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摁着易招的头, 将她推到角落与叶蝉汇合,中心处已经打成一片,那张望春也不是个傻的, 听了话不管不顾先扑出去抢了瓶血, 仰头就干,那些慢一步的瞬间就被叶森挖了心脏, 唯独之前倒在博古架下那个阴差阳错舔了药。
两只新转化的枭鬼,再加上补强的叶森,麦克海克斯的藏身处很快暴露,青年换上步枪,露出环腰弹匣,子弹不要钱似的向外狂扫。
满室流弹乱飞, 叶蝉又忍不住盯着叶森看, 要说她有多恨她爷, 其实说不上,除了在盗洞口那回,叶森对她绝对是恩大于仇, 她需要的东西很少, 他虽然没给过感情,却实实在在给了她十几年的安稳日子。
这种感情很复杂, 萨拉说她这是矫情。
她说矫情就矫情吧,多愁善感也不犯法。
结果萨拉居然还真认真替她想了一下, 一改常性地说, 那就别纠结了, 他不动你, 你不动他,你俩恩怨扯平, 以后他再想杀你,老娘再突突了他。
也不知这话真的假的,反正她现在不在这。
循着叶森的动线,叶蝉忽然发现了些之前没看见的细节,忙说:“顾姐姐,你看见上面的那些浮雕没有?”
她说的是二层以上的木塔墙面,木身上隐有浮雕,雕的全是相似的女人,同样的衣服,同样的佩剑,只是动作略有差别,脸上五官是模糊的,像是刻意为之,唯独不同的是正对门的那一面,通体一根树干,直到及顶处才雕出大片树冠,冠顶雕着个男人,乍看那俯视众生的模样和上帝似的。
顾弦望只扫了一眼,余光倒先发现了在博古架后狼狈缩藏的顾瑾年,“等等,我先救个人。”
龙争虎斗,虾米遭殃,顾瑾年当真是个命大的,他们方才躲藏的地方刚被叶森毁了,抬眼又见救星,他赶紧抱住顾弦望的腿站起来,咽口水都不及,慌慌张张指着头顶:“你能不能看清上面雕刻了些什么?”
顾弦望挣开他,一边拽着他后领往角落退,一边给他粗略描述。
这人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关心旁事,末了她问:“这些浮雕有别的意义?”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顾瑾年喘气说,“最早,可、可到先秦,这个古寨,本身也很古老,上面的雕刻一定是龙家人最初、记忆最深的东西。”
“那些女人,很可能都是同一个人,是巫族人。”
顾弦望皱眉,心说难不成真被叶蝉说中了,“龙家人…难道与巫族人极为亲近?”
顾瑾年摇头:“不像,这里所有的巫族相都比那棵树低一头,更被树顶的人踩在脚底,你说她们都没有脸,我觉得这更像是恨,恨远比爱深刻得多,建造这座木塔的人,一定是恨极了巫族人。”
神也会恨?
她此时管不了那些爱恨纠葛:“我们之前出来的那道石门消失了。”
顾瑾年一愣:“消失了?怎么可能消失了?”
他的反应比顾弦望预想中大,未及解释,身旁的博古架上又砸下条人影,这次不是别人,正是被拧断脖子的青年。
姜还是老的辣,一片狼藉之中,最终立在麦克·海克斯面前的还是叶森。
所有的威胁都解决了,此刻他反而异常耐心,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躲藏在防护服里臃肿衰老却并不见惧色的人,冷笑道:“你就是那个英国鬼佬?藏头缩尾这么多年,终于有胆子露出你这张肥脸了?”
麦克·海克斯上下看了他一眼:“哦?听起来你好像认识我。”
“呵,忘了?”叶森龇牙笑,“给你提个醒,79年,福清水帮。”
麦克·海克斯眼珠微转,耸肩:“原来是码头上的朋友,这些下属的纷争,我没什么兴趣了解。”
“死到临头了,还装呢?你不会以为当年你们在西沙打捞起那艘鬼船的事,真就瞒的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吧?”
麦克·海克斯不说话了。
“说啊老鬼,你那天大的本事,怎么到这儿就使不出来了?当年你们可不是这样的嘴脸啊,看不起水帮,却又要用老子的力工,呵,海上的事,只要经过码头,有什么能瞒过老子的眼睛?说起来,老子还得谢谢这个姓叶的,要不是用了他的身份,老子也没机会发现原来在海底还藏着龙家人的影子。”
他的神情终于起了些变化:“噢?你就是那个姓叶的把头?原来还活着。”
“你的人,死了不少吧?”叶森歪了歪头,指尖刺出一根利爪,刺穿防护服,顺着麦克海克斯的侧脸缓慢滑下,“那艘船上那么多黑液和血,要不是死伤惨重,你怎么会选择我们的码头停泊?”
“用老子的人,杀老子的人,连老子都想赶尽杀绝,不愧是鬼佬,够狠,够手段。”
“一个是你,一个是他,”叶森转过头,阴恻恻地盯着顾瑾年,“今天,我一定要慢慢的,舒舒服服的,剐了你们。”
顾弦望听到这终于想明白了麦克·海克斯为什么不敢用龙黎的血。
这该死的老狐狸,从当年打捞起第一艘沉船的时候就发现了龙家人——现在想来既然是龙家人的船,那些鬼魅怎可能因为海难就全军覆没——她还是中了惯性思维的套,一直以为照盗宝猎人的风格,打捞起沉船第一步就是直接拖行到公海再继续作业,但那艘船上却沉睡着还没死透的龙家人,一旦被惊醒,必定是番死斗。
大海中无声无息的绞杀,第一批人携带的武器定然不足,而后海克斯又派出了第二批人,想不惊动官方,这批人就不可能再开来一艘船,只能争分夺秒,用快艇趁夜登船。
但第一批人也有部分被转化成了活尸,面对这种情况海克斯不会选择贸然再将船拖到自己的地盘,他通过水帮的私路将打捞船和沉船遗骸停放在了福建的码头上。
后来的事大概就可以想见了,至今明面上都没有任何一则消息提过这艘船曾在国内停泊,也无人知晓第一艘沉船里就出现过龙家人,除了叶森,他当年很可能也是要死的,但他已经转化成了枭鬼,不会再被传染,他清楚海克斯的手段,于是蛰伏下来,利用自己的儿子混进了顾瑾年的考古队伍里。
而麦克·海克斯则因为发现了沉船中真正不死不朽的龙家人,才对所谓的仙岛产生了兴趣,才会在整片海域耐心布局,他既向往长生,又对龙家人造成的感染有所忌惮,他一面派出人手去内陆搜寻关于龙家人的传说,一面寻找鬼船原本的目的地。
终于在1987年的7月,让他发现了龙黎乘坐的那艘迷航的‘鬼船’。
一切都通顺了,难怪海克斯对龙黎百般实验却总不敢更进一步,他发现了龙黎之于龙家人的区别,但想不通这种区别的缘由,即便用他人作为载体,也没有发生之前那样的活尸变异,在实验一筹莫展之时,龙黎却恢复了意识。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在她身上安装定位器和微型炸弹,将她编入队伍中,又给她安上龙家人的名号,为的就是通过她吸引来真正的龙家人。
血线从麦克·海克斯侧脸滑落,他不紧不慢地说:“朋友,每个人都是要死的,世界上只有死亡对人类最公平,你和我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很好奇,比别人活得更长是什么感觉?”
叶森沉下脸:“这件事,你应该去问你的上帝。”
麦克·海克斯顺着裂口撕碎防护服,撩开里衣,露出身上的炸弹,蓝色的电子光不断跳跃,他说:“我不会自己去的,这管炸弹连接着我的心跳,反应时间是二微秒,当量足够炸塌整个洞穴。”
“现在,我还有一个问题。”
“一个活了这么久的人,还舍不舍得死呢?”
叶森脸色瞬变,下意识倒跃出去,这时间海克斯不知从哪摸出把装了**的手枪,子弹霎时击发,一枪贯穿叶森的胸膛,很险,那枚血洞擦着心脏的边,将他整个人震倒在财宝堆上。
下一秒,海克斯打开了藏在轮椅下的两只白玉瓶,左右开弓将人参血灌进嘴里。
喉结牵动着赘皮上下滑动,他随手扔开空瓶,“现在,死亡对我也不再公平了。”
顾弦望眼看这幕,真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想当初那个龙家老祖宗到底割出了多少血,这么多年取用不尽,愚公移山不外如是,枭鬼活尸无穷尽也。
他搞出这些东西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三方混战一触即发,整座木塔内空前安静,便是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异响,她猛一抬头,就见那饱受流弹摧残的木顶纵向断裂出无数缝隙,沿着那树顶的‘上帝’四分五裂,轰然大片断木碎渣颓砸下来,众人仓皇四散躲避。
身未定,又闻音,顾弦望挥开眼前沉屑,视线里不断有碎石掉落,不对——这木塔上哪来的碎石?
抬眼凝目,此时她才发现这木塔顶端藏着夹层,三层的浮屠塔,但木墙只攒尖到两层半,就在那原本的树冠人身后面,隐藏着一块卵样的岩块,眼下岩面震裂,碎渣纷坠,片刻间,半张冷白的脸便在岩中睁开了眼睛。
顾弦望浑身不由悚然,龙家人,在这里居然还藏着一个龙家人!
那龙家人抻展四肢,眨眼就从岩卵中脱身而出,奇长的四肢令她不由想起秦岭中的地仙,但这东西与地仙不同,落地时面目就已塑出了内蒙地下曾见过的那张脸,五官虽然似人,身形却久久不变,目视之下,远比石门后的龙家人更加奇诡。
他口不能发声,只有喉结震动的频响,连串的咯咯咯声之后,那双含情眼竟透过人群,直盯在了叶蝉身上。
叶蝉与他四目一对,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左右一转头,愣神指着自己:“看我啊?不是,欸,你、你转过去吧,别看我——”
话音未落,那**身体的龙家人已然径直扑出,劲风蹿过顾弦望身边,她扬臂便是一抓,两人劲力可堪相较,她死抓着龙家人的脚踝,旋身借惯性回甩,趁这机会,大喝道:“叶蝉,快绕着那两个枭鬼跑!”
此举相当于羊送虎口,但叶蝉与她之间早有默契,身体先动,思维再去想这样做的目的,她们这角落离麦克老鬼更近,这鬼佬虽然喝了人参血,但身体太差,异化速度明显要慢半拍,这会儿了才从轮椅上站起来,她赶紧将易招往顾瑾年身前一推,自己一个人狂冲出去。
她冲到半截才想起来,靠,不对啊,这鬼佬刚才手上有枪啊,她手上虽然也有,但、但她也没瞄过人,要先下手为强吗?
且纠结着,眼前鬼佬果然抬起枪口,丫都变异了,咋还不讲武德,叶蝉这几步为了避开废墟蹚得太大,想躲也躲不开了,身后阴风又至,她紧跟着听到声:“趴下!”
停不下来,难道还扑不出去么,叶蝉借惯性鱼跃而出,横起枪身护住脑袋,咚的一下人直接撞上了轮椅胎面,同时后背一紧,感觉有什么东西就在离她后背很近的地方跃了过去,她赶紧横翻两滚,抬起头,便看见那长手长脚的龙家人与强撑跃起的叶森于半空互相对爪,硬生生止住了他袭杀鬼佬的动作。
双双落地,叶森啐出口血,恨得咬牙切齿:“杀了他,我们都得死——”
龙家人浑然不顾,嘶吼一声,身形闪没,再出现时,便已一掌将叶森拍了出去,变异初成的麦克·海克斯正欲逃窜,却被手臂直接贯穿了胸口,当下,所有人都愕然缩紧了脖子,等待爆炸的瞬间来临,零点二微秒、一秒、两秒,叶森模糊看去,却只见那幽蓝的电子光无声断灭,什么也没有。
“妈的……最后、还是让鬼佬摆了一道。”
龙家人血盆大口咔嚓一下咬掉麦克·海克斯的半截脖子,那气味,那场面——
叶蝉龇了一秒牙,立马反应过来自己不是看客,赶紧端起枪口,照着那俩人直接飚出一梭子,这枪后坐力震得她都手麻,弹光硝烟之中,龙家人丢下那肥硕的身子向上一跃,勾抓在木墙上简直堪比壁虎游墙。
叶蝉捞来这把枪本来就不剩几颗子弹,打了两回彻底告罄,龙家人围着她绕了半圈,正欲扑下,身旁很快又有枪声续上。
顾弦望从那帮泥腿子身上抄起两把枪,一把挎在身后,边打边往叶蝉那头移动。
她枪法明显更准,头一发就洞穿了龙家人的腿,黑液迸溅出来,叶蝉赶紧矮身逃窜,自己身上虽然有神眼,但未必有对人参血的免疫力,满地都是陷阱障碍物,她跳起来和蹚雷差不多。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萨拉那个乌鸦嘴,一语成谶啊,这特么不是战场是什么?现在总不能说她和泥巴玩儿了吧,姐这回非得逆天改命给丫看看!
木塔外唯一的火光此刻业已熄灭,塔内尽是飘荡不散的硝烟,顾弦望将招子功用到了极致,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叶蝉和龙家人的动作上,跃动间,身后猝然探出暗爪,勾着她的枪带将人背身曳翻。
叶森方才受到重击,再次藏身许久才等到心口些许恢复,眼下这龙家人暂且不论,他观察半天了,这个姓顾的女人在活尸堆里打了几个滚,又被人参血泼溅,居然这样都不变异。
黑瞳在她身上挪看,很快又发现她的袖口弹痕,与他胸膛处一致,只不过顾弦望的血迹还是红的,她还是人,却有和枭鬼相似的能力,叶森掐着顾弦望的喉咙,阴狠地问:“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顾弦望五指向身侧摸寻,枪掉得太远鞭长莫及,当下便听着叶蝉喊了声:“爷!”
叶森浑以为她又要讨饶,刚侧目,余光就见顶上黑影压下,炮弹一般,他赶紧侧翻,顾弦望趁机撑地倒跃,一把捞起枪,对着落地连射三发。
那龙家人身形虽然鬼魅,但智识却与石门后那帮天差地别,连续两次中弹,让他损耗极大,着地探身,扑着叶森就去,枭鬼动作极快,却快不过他,龙家人奇长的四肢笼网样罩下,也就眨眼间,利齿已经叼住了他的喉颈。
救不救,顾弦望迟疑一瞬,照着龙家人后背又射,这次那东西学乖了,豹子般叼起猎物就跑,叶森何等人物,整个人如风中飘叶被拖得乱颤,双爪却仍反刺向龙家人的颅脑。
电光石火间,那野兽悍然甩头,四下便听着清脆的嘎嘣两声响,叶森瞳子一僵,颈骨竟是生生让他晃断了。
得到血液补充,那些枪口很快复原,这瞬间顾弦望突然意识到,这个龙家人还不是完全体,他之所以和石门后那些人不同,是因为他苏醒时没有得到荧蝶带来的巢果!
巢果在叶蝉身上。
不对,顾弦望思绪电转,脑中似有丝线将种种景象串联,那个布局一切的龙家老祖发现了归墟,而后在内蒙地下创造出了他的黄泉地府,借由血虫将地上的活人带到地底,费时费力的蓄养出独特生态,为什么?
他们这样的怪物想杀人,信手杀了便是,若因龙家人有休眠期,那出于无聊才创造这一切的说辞就不成立,活了这么久的人,做事必有目的,只不过目的藏得更深,时间线拉得更远,凡人难辨分明。
当时在那棵怪树底下,玉子也曾吊着顾瑾年不杀,她是有心想要等些什么,又或者他们需要的东西,得在人清醒的时候才能得到。
顾弦望强迫自己快速思考,树、巢果,神眼,当时龙黎将巢果交给叶蝉,说的是只要舔一下,不能吃,如此说来巢果就类似于另一种毒,对叶蝉肚子里的神眼有类同于打虫药般的功效,所以巢果不是神眼,而神眼要比巢果更低一级。
当初夜郎祭坛里挂着的是女娲茧,里头拖出来那个就不是活尸,而是真的禁婆,顾弦望脑中灵光一现,终于想明白了——禁婆是巫族的造物,枭鬼是龙家人的造物,自己身上感染的还是禁婆骨,她和女娲茧中的巫女才是同类。
神眼是蛊虫,也就是巫族之物,对禁婆骨的抑制之效有限,龙家人不屑一顾,他们需要的是巢果,巢果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脉蜮极可能就是从仙岛带出的天材,寻到合适土壤是第一步,养成巢果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它们的养料或许与玉箫地蟾相似,与活人的死亡有关。
巢果成熟后,大量的龙家人才从药壤中破土而出,在此之前她们所见的龙家人残痕只有零星一两人,而在贵州秦岭真正露面的都只有同一个,那个人看起来更像是龙家人的头领。
需要动用头领出山,说明他没有能驱使的对象,换言之,假设这个头领就是当初的龙家老祖,那他在江湖中布下的整个局,很可能都是为了唤醒这些龙家人,而后挟制龙黎。
龙黎是因为不敌所以才孤身留在石门后么?
可在她们脱出石门前,围拢而来的龙家人分明是忌惮她的。
到底是为什么——龙家老祖为什么执着于唤醒这些龙家人?
那些被唤醒的龙家人是人神么?不论怎么看眼前的这个怪物,都看不出半点神的模样,反而比枭鬼更像是伥。
…
伥归伥,这到底是个龙家人,顾弦望边想边躲,几次三番险些被他抓到要害,手头那把枪子弹已经告罄,剩下这把掂量起来余弹也不太多,叶蝉见她好似在思考,这段时间没少帮着掩护。
她那头状态也不乐观,估计是叶森死在眼前对她仍是有不小的震动,稍有分神,叶蝉脚下跌绊,为了躲避扑倒的活尸,她慌急拧身侧摔出去,顾弦望连忙转枪,瞬时间已是不及,只能大喝:“巢果!”
叶蝉这一摔其实已经把口袋里的巢果摔了出来,乍听这声,忙抓着向后丢去,腥风扑面,差点利爪就当头刺来,她只听着耳边重重的落脚声,而后那龙家人又循着巢果落出的弧线扑了出去。
好险!叶蝉摁着自己的扑通扑通的心脏,扭头一看,人傻了。
那巢果竟落到顾瑾年面前,她脑子当即嗡的一声,不是,之前她不是叫他俩赶紧跑出去吗!?
易招刚直起身,眼前就落下个硕大的身躯,那四肢奇长的俊美男怪物朝她瞥了一眼,吓得她险些把怀里抱着的金锭子扬了去,她浑身僵直,隐约想起刚才姓顾的喊了一声。
喊了什么?炒果?
她下意识低头,就见颗古怪的发出淡淡光芒的小珠子被踢到了她这边,咕噜咕噜,那怪物就跟着转头,兴许是她个儿太小,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龙家人似乎对她并不敢兴趣,他的注意力只在珠子身上,但好死不死那珠子就贴在她脚边。
这当口,怪物身后突然砸来几只黑黢黢的古董,叶蝉连忙喊:“愣着干啥,跑哇!”
她是想跑,可脚下没力气啊,刚才易招根本也没看见这怪物是怎么杀人的,现在才完全被那股气势震慑,生死之际,灵光乍现,她居然拿脚尖一顶,又把珠子从怪物胯下踢了出去。
趁此时机,顾弦望猛一闪身,从缝隙里抄起那颗巢果便往外跑,谁知脚步刚跨出门槛,腰间倏然一紧,龙家人那绵若无骨的长臂蛇样的缠住了她,接着往回一拖,高高举回面前,眼下双臂受缚,她身前横着的枪直接给绞拧得变形。
顾弦望扭头戾喝:“都出去!”
叶蝉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显然刚才她以身犯险就是顾忌那一老一小,当下她赶紧抓人,一手一个往木塔外推,“走走走,别特么要金子了,这玩意重要还是命重要!”
易招啊了声,怀里的金锭子咚咚乱散,有个差点砸着叶蝉脚面,也就是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刚才易招之所以没被袭击,就是因为这些表面涂了些人参血的金锭,稀薄的气味让那个龙家人误以为她是活尸,所以才懒得动手。
但这招对顾姐姐没用啊,她跨出门槛,再一回头,就见这时顾弦望已经被攥得吐出口血,叶蝉双眼一红,咬牙顿步,转身折回,视线在地面乱扫,很快找见把青铜古剑,她赶紧脱下外套包住手,捞起剑柄就往龙家人的腿上砍。
顾弦望被他的手臂箍得五脏剧痛,那口血来得突然,几乎是心脏一紧间,血便已经涌出唇面,她趁势喷出,正面啐了那东西满脸,龙家人那张俊脸霎时间扭曲起来,癫狂样将她甩了出去,双手立刻捂脸,同一时间叶蝉挥剑直砍在他脚踝上,硕大的身躯便就径直仰翻。
顾弦望早有准备,当空调整了姿态,后背绷紧硬扛,整个人撞在木墙上后又落下来。
她单膝着地,勉强算是稳住了身,正想站,心口蓦地咚咚两下,铜锤砸鼓样的,眼前当即犯花,视线变得极为模糊,好像…好像整座木塔都与别处的景象融合一体。
深沉的黑暗里,天地倾颓,浑然无物,混沌渊气似凝似散,无声无色亦无光。
那里枯坐着一个人,她倚靠着插入地面的青铜剑身,湿淋的长发散在肩头,眼睫低垂,看不清面目,唯有剪影,这道剪影她已描摹过千百遍。
她身下是蜿蜒血泊,双掌中空无一物,孤身在此似已千年。
“龙黎……”顾弦望紧捂心口,沙哑地溢出道低喃。
那蜷腿盘膝,似修罗般的人蓦然微动,像是听见了什么,恍惚地侧过脸来。
两道不甚明晰的视线于虚空中相会,霎时间尘嚣散尽,万物俱寂,好似亘古长夜的尽处,有人终逢一捧焚心为矩的星火。
她唇角微勾起淡淡的弧,似叹似愁的一抹笑,就像她于石门前送别一样。
“顾姐姐!”
一声惊喝,幻影消散,顾弦望怔然回首,就见一把青铜剑当空掷出长弧,她兜腕抄住剑柄,蹬地跃起,剑尖悬垂,照着龙家人的心脏便刺。
不知这一幕激发出了龙家人怎样的记忆,骤然间那张脸孔上竟出现了狰狞惧色,他双臂慌乱在胸前护挡,生生叫长剑贯穿,顾弦望毫不迟疑地抽剑又刺,黑血随剑刃溅涌,泼得她犹如鬼神。
龙家人连中数剑,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吼,疯狂挣扎下,顾弦望被他颠下身去,剑刃划过他的脖颈,险些劈断他的颈骨。
那龙家人敞着骇人的口子,拔腿就往塔外奔去,顾弦望翻身直追,一步跃下玉阶,抬眼就见顾瑾年与易招正挡在他身前,不远就是湖岸,她扬声让两人快走,但那当下龙家人已完全癫狂,俨然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顾瑾年慌乱中脚下一歪,竟倒摔在尸首身上。
一声鸟鸣自湖上由远及近,顾弦望扬剑一指,金乌立时收翼扑下,照着那龙家人双眼便啄。
电光石火中,顾瑾年猛将易招推出,龙家人视线受损,凭着惯性长臂直掼,穿胸将她抛甩出去,借着片刻停顿,顾瑾年翻身两滚,再一抬头,顾弦望的剑便已横劈过来,冷锋劲扫,头颅落地,不过是眨眼一息,那颗俊美的脑袋咕噜噜地滚到他的脚边。
哗的一下,龙家人的整具尸体连同头颅瞬间化作滩人形的黑液,渗入地中。
顾弦望胸膛大起大落,鏖战后的厉色未消,黑血顺脸颊滑落,她的视线扫过远处呕血的易招,掌心一紧,径直将剑身插入土中。
“为什么不跑?”
“你还在这里,我怎么能跑!”
顾弦望咬了咬牙,只差一步,她只差一步。
顾瑾年坐起身,转头看了眼那侧,低声解释:“那孩子身上沾了毒血,本来…也是要感染的。”
叶蝉匆忙赶至易招身边,她胸口穿出个大洞,口鼻都冒着血沫,瞳仁已经散光,只剩下微弱的气,一个劲说着什么。
她俯身在她嘴边,“你说什么?”
“钱…妈……”
叶蝉一怔:“钱?什么钱?”
可再听,气就已经绝了。
她愣愣地低着头,想碰,但易招身上的防护服红黑相间,根本无处下手,她无奈起身,慢慢走到顾弦望身边,做梦样地说:“都死了。”
麦克·海克斯,叶森,活尸枭鬼龙家人,转眼间,都死绝了。
顾瑾年方才那滚其实也伤得不轻,他手臂似是骨折,艰难地爬站起来说:“我想了很久,觉得她说的归墟就是混沌的猜测不无道理,这座龙家古寨建成的时间应该比内蒙地底更早,他们在这里藏放着一个龙家人,必定有理由。”
顾弦望脑子很乱,莫名地说:“刚才情势如此混乱,你还有心和叶蝉探讨归墟的事?”
顾瑾年皱了皱眉,反问:“难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找到石门吗?”
顾弦望无言以对,只将巢果塞进叶蝉怀里,“你带着萨拉和他先走,从这里出去。”
“那你——”
顾弦望看向顾瑾年:“你说的没错,我有我的目的,但达成目的未必需以他人性命作为阶石,如果这地下当真是归墟的一部分,那龙家人身死,很可能会引发归墟关闭。”
“你要自己去找?那要找到什么时候?如果归墟关闭了,你们都出不来!”
“不劳费心。”她淡漠地撇开眼,“叶蝉,用海克斯的充气艇。”
见叶蝉满脸纠结,顾弦望又说:“萨拉的伤不能再耽误了,听话,相信我。”
叶蝉看她一眼,又低头,攥拳半晌,拽起顾瑾年就走,“行。”
那股意气也就撑到下艇,她把着橡胶桨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又挤出一句:“那你们要出来,行不行?”
顾弦望走到岸边,忽地俯身伸出拳头,叶蝉愣了下,后知后觉地与她撞拳,超级英雄式的,她在电视里看过无数遍。
“答应你了。”
金乌落在她肩头,朝叶蝉啾啾两声,意似送别。
“一言为定。”
叶蝉垂着头,心一横将桨面抵住岸石,狠狠送劲,汽艇便遥遥离了岸。
顾弦望目送着人影渐小,临到尽处,顾瑾年又朝她大喊:“血脉!神族的血脉才是开启石门的关键!你一定要把人带出来啊!”
她未再理会,待到四下寂静,光影湮灭,才缓缓走到易招身边,替她阖了眼,而后将其翻过身,细细打量着她衣服上的破损。
片刻,顾弦望重新站起,逐一将岸边尸首拖进木塔之中,整座龙家古寨此刻俨然废墟,异变的尸体发出浓郁的腥臭,夹杂着人参血独特的毒香,她的瞳子环视过八面雕像,退后几步,隐见那块‘万古如我’的匾。
千年的大雪,化尽后不过遍地灰埃。
人到底是什么呢?蚍蜉撼树,飞蛾扑火。
来也哭,去也哭,哭来哭去留不得。
她从口袋里掏出火机,哧的一声,抛入楼中。
新火照新朝,就让这些不可见天的旧岁月,永远留在无可抵达的新黎明罢。
迈下玉阶,她倏然发现原来这座湖心岛上是生着花的,不知名的白花簇簇如鸢尾,在没有光的地方,花是如何抽枝绽放的,她不知道,只是在孑然孤寂里,觉得好看。
她俯身摘了几丛,拢在掌心之中。
故人久别再相见,手里总该带束花的。
湖水无澜,澄明处一眼及底,她瞧了眼金乌,说:“徘徊在湖岸这么久,你也在找她么?”
金乌振翅起飞,盘旋鸣啼于水上。
顾弦望笑了笑,“那我去了。”
火色烛天,平湖如沸,她手捧白花,跃身纵入渊水,去赴一场无人知晓的旧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