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溟濛, 愈近深处寒意愈重,浑如天狱倾压,枷锁缚身。
顾弦望屏住一息, 倾力打水向下, 不知究竟潜下多深,肺中滞涨, 窒息的痛觉弥漫四肢百骸,几近绝境之中,眼前倏见白光一点,她的心脏震颤,恍惚好似有条红线牵连,在她与微光之间。
缕缕水波消逝, 她纵身而入, 轰然却似坠入云端, 强烈的失重感拽着她不断向下,无数音色面目从眼前闪过,她怔然望去——这是…龙黎的识海么?
…
云涛似海, 万顷碧落如洗, 青鸟衔枝过岸,龙吟远在深山。
极目所见, 粉色的蔓草漫山遍野,山坡下, 湛蓝的海水无际无边, 在岛屿的最高点屹立着一棵似有千万年岁的巨树, 叶盖遮天, 荫蔽甚远,翠绿的枝丫间悬垂着许多白色的茧样果实, 那就是女娲茧,所有巫族人的诞生之地。
人神天生天养,不以自身繁衍,她就是从扶桑树上诞生的一枚果子,女娲茧裂,海潮声起。
“小巫主!”有人在匆匆唤她。
龙黎回过头,便见一个华服女子倾身行礼,“您怎来这了?”
“无事。”龙黎端坐着,支颐道:“殿中憋闷,看海散心。”
“这……”侍者有些难为,“王上今日还未指点您的功课。”
“她还有这余暇么?”龙黎轻哂,“这些日子她与那夫游朝出暮归,形影不离,何来心思顾我?”
“但——”
龙黎淡道:“自巫罗印刻即位后,生死门便再无神叩,你说吾等日夜孤守在这海中卝麓,不知天外何年,或许早已为世事所抛却了。”
侍者慌忙伏低,“小巫主慎言。”
龙黎抿唇淡笑,索性不言。
扶桑树已经百年未再诞果,巫族血脉式微,这是明眼都能瞧见的,生门无人叩问,即是说这三百年来岛外再无新神诞生,即便是夫游一族守卫的死门,距上一次神陨之日,业已过去两百余年。
她侧目看向东西两座高台,祭坛上凌空高悬着浑圆门镜,看似相近的两方镜,实则却远隔着数个岛屿,听闻曾经生死不相见,生死两门的守卫者本也不该相识。
神族没有轮回,一世便要尝尽百苦,起初她并不理解,后来巫罗指点,言及海外还有凡人这一氏族,生命短暂,数十年一轮,还未明事,便要死了,故而天神心慈,赐予轮回。
龙黎问:如何就要死了?他们自己要死的么?
巫罗说:他们命有大限,不可逾越。
何为大限?便是不得不死么?
神族却无这样的规矩,天神寿数绵长,眨眼便是百年,即便是人神,也近千年不朽,正因神体坚顽,那些人神才好战斗勇,神只有被另一个神杀死,又或活得太久,将心智消磨近散,不论如何,他们终是要到死门前完成神陨。
这两道门,就是轮回。
但神有百态,长生亦有不同的变幻。
龙黎又问:那夫游一族暮生朝死,也是大限所致么?
巫罗沉默许久,只说:天机不可泄。
巫罗是愈发消沉下去,她看得出来。
神门司命,一族的重担都压在神荼肩上,巫王身贵,却又高处不胜寒。
她们都没得选,她们本就是被天意所选择,神荼的继任者天生诞出于巫王茧,时机总是微妙,据说每代巫王行将衰微之时,扶桑树就会结出新的巫王茧来,巫罗即位不过三百年,她却已然诞世一百年了。
这是巫族史上从未有过的事。
扶桑树逐渐枯朽,金乌再无鸣啼,她大抵可以想见,无人期许的神,是如何为空洞的生门所消磨。
世事已变,她们却一无所知,便如那郁垒,她少时尚未明事,不懂为何他敢逾越门神之界,所谓天机不可泄,说到底,是巫罗自己不敢面对。
上天令巫族长生,又令夫游族暮生朝死,令巫族兴盛神脉,令夫游族百代如一,说白了,不过是生为朝日,死为暮尽,夫游族见证神陨,本就消磨心智,故而才有向死而生的长生者存在。
她有时,也很向往郁垒的宿命。
一人便是一族,永不孤寂,逐日死生,不问昨日尘缘,百苦尽忘,亦是浮屠。
有何不好呢?为何偏要窃了神血,逆天改命,如今窃得了长生血脉,却又不知何为,每日缠着巫罗,又能问出个什么是非?
神,亦非全知全能啊。
…
落叶了。
长生殿火光冲天,龙黎在山坡上瞥见扶桑树万叶飘零。
卝麓上空回荡着绵久不绝的铜钟声,她的心口倏然收紧。
族臣四散,慌促奔走,祀令穿过人群,扑到她的面前。
“旧王陨落,请新主即刻登位!”
龙黎微怔:“巫罗死了?如何死的?”
祀令面不露悲,毅然道:“旧王乃自刎而陨。”
“郁垒,叛族了!”
叛族?缘何叛族?神门在此,他又能到哪里去?又能做什么?
龙黎不解:“我当如何?”
祀令道:“恳请新王再入巫王茧,得神血印刻,即位神荼。”
“但巫王茧仍在长生殿中。”
祀令道:“我已令人取来,新王请先移步弱水。”
扶桑树下弱水池,万里一弯,深不见底,“而后呢?”
祀令不言。
郁垒叛族,死门无人继守,自古以来生死二门相倚而存,死门不应,生门不开,而郁垒千古仅夫游一人司职,他若走了,生门便也再无重启之日,她这个神荼便是即位,也只是空职。
何况如今扶桑树死,巫族血脉再无延续,今日根本不是旧王陨落,而是巫族绝代。
“祀令!不好了!”
“何事慌张?”
“郁、郁垒,在弱水池中滴了毒血。”
“什么?那旧王的茧——”
“旧王茧衣已碎,再不能入弱水进轮回殿。”
龙黎皱眉:“何为轮回殿?”
神族不是没有轮回么?
祀令咬牙:“即便是郁垒,私自染指茧衣,也抵不过禁婆骨缠身!”
无暇解释了,她下令道:“快,为龙船张帆,护巫王进阴涡避险!”
“什么?”
侍者应道:“但巫王茧与悦神剑均不在我等手中。”
祀令远眺道:“无妨,巫影自会想辙,护圣物离岛。而今危亡之际,小节不拘。”
“请巫王容量,暂入吾茧一避。”
龙黎微怔,巫族人生来仅有一只女娲茧,生死从一,若不入茧,便是魂不归乡,非王之人,不可擅动他人茧衣,她若用了祀令的茧,那祀令……
“不可,吾为新主,自与巫族同亡。”
祀令与侍者齐齐下跪,恳求道:“巫王不陨,神血不灭,扶桑万古,自有重开之日,仆下恳请巫王入茧,待到王主苏醒之日,便是卝麓重开之时!”
…
狂风骤雨,黑海翻潮,无形边界两端,一面平静,一面汹涌。
阴涡迷雾混沌漂移,在灰雾的边界之中,突然撕开一道裂口,一艘渔船长驱直入,带进了翻涌的风暴潮。
龙船震荡起来,甲板发出吱吖的木哀声,不多时,船舷似与异物相撞,砰然间摇晃,她隐约听见有什么人掷上钩锁,铁链哗啦直响,不多时,足音落在她的船上,既慌促,又迷茫。
两个人,古怪的话音,她听不懂的话音,一男一女,似在争执些什么。
风浪声淹没一切,她还从未感受过如此大的浪潮,颠簸得人神思混乱。
甲板上的脚步声在周遭徘徊,而后木阶微动,颤巍巍地向往下,尘灰与鞋底碾绞,跨步,落地,在狭长的木廊,有人在翻动,撩起陈旧的华帘,上层涌入的海水将舱室的木板浸泡,踩动时有独特的声音。
有人靠近,推开了她的门。
又是陌生的说话声,聒噪,让人烦闷,令她无端想起曾经见过的人。
哐当一声,她的玉棺被撬开了棺板,湿气透过茧衣,一点点传递到她的身上,很奇怪的感觉,似梦似醒,她依稀记得一片火光。
昏沉的黑暗里,忽地刺入刀尖,冷寒的光撕开一线,她还睁不开眼,像是在噩梦中无端为人惊扰,浑身都蔓延着冷意,很难受,很痛苦。
声音更乱了,然后是手,有人的手碰到了她的茧衣。
女娲茧丝丝如针,天然护卫着巫族的尊严,谁若染指,谁便是渎神,为了惩戒觊觎神明者,扶桑树自会为其降下恶咒。
染上禁婆骨,即便不死,也会终身为巫族御使所追杀,王命至上,她的职责,就是护卫巫族的边界。
龙黎缓慢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一个冷冽,一个愕然。
她伸手扼住女子的咽喉,起身,跨出木棺,又将男人一并拖上了甲板。
可惜悦神剑不在她手中,审判无从见证,她是巫族新王,这是首次履命。
轰鸣雷电踞如蛟龙,狂浪颠涌,黑海一望无际。
男人脆弱不堪,只一甩手,便晕了过去。
她盯看这眼前的女人,觉得她的面目与自己记忆中隐约的人影俱不相似,她没有华服,没有冕冠,见王不拜,逢神不虔。
女人的眼神独特而令人着趣,遗世独立,有一丝与她相仿的清寒,更多的,则是野兽样的光,不,像母兽,母兽是不同的,狠辣,顽执,是不择手段守护幼崽的疯狂。
幼崽?龙黎微微蹙眉。
迟疑了一瞬,她用左掌轻贴住女人平坦的肚腹。
咚咚,咚咚,咚咚……
很微弱的,又极为坚韧,那是另一条生命的心跳声。
龙黎说:“你活不了了。”
女人死死扣住她的脉门,似要以命相搏。
她想了想,还是松开了手,“禁咒入体,你的孩子也一样会得到标记。”
女人退后几步,护住自己的下腹。
还在寻兵器么?这女子,当真不驯。
龙黎瞧着她,既是探寻,又似审视——人族,以自己的身体为茧,孕育新生,如此狭小的肚腹,如何能诞出新子?若是剖开肉身,这样渺小的种族,焉能活命?
即便以命换命,也要繁衍,也要护紧腹中的胎儿么?
龙黎缓慢走近,她一面走,女人一面退,至到尽处,海水泼涌,浇淋得女人满身满脸,狼狈不堪。
你要死了,你却对此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她心中蓦然现出一丝恻隐。
听闻历代巫王,都会倚坐在扶桑树枝上,倾听遥远的声音,她们说,那是颂愿声。
她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倾听罢了。
“罢了。”龙黎轻叹,“吾命千年,延你一瞬又有何妨?”
她猝然伸手,将女人捏晕过去,于指尖轻轻一挤,滴落三滴神血在她口中。
“巫族之威不容亵渎,世间禁咒无解,赐汝神血,以延时岁,你已注定不得长命,便望你腹中胎儿能得片刻欢愉。”
“来日,吾自去取其性命。”
她将二人下放回渔船,松解钩锁,任由其随浪飘出阴涡。
龙黎转过身,倏觉意识昏沉,神血牵魂,是她命之所系,不能再浪费了。
她缓步迈入船舱,心脏却猛然震痛,脚步踉跄间,她翻滚下阶,木梯发出砰砰的巨响,龙黎虚弱扶倚,神智已全然混乱。
空气——阴涡外的空气变了,她压住喉颈,频频喘息,眼前光斑片片,几次站起,又几次扑倒,女娲茧被破,她强行苏醒本就虚弱,滴出神血是个极大的错误,她的身体无法适应这种新的环境,力量迅速流逝,带走了她的神识。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舱室,在意识消逝的最后一刻,她唤醒了护卫龙船的髓蜂。
阴涡未闭,航向…已经乱了。
…
巫离,杀了她。
巫离…杀了她。
巫离!杀了她!
巫王司命,戍卫天威,你对得起手中的悦神剑么?
巫离——巫离、巫离、巫离……
好吵。好痛。
面目飞速流转,或颦、或笑、或嗔、或哀、或怒,满眼都是自己的脸——顾弦望的脸——幼年的她,成年的她,她的正脸,她的侧脸,她昂首时,她垂眸时,她蜷缩时,她仰躺时,她不安时,她不舍时,一帧帧,一画画,像是没有尽头的胶卷,像是场放到海枯石烂的长片。
火色穹隆中,一条线,一道人影,视线长久凝固,定格她消失于微光洞口的发影。
杂乱柴屋里,轻声念,指尖微凉,眼睫颤动光影模糊,她犹豫许久不愿睁眼。
打马南山下,秋草连天远,霞光如泼,一眼万顷,目光中那条山道那么近,她无数次攥紧马绳,想逃走。
真抱歉啊,我本该隐忍,本该不触碰,但是弦望,记住我吧,如果这一夜,你能记住我,漫长生命里,我便算来过。
不安,恐惧,惶惑——但漫天星辰如海,那是比我更长久的光,若我只能陪你短暂一程,是否也能照亮些许暗夜?
庞杂的记忆涌入脑海,她感觉四肢百骸都在撕裂,悦神剑滚烫灼人,心口间血脉翻涌,而后,一点光,放亮。
巫王茧开,神荼即位。
纤薄的茧衣外,她听闻一声戾喝,“你算计我!?”
指爪袭来,她的手破茧而出,反扼住夫游颈项,识海滔天浪涌,龙黎的面色却凛然庄严。
“怎么,数千年来,汝都不曾知晓么?”
“世上本无永生之物,亦无不死之神。”
“夫游暮生朝死,巫族寿数延绵,多则,也不过百余年。历代巫王死后便入轮回殿,以巫王茧为引,重生于新王之体。”
夫游惊愕道:“你是……巫咸?”
她的神色倨傲,目光如视蝼蚁,万年神威于此,可见一斑。
“巫罗身陨,汝便以为天下再无人知悉当年真相?”巫咸乜看他的惊骇,“若非她——”
话语倏然一顿,脑海中似有别的意识正在挣扎,想要夺回自己的身体。
巫咸冷哼了声,抬手将悦神剑贯穿夫游心口,这一剑足够他缓上半日,“汝与吾二族之怨,且待慢慢清算,现下,吾尚有紧要之事。”
彻底斩断她的念想,履行巫族的天职,这件事着实拖延得太久,太久了。
夫游自剑刃脱出震落,一口黑血喷了满地,他紧捂剑口,五指微颤,咬牙道:“巫咸…巫族老祖竟然还活着,轮回殿、轮回殿!我谋算千年的局,竟为你做了嫁衣!”
神思芜杂,视界纷乱,她耳闻无数切切的音,心魂如坠渊底,漫天皆是俯视而来的目光,她们斥责,她们审判——巫王失德,妄动凡心,漠视神职,污我血脉。
历代巫王的面目环绕其上,每一张脸,都写着失望。
原来这些,就是藏在青铜剑上的秘密么?
即便藏身识海,顾弦望也已感觉心神巨荡,难以承受的威压,几乎让人魂飞魄散。
她唯一能识别出的只有彻骨冷寒,似万年不化的冰川。
巫咸,巫族的祖神,在她面前,她们渺如尘埃,她是一心不乱的神祇,是纯粹天威的化身。
龙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迈过岩穹,而那些震慑世族的龙家人在她面前却避如小鬼,每一步踏在山腹中的足音,犹如雷霆万钧,悦神剑淬亮如新,刃光亟待饮血。
狭长甬道尽头,石门赫然矗立,熟悉的人影狼狈不堪,回首望见她的面目,有人惊喜,有人惊诧,她看见顾弦望浑身浴血,紧攥军刺的手已经微微颤抖。
她的神思还未稳定,身体里藏着龙黎的心头血,如今神族印刻已成,那血的威力早已不同以往。
巫咸审视着眼前的凡人女子,满目污浊,遍身尘缘,再平凡不过,甚至不如一个巫族侍者可人。
——巫离,便是这般人,令你神魂缭乱?不惜献出神血为其延寿?
荒谬!
“龙姐姐!你可终于来了!”
叶蝉眼泪汪汪,急欲上前,却被萨拉一臂横勾回来:“急个屁,你看看清楚。”
“这个人…不对劲。”
叶蝉已经快累死了,肩头搀着萨拉,一手扶着顾弦望,被她这么一提醒,手里突然落空,眼见着顾姐姐摇晃地往前迈了两步,虎喘着眨眼,努力清醒。
分明是绝境,分明已疲累到极点,她微微躬身,执拗地看着眼前人。
桔梗回过神,想去拉她,“她不是——”
却被另一道冷声打断。
巫咸横过剑刃,缓慢走近,目光直盯着她,熟悉的唇舌,相似的嗓音,发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语调,那么冷,那么平静。
她说:“顾弦望,我是来杀你的。”
很有趣,凡人愕然的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巫离,你可真是在凡尘里浸淫得久了,生死予夺之神,竟沦落到以剑侍人的地步。
巫咸在等,等这个人露出她本该有的神情,绝望,忏悔,为她触犯天威而下跪,祈求她的慈悲——可惜,皆未如愿。
顾弦望撑着膝头,似叹似喘地吐出口气,而后站直身子,不惧不避地直视她的眼睛,半晌,低笑一声,反问:“你是谁?”
她竟敢问她是谁?她也配知晓她的名讳么?
莫名的,巫咸心头竟涌起股久违的怒意,她疾步向前,一剑抵近顾弦望胸口,剑尖缓慢深入,一点点刺穿皮肉,这是完全释放神力的悦神剑,上可斩人神,下可断妖邪,区区凡人……
一阵无以名状的剧痛自剑口处蔓延,如受雷击,令人忍不住膝颤,想要下跪求饶。
顾弦望几乎疼得窒息,脑海中的思绪断裂开来,一口血堵在嗓子眼,火烧火燎。
众人惊惧万端,又无从抵抗,桔梗喝了声,“快推门!”
她们先前就尝试过数次了,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都不能撼动这该死的门缝分毫,这特么的到底是什么石门啊,重得和焊死了一样。
叶蝉仰头大喊:“鸟爷,你想想办法啊!你不是金乌嘛!”
金乌在上空徘徊已久,平日灵动的黑豆眼里此时也只有迷茫,一面是巫族的祖神,一面是自己的窝,它虽然很喜欢这个凡人,但也不能反抗祖神的命令啊。
迟疑间,它尝试着向下落,翎羽未近,便逢着一道冷目扫来,它浑身下意识就炸了毛,赶紧再次飞高。
萨拉咬牙切齿骂道:“姓龙的,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特么怂了是吧?啥妖魔鬼怪都能上身了吗?”
杂音绕耳,巫咸勾起抹冷笑。
“怎…么,”顾弦望唇瓣微张,哑声问,“说不出…话么?”
“我问你…是谁?”
四目相对,她仍未见丝毫惧色,霎时间巫咸心中泛起杀意——临至死期,执迷不悟——这就是你纵溺凡人的后果。
这一刻的心绪不稳,巫咸手中倏然僵停,脑海中乍现一丝空隙,龙黎的神识终于从重重缠缚中脱身,身权易主,二者仍在角力,她咬牙收回悦神剑,攥拳狠狠锤击在石门上。
轰然一声,劲风吹起无数尘屑,石门洞开出一人宽的空隙。
她低垂着脸,戾喝道:“走!”
谁都不知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叶蝉还在犹豫,桔梗却当机立断,推搡着众人从门缝里鱼贯而出,还差顾弦望一个,她被龙黎的手臂挡住去路,剑身悬垂在岩面上,腕子颤抖,牵带着刃锋不断撞击石门,发出铛铛的轻响。
胸口处血流不止,顾弦望背倚着石门,想伸手,“和我…一起走。”
龙黎盯着地面,两人的脚尖离得那么近,可惜她走不了了。
头疼欲裂,巫咸的神识咄咄威逼,她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仅有这片刻,仅止这瞬间,是她机关算尽,争来的。
她颤抖着手从衣口中摘取下那只布囊挂坠,小心翼翼地塞进她的手里。
漫长时间里,她封存了那段记忆,只知道这没有打开过的布囊中,藏放着易碎品。
可惜事到如今她才了悟,易碎的不是愿,是你我。
“顾姐姐!你快过来啊!”石门后传来声音。
“顾弦望,那不是你认识的人了,快!”
岩石冰冷,那些觊觎已久的龙家人开始动作。
顾弦望捏着那只布囊,已然拿不稳军刺了。
她声音发哽,像是祈求:“龙黎,你…看着我。”
人间酷刑,不过凌迟车裂,与她心口这一瞬相比,却不过了了而已。
龙黎轻声说:“对不住,你许的那个愿,我攥了许多年。”
“还是…舍不得它成真。”
巫离!你胆敢背叛巫族!
四方同响,群王威逼。
龙黎脑海白了一瞬,片刻震晃,才堪堪稳住身形。
“愿望……?”顾弦望怔然,手中军刺滑落下去。
同时,却又被龙黎左掌捞回,她转腕一甩,黑血泼尽,刃尖倒转,在二人身下,狠狠刺入自己的肚腹之中。
痛觉稳住了她的心魂,一口血自心头倒涌,她终于抬起头,勾起似叹似愁的一抹笑,不等顾弦望目光下移,倾身吻了过去。
如此,我身上一半的心头血,便都给了你。
禁婆骨虽然无解,但神血,却足以护佑你此生安宁。
唇舌相交,是冷冽,是血腥,是神明坠落,是红尘消绝。
“忘了我。”
她以额面相抵,掩去眼角滑落的一行泪,而后,退了半步,将顾弦望倒推出石门之外,金乌长鸣,依依不舍,却仍是收翼钻出,跟随着她一同离去。
它要引路,这是巫王的命令。
“弦望,别回头。”
余音未绝,石门已轰然闭合。
龙黎拔出腹中军刺,横臂挥去,殷红血色泼溅门上,她咬牙颂念:“神血为引,绝断地门。”
铿然一声,悦神剑插入岩面,随即,石门缝隙消散无形。
四下的岩窟幻境扭曲变形,还复回一片无光深渊。
她缓缓滑坐下来,背倚剑身,不由仰头,笑了一声。
“这一局,到底——是我赢了。”
周遭阒然无音,龙黎垂下眼睫,盯看着腹部的伤口一点点愈合。
从洪荒深处吹来的风,撩起她的散发,这里没有无挂无碍,清净自在的神明。
纵然是高山明月雪不折枝,荒天旷地里,她既渡不了世人,也渡不了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