认真,听完后微微点头表示已经记下。
好似完全不认识对方,只是恰好凑在一块的合作伙伴,坐在工作室里讨论方案, 礼貌且生疏。
坐在旁边的钟宛白左看看这个, 右看看那个, 觉得自己和家的佣人说话都比她两看起来亲近得多。
本来她留在这儿,是为了以防谢知意离江钟暮太近,打算时不时打断两人的对话妨碍她们卿卿我我, 结果不仅用不上她打断,反倒让她怀疑起自己, 恨不得站起来伸手把两人压到一块去,证明她那天晚上没有看错。
谢知意讲完之后,又转头去问钟宛白还有什么想法要提出, 不然就敲定下这个方案了。
钟宛白还在那儿纠结迷茫呢,手一挥就直接同意。
谢知意便答应了声, 随后伸手将桌面上的稿子全部理成一沓,再交给江钟暮, 并道:“辛苦江师傅了。”
江钟暮微微一点头, 也是礼貌至极地回应:“应该的。”
钟宛白看得一激灵,心想:正事谈完了, 应该到私事了吧。
她连忙打起精神,却眼睁睁看着谢知意打了声招呼以后,就利落转身离开,掀起的风衣上扬,越过门槛再往前走几步,便让屋里人再看不见她身影,只余下越来越小的脚步声。
转头瞧江钟暮,没有因谢知意的离开露出其他神色,只是拿着稿子的手紧了紧,便彻底看不出半点异样。
钟宛白眨了眨眼,心里觉得这个世界怪玄幻的,难道现在的恋爱都得那么谈?非得装出冷漠、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她看着江钟暮,正想说点什么,却看见江钟暮已经拿起稿子、往工作台前走,眼眸平静、不曾掀起半点波浪。
钟宛白脸一垮,饶是她经验丰富,也没遭遇过这种情况,实在有些看不明白,可江钟暮却不管她,啪踏一声,机器被打开,将一切混乱止在吵闹的噪音中。
现在的设计不如以前繁琐,讲究的是寥寥几道线条雕出神韵,后期再加金银、配石等物衬托,简约又不失贵气。
江钟暮这段时间也在琢磨这个,故而雕起来了也算得心应手,两块料子雕了一下午便结束,又借着和舍友吃饭的理由拒绝了钟叔留饭的邀请,钟叔无奈,只能让钟宛白开车送她回学校。
此刻已是黄昏,拥堵的车流将道路填满,时不时有不耐烦的人拍响车笛,吵闹至极。
江钟暮坐在副驾驶,许是忙碌了一下午,她眉眼恹恹的,像极了疲倦懒散的小狗,浅琥珀色的眼眸看向外头,没个焦距。
开车的钟宛白几次看过去,有心搭话,终于在又一次堵在车流中时开口:“怎么,做完活计还不开心,是我家那老头给的工费太少了?”
江钟暮慢了半拍才闷声回答:“没有。”
“是吗?我还以为是他给得太少,寻思着给你加点。”
“没有少,这个价格已经比雕工贵许多了,”可能是怕对方误会,江钟暮解释了句。
钟宛白挑了挑眉,笑道:“那不是挺好?一下午赚五位数,你已经比许多大学生厉害了。”
完全没想着自己是那个冤大头的女儿,不仅不帮父亲讨回工钱,甚至帮着坑钱的那个说话。
江钟暮抬眼扫了对方一眼,只道:“学了十几年的手艺罢了,他们要是学十几年也和我一样。”
毫不留情地拨开钟宛白的夸赞,恨不得在脑门上写出四个字——油米不进。
“又不是谁都有天赋,”钟宛白回了句,同时踩下油门,紧紧跟在前车子的后面。
“我运气好罢了,”江钟暮随意答道。
钟宛白被气笑,忍不住冒出一句:“你这小孩怎么这样?夸你两句都不行。”
江钟暮抿了抿嘴,不想接话茬。
可钟宛白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又搭话道:“你舍友她们吃饭了吗?按这个堵车的速度,估计要一个小时才能到了。”
“她们现在才出门排队,我到那里刚好。”
“行……”钟宛白一计不成,又换一招:“你们吃完饭出去玩吗?我这两天刚去了个地方,还挺不错的。”
“她们已经定下了,谢谢。”
江钟暮像块硬邦邦的石头,饶是风情万种的狐狸精也无计可施。
钟宛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说,接连受挫让她有些气恼,在车子又一次停下的时候,急恼出声道:“你这人怎么软硬不吃?非吊死在一颗树上?”
江钟暮明显愣了下,没想到钟宛白会那么直白地开口,当即摆正姿态,板起脸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就不能试一试?反正她……”
“钟宛白!”江钟暮提高声调打断,紧接着才觉得不妥,缓和语气却依旧让人觉得硬邦邦的:“这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我只是……”
“只是想在一颗树上吊死,除了她不接受任何人是吧!”钟宛白学着她打断说话,偏头看向江钟暮,表情有些嘲讽。
“你看看今天你两那态度,说是陌生人都可以,你还在坚持什么?不会觉得你现在很深情,很、”她没有继续再往下说。
江钟暮抿了抿嘴角,许是被人戳到了伤心事,她突然后靠向椅背,沉默地靠着。
车内一时无话,压抑的气氛弥漫开来,道路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落下的树影扫过,江钟暮淹没在半明半暗的车厢里。
随着晚高峰的过去,道路逐渐变得通畅,不再需要偶尔停下等待。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是你也不会有其他人,”江钟暮终于开口,临近目的地的时候。
“你不明白,她对我意义是特殊的,”她不大会说这些话,生硬得让人觉得在宣告什么法令,语气却郑重、不容任何人改变。
“只能是她,”江钟暮如此总结。
钟宛白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选择放弃,对她这种人来说,世界上有意思的人或物太多了,江钟暮特别,但却不是她停留下来的理由,既然不可能就不会再纠缠。
她只是叹了口气,无奈:“行行行,真是怕了你们这种只想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
江钟暮偏头不理她,说这些话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
车载导航传来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声音,钟宛白将车停下,偏头看向江钟暮笑道:“那需要我帮你吗?”
“趁我现在还对你有点好感,你可以利用我拍两张照片,或者别的什么也行。”
她笑眯眯地像只狐狸,语气诱惑:“让她吃两回醋,多点危机感。”
十分令人心动的提议,如果在此之前,江钟暮说不定会犹豫纠结,但现在她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用。”
“我会等她,无论多长时间,我会等她想明白。”
“谢谢你送我,路上小心,再见,”话音落下,车门被打开又关上,少女单薄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之中。
被留在车上的人眼神复杂,须臾她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便道:“我怎么就看上了个愣头傻子。”
后头传来滴滴声,她才缓过神,开启车子离开原地。
江钟暮没将这事告诉舍友,只是像往常那样和大家一块吃火锅,偶尔聊到感兴趣的话题,便开口说两句,继而就往清吧里一坐。
清吧比之前的那些地方安静许多,几人围坐在小桌上,又喊来同专业的朋友,几人随意摇着骰子,就是换了个地方说笑聊天。
江钟暮坐在角落里,大家都知道她性子,也知道她不大爱喝酒,所以不曾闹到她身上,桌上的酒消了大半,她这儿还一杯未尽。
许是觉得无聊了,她抬起手机看了眼,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已经熟练地点到那个企鹅软件上。
动态还是那一些,只多几个舍友发的火锅照片,她挨个点赞以后就划开,然后停留在聊天界面上。
旁边的唐黎从笑闹中暂时脱离,偏头看了眼江钟暮在做什么,继而无奈道:“你怎么又看着这个发呆啊。”
显然不是第一次瞧见,从刚开始的打趣到劝阻,再到如今的无奈。
江钟暮抬了抬眼,将手机翻朝桌面放下,只道:“无聊。”
唐黎欲言又止,却只能说:“别想了,喝酒。”
江钟暮点了点头,却在对方转身回头的时候又拿起手机,按亮屏幕。
要是能如此轻易放下,也不会那么决然地拒绝钟宛白。
她心里头发闷,无意点开谢知意的聊天页面,还停留在石膏的问话上,那人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她发过消息。
她沉默地看着,本以为今天会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毫无变化,却无意瞥见对方的备注变成正在输入中。
江钟暮愣了下,无意识地捏紧手机,低垂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一行字。
对面的人显然纠结极了。
正在输入中的那行字重复又出现,出现又停下,反反复复熬着人,仿佛没有尽头。
江钟暮的心悬在半空,放不下又落下起来,随手抬起对面的酒杯抿了一口,眼睛还紧紧盯着屏幕。
代表时间的数字从49变成59,再到08,可对方仍是一句话没打出来,确实是年长者的作风,犹豫又纠结,江钟暮搞不懂她为什么老是有那么多的顾虑。
气得她牙痒痒,将酒杯的酒一饮而尽,后槽牙嚼着冰块,稍稍一用力就将冰块碾碎,碎到口腔各处,泛着刺骨的凉。
可这不能缓解江钟暮的焦急,她在这样的煎熬中,掌心都冒出汗来。
旁边人喊了她几句,她却充耳不闻。
直到那串正在输入中彻底消失。
江钟暮抿紧嘴角,一下子站了起来。
“咋了,钟暮?”旁边的人立马问道。
“我出去一趟,”江钟暮声音闷闷的,动作倒是利索,三两下从长椅中挤出,大步往门口走,直到走到空旷无人的街道。
凭着那一口气,她直接拨打了谢知意的电话。
那人显然还拿着手机,从拨打到接通不过几秒钟,可接通之后却没有人开口,就这样互相沉默着,只能听见对方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声。
江钟暮站在行道树下,用力踹了踹小石头,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对面的人说话:“怎么了?”
小豹子一下子立在原地,脊背停止,小腿绷紧,大有站军姿的感觉,张了张嘴却道:“没什么。”
“嗯,”那人答应了声,转头看向落地窗外的圆月,桌上的高脚杯只剩下红色的酒珠。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连忙道:“你先说。”
这样的默契让江钟暮放松了些,无意往前走了两步,终于鼓起勇气开口:“你刚刚想给我发什么?”
可能是觉得太过直白,她又连忙找补:“我刚刚就是想看一下朋友消息,然后无意看见你正在输入中。”
“嗯……”谢知意不是很相信,却也表示明白。
江钟暮等了下回答,就只有耳畔的沉默,路灯的光被树帘遮挡,只落下零零碎碎的光斑,将少女青隽挺拔的身姿隐藏在昏暗里。
“谢知意,你还没有想好吗?”她又一次开口。
“你今天也看见了哦,我可是很抢手的,”明明应该是很骄傲的话,她却低垂的眼眸,像极了极力推销自己小狗。
她重重吐了一口气,继续:“你再不想好……”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另一边终于发出声音。
“江钟暮……”
“嗯?”光落入浅琥珀色的眼眸,亮得像块宝石一般。
对面的人有些犹豫,但还是鼓起勇气说出口:“我是想问你要不要出去玩?”
“啊?”江钟暮没反应过来,有点呆。
不知为何,谢知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不像之前的镇定理智:“我朋友前两天出去玩,我看那个地方不错、挺有趣的。”
“不过要留在那边休息一晚上,就是野外露营,你知道吗?”
“是在一个草场里面,有一条很清澈的小河,晚上可以看到星空。”
“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们可以开车去。”
好像是把刚刚没发出来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了,故作温和的声音里藏着颤。
江钟暮咧开嘴笑起来,脸颊边酒窝深陷:“谢知意,你是在约我出去玩吗?”
那边沉默了下,然后才传出肯定的答复:“是的。”
“那我答应,”江钟暮一直在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傻得很。
而另一边的人也笑起来,后仰埋紧柔软沙发里。
“那等你有空?”
“明天怎么样?我星期一刚好没有课,”江钟暮问道。
“当然可以。”
今夜明亮,圆月挂在天空,一切都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