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寒风中的少男少女,看起来很相配。
何况,不是他,以后也会是别人。
宋青岚站在那儿看了许久,直至男生离开,唐景汐回到后台。
这一晚,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学校,如何坐上公交,又是如何回到家中。
等她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到家属院房子的卧室中,面前摊开一本数学习题册,手中握着一支笔。
她失魂落魄地形同自虐地回想,在后台撞见的一幕。
仅仅是唐景汐与别人站在一起,没有任何肢体接触,只是害羞地笑了笑,她就心如刀割。
如果按照当初所想,放手让她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与人相恋结婚生子……
宋青岚怔怔的,看向习题册上的数字,和题目。
忽然有些从未有过的疲惫感。
她换了一本物理的习题册,没有丝毫好转,甚至从心脏下方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欲|望。
她捂着嘴,匆忙起身打开房间,冲向卫生间。
晚饭其实吃得很少,但此时也悉数被吐得干干净净。
还不够,肚子已经空了,她一阵一阵地干呕,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呕吐声。
高星鹏站在卫生间门外,被吓了一跳。
透过半掩的门,他看见宋青岚在呕吐。
他肩上还背着书包,周五了,回家住,没想撞见这一幕。
他有些慌乱,下意识想找他妈妈来处理,但走了两步,才想到她说过今晚值夜班。
宋青岚的爸爸也不在。
犹犹豫豫,他去厨房倒了一杯水,再到卫生间门口,用脚踢开门,走进去往前一递。
宋青岚抬起头,她眼睛湿润,微微发红,睫毛上挂着泪。
唇边还沾着往下滴的口水。
自从见到宋青岚来这个家里的第一面到后面的所有见面,她从来都是清冷的、漂亮的,得体得无懈可击。
高星鹏从没见她如此狼狈。
他有些不习惯,别开眼,又把水杯往前伸了伸。
“自己拿着哈。”他催促。
“谢谢。”
轻轻的一声。
宋青岚接过水杯,高星鹏就出去了。
她喝了一口漱口,又吐掉,扯来纸巾将唇边的一片狼藉擦净。
再把卫生间收拾干净,重新刷牙洗脸,再出卫生间。
高星鹏坐在沙发上看CCTV5,电视上传出解说员老神在在解说足球比赛的声音。
他听见动静,余光瞥了一眼,又回到电视上。
宋青岚的房门在电视墙边。
她慢慢走回到房门口,手搭上门把手,忽然转头。
高星鹏被逮个正着,倏地一下把目光偏回电视上。
“不要跟大人说。”宋青岚轻声开口,是恳求的语气:“行吗?”
高星鹏握着遥控器,皱起眉:“我是那告状的人吗?”
顿了顿,他很想问问这是怎么了,但见宋青岚回了头,默默一个人回到房间关上门。
“……”
行。
这人比他还叛逆。
-
晚上下课铃声响起。
班里学生走得七七八八,走读的回家吃饭,住校的也去食堂抢好吃的了。
宋青岚坐在座位上,如同以往,不动如山。
她握着笔,继续做题。
“班长,六点半了……”旁边响起一道轻轻的声音。
食堂五点半开始提供晚餐,七点关门。
以往宋青岚晚半个小时去。
宋青岚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轻轻挑眉。
“这道题有点难,想久了一点。”
她合起习题册,简单整理一下课桌:“抱歉,你等我很饿了吧?”
岑晓梅摇头,是有点,但没有那么饿。
白米饭泡汤其实不管饱的,撑上三个小时她就会饿了,饥饿对她来说是可以忍受的常态。
现在她中午和晚上能吃上两素一荤的套餐,很顶饱。
“我怕你饿。”岑晓梅说。
宋青岚偏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教学楼里的人不多了,剩下的只有各个班周末大扫除的学生,和一些吃完饭归来的住校生。
两人从楼梯下去,再沿着操场外的路,走到食堂。
一路安静。
岑晓梅拿着餐盘,跟在宋青岚身边。
到了打饭的窗口,里面装菜的大餐盘不少已经空了,只剩几个稀稀拉拉的荤菜和素菜。
“阿姨我炒莲白和青菜,再要一份蒜薹肉丝。”
岑晓梅说完,宋青岚出声:“不要青菜,换成莴笋肉片。”
两素一荤三块五一份,两荤一素却要五块五一份。
岑晓梅本来就是蹭宋青岚的饭卡,怎么好意思多吃一份肉呢?
“不用不用,青菜很好——”
她慌忙拒绝。
宋青岚淡淡地说:“你太瘦了,蛋白质少了营养跟不上的。生物课上教得忘了吗?”
食堂阿姨已经将莴笋肉片一大勺盛到岑晓梅的餐盘中。
“就是嘛,你看你那么瘦,跟个鸡崽子一样。”
这一勺很满,阿姨笑着说:“运气好,最后一点了,都给你!”
岑晓梅闻言,脸窘迫得红了一片。
她还不到一米五,站在身形修长的宋青岚面前,形同小学生和成年人。
“谢谢阿姨……谢谢班长。”
她端起餐盘,跟在宋青岚身边。
临近关门的食堂,偌大一层,只有几十个学生在用餐。
两个阿姨推着一个装着大桶的小推车,从角落的餐桌开始收拾桌上残余。
岑晓梅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她吃着吃着,抬起眼看了一眼对面的班长。
她跟班长在一起吃饭有半个多月了,但两人几乎没有聊过天。
第一天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岑晓梅一直以为,宋青岚成绩那么好,长得又那么漂亮,又多才多艺还会打乒乓球,一定朋友很多的。
可是她没有,平时往来的皆是学生会和班委,现在加上一个她,看上去天天在一起吃饭——
“班长,去吃饭了吗?”
“嗯。”
多的一句没有。
岑晓梅也没有朋友。
因为自卑,更因为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学费都是家里东拼西凑借来的。
她无暇分|身去交朋友,只能把所有的时间投入学习。
可为什么身为天之骄女的班长,也没有朋友呢?
她如此完美,岑晓梅却觉得她不快乐。
岑晓梅是快乐的。
吃白米饭泡汤是很苦,也容易饿,饥饿感难熬。
但偶尔她跟家里打电话,家人知道她又考进年级前五十,就会开心地笑,让她什么也别担心,有什么需要跟家里说。
那时候的她,很快乐很快乐。
“看我作什么?”冷不丁的淡淡声音。
岑晓梅有些慌,连忙低头,埋头吃饭。
宋青岚停顿一下,看她似乎没继续开口的意思,便继续吃饭。
两人走出食堂,又是一路安静。
踏上教学楼的楼梯,拐弯处,岑晓梅忽然轻轻地问:“班长。”
宋青岚脚步微顿,看她。
“我以后能叫你青岚吗?”
岑晓梅总觉得“班长”“班长”地叫,在班级里没什么,在外头会有点奇怪。
但她又不敢说能不能和班长做朋友,她觉得自己还不配。
连名带姓地叫,她更不敢了。
宋青岚微愣,很快轻轻点了点头:“都可以,一样。”
岑晓梅抿起嘴角,她有点开心。
虽然知道自己还不够格当宋青岚的朋友,但从贫困县来到安江一中,第一次有了一个可以说上几句话的同学。
宋青岚没有留意到她的笑。
不只是岑晓梅,眼下的宋青岚,似乎什么额外的都无法留意到了,连上课学习做题考试也只是遵循规律的本能一般。
她回去收拾了书包,背上走出校门,坐上公交车离开。
与唐景汐分开的每一天都如此,没有丝毫差错与意外。
公交车载着她,慢悠悠到了人民医院门口。
宋青岚下了车,往家属院方向走,走到半路,忽然觉得小腹有点不舒服,她估计是月经要来了,便去家属院门口的超市买卫生巾。
现在她对卫生巾放在哪个货架上了熟于心,直奔货架。
货架旁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正拿着一包卫生巾,在看产品说明。
宋青岚认得她,是淇淇的小姑。
她想起那次被淇淇的小姑父识破自己同性恋的身份,顿时想要拔腿而跑,但家里没有卫生巾,她必须要买。
宋青岚偏着头,尽量将脸侧向另一边,伸手在货架上抓了两包就走。
像小偷似的。
她跑到门口,收银台丢下20块钱,落荒而逃。
“哎你的零钱啊!不要啦!”老板娘在后头喊。
像催命符,宋青岚跑得更快了。
一口气跑回家,她喘着气,打开大门,回到房间的书桌前坐下,心跳才一点一点地平复。
过了会,她拿着卫生间去了卫生间,果然,是月经来了。
熟悉的小腹痛感也跟着一起来了。
宋青岚换了一条内裤,清理了卫生间,回到房间。
晚上九点的时候,她接到电话,是陌生的男人声音。
“喂,女儿,不,你是超哥的女儿吧?”
男人说:“超哥今晚饭局喝多了,醉得一趟糊涂,我就知道你们住家属院——诶诶!超哥别在这路边吐啊!喂,喂,你还在听吗,你们具体几楼几号啊?”
“2单元401。”宋青岚一边套上羽绒服,一边说:“叔叔,我到大门口接你们。”
她到了大门口没几分钟,一辆车在门口停下。
男人到后排打开门,宋超的上身就悬空着掉了出来。
宋青岚赶紧上去,男人已经将宋超从车里拖了出来,架起来。
宋青岚在另一边帮着扶。
“不用。”男人说:“你都不用下来,我一个人没问题,你就带路吧。”
“好。”
宋青岚忍着小腹的不适,将手揣进羽绒服侧兜。
往家属院里走的时候,竟又遇上闵淇淇的小姑,她手里提着一个包,看见宋青岚目光定定。
宋青岚几乎不敢看她。
“宋青岚,你是叫这个名吧?”
闵霜忽然开口,宋青岚的心跳都停了停。
她慢慢走过来,站在宋青岚身旁。
男人架着宋超,目光奇怪地看着她们俩。
冬日的深夜,彻骨的寒冷,宋青岚的背滑下几滴汗。
“芮澜跟我说了。”
宋青岚倏地偏头看向她。
闵霜朝她淡淡地笑:“我在这里等你,有话说。你——”
她用目光示意旁边两个男人:“弄完尽快下来。”
宋青岚惊魂未定,艰难地将目光从女人清冷的面容上收回来。
她带男人回家,道了谢。
再将宋超扶去主卧大床躺下。
宋超醉得五迷三道的,忽然开口:“岚岚,是岚岚吗?你知不知道,爸爸今晚谈成了多大的订单,嘿,嘿嘿嘿。”
喝醉的脸红红的,他笑:“回头拿了奖金,加上攒的钱,爸爸给你换新房好不好?大、大大的新房子!还给你买钢琴!”
宋超的岗位从办公室主任又调去了业务岗,时常应酬,但薪资也比往常涨了许多。
每每应酬酒醉回来,他都会说,要给她换新房子。
以前,宋青岚会应付几句。
但今晚,她的心里装着淇淇小姑的话,什么也没说,快速脱了皮鞋给他盖上被子,便出了家门。
她心中忐忑,但又不得不去。
淇淇小姑要跟她说什么,她一无所知。
闵霜站在家属院的中央,一棵枝叶掉光的大树下。
见宋青岚过来,她手里捏着东西,递了过来。
一张五块,两张一块。
宋青岚微微蹙眉,垂眼看她。
“你买卫生巾找的零钱。”闵霜说:“我跟老板说认识你,老板跟我也熟,就把零钱给我了。”
宋青岚气血上涌,尴尬都不知作何表情。
她以为自己跑得快躲开了,竟是小丑。
“谢谢……姐姐。”
她收起钱,没有走。
直觉淇淇小姑并不是为了给她零钱而来。
“我找你,也不是为了别的。”
闵霜开口,混着冬日深夜的白雾:“当然,你也不要太震惊芮澜告诉我你是les,我们是伴侣,彼此知无不言。”
宋青岚垂着眼,静静地听。
“我知道她一直为我当年做的事耿耿于怀,也后悔不该来招我。”
闵霜的面容是寡淡的,眼睛不大不小,五官秀丽,细细的眉,很耐看。
她的声音也淡,如同一杯温开水。
“但我想纠正一点,不管她怎么想怎么跟你说,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没有芮澜,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只活在别人对我的期许中。”
宋青岚垂着眼。
女人身高大约是一米六几,比她稍矮。
她看着她脸上冷静的表情,却说出似乎很不冷静的话。
她轻轻地开口:“你……万一,当年没有救过来呢,你不会后怕吗。”
闵霜微微地笑了。
夜色下,寡淡的五官跟着生动起来。
“人生就是这样,要么生,要么死,不能生得快活,那么我宁愿去死。”
“还有,不要那么害怕自己喜欢女人,那又怎么了,我们也是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闵霜朝她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宋青岚望着她的背影。
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复。
她想起来了。
刻意压制的记忆中,跳出她对唐景汐说过的话。
“打球即使当上主力,功成名就,我也不想只有自己一个人成功,我总想着,如果我能改变一些人一些事,带着一些人一起,才是真正的有意义,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光鲜吧,总觉得……会有点孤独。”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能不能做到。但如果没有——”
“你会在我身边吧?”
“当然啦!我当然在你身边啦!”
眼睛一下湿了。
一年以来的对未来的迷茫、困顿和酸楚汇聚成的浓雾,忽然清明。
她想要站上山顶。
唐景汐是她想要携手站在山顶的人。
没有唐景汐的山顶,是不完整的、缺失的。
所以,怎么能、怎么可以放手呢?
作者有话说:
宋高山终于看清了,撒花
今天没二更了,不知道是吹了空调还是怎样,头很疼,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