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后台登上二楼, 守在门外的保镖冲她挑了下下巴,顾弦望皱眉,知道这是要搜身的意思, 她撩起风衣衣摆, 没有令他近身,“你们老板邀人谈判, 起码的礼数总该知悉,现下是他有求于我,这四川去得去不得,你们大可自行斟酌。”
她的话音不轻不重,仿古的木门却是拦不住的,里头能听得一清二楚, 僵持片刻, 那木门向内打开, 另个青年朝保镖递了个眼神,将人让进了屋。
房间里终于没有烟味,圆木桌上茶香袅袅, 侧面的圈椅里坐着顾瑾年, 他脸上有些口子,已经处理过了, 衣服是新换的,穿得似个委员, 很局促。
青年请她坐下, 为她斟了杯茶水, 而后绕到屏风后面, 弯腰同一道黑影说了些什么,声音很低很含混, 也不是中文,顾弦望瞥了眼屋内四角,这地方没有监控,于是她看回顾瑾年,朝他动了动唇。
顾瑾年看清了她的话,手指转着杯口,摇了摇头。
杯口的手势类似个七,这是他们有枪的意思。
方才活动了下身子,热汗散去些酒意,顾弦望勉强恢复六七分理智,茶水虽有益,但这里的茶她仍不能碰,这时候青年推着个轮椅转出屏风,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麦克·海克斯本人的模样。
若说白人本就显老,那他简直是某种病态感的大成之作,肥胖,臃肿,残疾,衰老,坐在特制的轮椅上他的肥肉依旧从缝隙里溢出来,活像个泡烂的花馍,脸上一圈圈的褶皱盖住了脖子,蓝色的眼瞳也已经浑浊了。
轮椅边放着他随身的生命监控仪器,心跳很快,血压更高,很难想象人在这种数值下还能活得长久。
“顾小姐,”他的声音与电话里有些微区别,但口齿尚清,“我们终于见面了。”
顾弦望收回手,莫名在桌下攥了攥拳。
“海克斯先生,您手下的时间观念似乎不是很好。”
“嗬嗬。”他似咳似喘地笑了两声,让青年将他推近一些,“人老了,难免会谨慎过头,在你们的文化里,这种谨慎好像也很受推崇。”
“让我们,来谈谈生意吧。”
“不急。”顾弦望打断,“我不是生意场上的人,但是也听说过一些规矩,旧账没有了结的情况下,要谈新的合作,对我们双方的信任关系都不太好吧?”
“是吗?”他顿了会,转动着粗大手指里戴着的蓝宝石戒指,“你说的,难道是闯入我司酒会,又火烧我地下基地的这笔账?”
顾弦望后脖颈倏地一凉,她本意想谈的其实是萨拉的事,闯酒会,烧基地,这些事她几乎没有印象,听来也不像她能干出来的事,若真出自她手,那总该有个源头才是,而且提到陈况时她的记忆有所松动,烧基地这么大的事件,她为何半点也想不起来?
只有一个可能,这件事与那个人有关。
她摁下紧张得砰砰作响的心跳,冷静道:“是,就是这笔账,海克斯先生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么?”
这话一出口,屋里骤然静下去,饶是跟在海克斯身边见多识广的青年也有点愣神,她把他们的基地烧了,在他们的酒会里放了把火,现在居然管BOSS要个解释?
海克斯直勾勾地盯着她,他虽已经半条腿入了土,但到底算是个枭雄,眼神锐利毒辣,扎在身上同刀子一样,半晌,他笑了声:“走鼠对外放出消息说,你失忆了,包括你的主治医生,你的病例,甚至是你的脑部扫描图,细节做得这么完善,差点,把我也骗过去。”
顾弦望感觉自己的掌心都渗出了汗水。
“你现在脸上的平静,到底是来源于你的一无所知,还是…来源于你的情报呢?”
顾弦望偷偷用指甲盖扎动指腹,冷笑道:“海克斯先生说笑了,你把我亲生父亲请来做客,难道之前就没有聊过天么?”
“我换个说法吧,”她忍着衣服下的鸡皮疙瘩,“长生,自古以来为帝王所求,凡人妄图成神,并非新鲜之事,海克斯先生布局谋划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我们在与什么东西为敌罢?”
“钱,我不缺,但是除了钱,您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打动我的筹码,您急于找我来,无非是怕走鼠表面退却,但暗地里却为下一次行动做准备,我与桔梗是过命之交,没有理由选择您,而不选择她。”
“我顾弦望是个重感情的人,今天能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缘由有二:一,您先一步请来了我的父亲;二,我对于龙家古寨背后真正的秘密,也有好奇之心。但说句实话,我只需要再等一等,自然可以更稳妥地重返四川,我虽然想回,却没理由为了这点好奇心去打一场明知必败的仗,您说是么?”
她说完,顿了片刻,又成竹在胸地笑:“时间是我的朋友,却不是您的。”
“噢?”海克斯向椅背仰了仰,“可能是我们对重感情这三个字理解不同,我没有看出来,顾小姐有多重视感情啊。”
还撬不出来么,顾弦望感觉自己的汗都快从发隙中淌下来了,看来喝酒也不是全无好处,饮酒壮胆,诚不欺她。
“海克斯先生说笑了,时代变了,江湖义气那套行不通,我就是再幼稚,腥风血雨里滚过几遭,也该悟明白了不是?”她手抚杯沿,抬眼道,“你我都是利己主义者,没必要藏掖,您想求活命,我自然也想。”
“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个人有个人的宿命,我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不可能为了些必死之人徒增自己的风险,算算时间,这都已经六天了吧?”
“呵,我与海克斯先生略有不同,我到底是心善的,同行一程,能敛骨的,我自会去敛,也是为自己积些阴德,不过…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如果您没有别的想说的,那我们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顾弦望拈起茶杯,将半冷的茶汤一饮而尽,哒的一下放回桌面,起身道:“长生虽好,吾命更重,我家中师父师兄,可还在等着我回去吃饭呢。”
海克斯仍是那样看着她,却并没有阻拦。
伴随着监护仪安静的跳动,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地向外走。
她拉开门,无视保镖,迈出门槛,转进走廊,直至阶梯前,屋里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
“好吧顾小姐,让我们来谈一点你感兴趣的东西。”
…
实验体α。
顾弦望忍受着从脊髓深处漫出的颤抖,将资料夹放回桌面。
1987年7月,英国海洋打捞公司于海洋交界处发现一艘失去航向的‘鬼船’,工作人员在鬼船上发现了神秘的剧毒生物,后据资料修正命名为‘髓蜂’,在折损了十三名队员后,组织派出新的武装成员深入,并于主舱室发现了一枚破开的茧衣,而后又于下层舱室发现一名身份不明的女人。
鬼船内部船板上镌刻着意义不明的古代图腾与文字,经国际顾问研究后一致决议,这部分的图腾内容或许与中国上古神话时期出现过的巫族有关。
为了进一步研究女人的身份,组织开辟了地下研究所,将其命名为实验体α。
顾弦望手中的这份资料里,只有一些实验结论,并没有更详细的内容,其中包括而不限于皮肤组织的恢复效率,有机体对病毒入侵的反应修正速度,细胞衰老再生的频率等。
她感到一股心律失常样的疼痛感从胸口处混杂着寒意往上涌。
顾弦望强忍不适,“海克斯先生手握如此宝藏,怎么也不想着在自己身上实验实验?”
“因为我那时候也和你一样,还算得上是壮年。”海克斯笑了笑,“有什么必要将无法确保的东西放进自己的身体里呢?”
“后来,我倒是让人尝试过,可惜这个实验体的提纯物并不具备明显的效果,起码,没有传说中的人参血那样立竿见影。”
提纯物……
是血么?还是骨髓?
她死咬着后槽牙,平复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可惜的是现在这个实验体和我得力的部下们都困在了龙家古寨里,听说顾小姐先前之所以参与进来,是因为自身的一些旧疾困扰,现在看起来,这个困扰似乎不再是你的大问题了,是吗?”
旧疾?顾弦望暗怔。
她…有什么旧疾?
“呵,您觉得呢?”
海克斯摆手:“从现在的情报来看,于情于理,再次选择进入龙家古寨的风险,是值得冒的。你的父亲从80年代开始就一直追在我的脚步后面,他的目的,不也是为了那座传说中的仙岛吗?”
“只要这次能破解龙家人的秘密,那么巫族背后的历史,就不再是不可追索,你们是求钱也好,求命也好,不论是什么目的,现在我们的目标才是真正一致的,走鼠能看见的只有古寨,而我,才是离真相最近的那一个。”
“顾小姐,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是聪明人,应该,能分得清吧。”
顾弦望沉默片刻,再次拿起桌上的那张照片,在成叠的景色、古物记录中,只有这张里依稀拍摄到一束剪影,远离对焦,那人站在高高的山岭上,身后是葱葱莽林,她手里拿着地图,看向远方的身姿如玉树挺拔。
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这一眼,她还是认出了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什么时候出发?”
“当然是现在。”
顾弦望抬眼看去。
海克斯耸了耸肩,“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顾小姐,这顿饭,你还是改天再吃吧。”
…
川中雨季绵长,农历七八月份,夜雨不绝。
麦克·海克斯的车队在当日开拔,顺高速进川,而后再转国道,那些聚集在戏园子里的人大多都是与他有过深度合作的掌柜们和江湖人士,在专门的牙勾见证下,双方当面达成了合作协议,互相选定参与行动的人马分头入川,最后在国道下的最后一个村镇集合。
在这里他们会再做一次筛选,所有人需要打乱重组,没收通讯设备,统一配备英国组织的装备,在监控下汇同进山。
在路上时顾弦望才知道她们出来的那个山隙,离周边城市非常远,坐落在深山无人区里,只有极少数山民采摘山货的时候才会途经,若是过了霜降就不会有人再进山了。
她和顾瑾年是跟着麦克·海克斯的车队来的,不过两人一路都未见面,四辆越野,海克斯自己坐在最后的保姆车里,长途跋涉对他来说是个大工程,需要精细的医疗支持。
从廊坊到川西路程超过一千八百公里,她在中途睡了一会,梦里总是见到照片里的那座山,她一路追,一路问,前面那个人却始终看不清,直到精疲力竭时,那人才终于停下脚步,不回头,轻声说,回去吧。
回去吧,别追了。
你究竟,想要让我回到哪里去?
惊醒时,她仍倚着窗,手边是一本笔记本,上面用铅笔勾画了个轮廓,铅字线条胡乱地在轮廓上打转,将人影切割得四分五裂,那是梦魇中无意的擦滑。
车队停了,雨还在下,外头的天色完全暗下来,第七天,希望像今晚的月色一样渺茫。
她清醒片刻,意识到这里还没有到汇合地点,车外有些队伍里的人来去,听不清声音,又过了一会,这辆车的车门突然被打开,然后粗暴地塞进个人来。
一见那张脸,顾弦望就愣了。
“师兄?你怎么——”
姚错讪笑,抓了抓头发说:“跟一天了,这帮鬼佬是真警惕。”
跟踪?他自己?一个人跟踪英国组织从北京开到四川?
顾弦望觉得脑子轰的一声,“你…自己一个人?”
“哎。”他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把事儿搞砸了,“我就是,有点不太放心你。”
车里几双眼盯着,姚错很快被摁着坐下,他露了面,海克斯绝对不可能再把他放走,刚才外头那阵骚动估计就是抓他,现在他身上多半是被搜了个干干净净。
顾弦望沉默下来,事已至此了,那个地方绝对不能让姚错靠近,她飞快思考着能将他送出车队的可行方案。
姚错见她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师父的事,“弦望,你别怨师父。”
“什么?”
“师父…也是没办法,他之前——”
“好了。”顾弦望赶紧打断,“这些事就不必再说了。”
车内必然处于监听状态下,她不能把底子抖给老狐狸,“走鼠和师父的事,我都清楚了,师兄,你追过来其实没有意义,我做的决定不会更改,你只是个局外人,别跟了,趁早回去吧,别让阿姨担心。”
姚错愣了愣,很快垂下头,“是,我确实…帮不上你什么忙。”
他确实是普通人,所以至今他也不能理解顾弦望到底为什么要再回那个要命的地方,师父说那里的东西是不能见光的,所以不能报警,而他的能力有限,他也没有顾弦望放下一切的勇气,他敢跟出来全凭一脑袋热血,甚至没敢告诉他父母。
他不是敢轻言生死的人,但是……
“我、我就想来送送你。”他抬起头,苦笑,“今天中秋节啊,你自己过怎么能行?”
这个人眼底挂着黑青,下巴胡子拉碴,脑袋顶上一团乱发,狼狈至极,普通至极,他们从少年时一起长大,顾弦望那么冷的性子,屡次碰壁,屡败屡战,姚错是唯一成功的一个,师弟们笑话他当狗腿子,听她的话指哪儿打哪儿,年年软磨硬泡要带她回家。
他从来不逾矩,就图个笑,图顿团圆饭。
在世俗中,他已是个极好的人,家庭和睦,父母恩爱,他们一家人都爱笑,餐桌上永远不缺话题,偶尔也为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譬如当年去过的旅游地到底下没下雨,阿姨捡回家的海螺到底被谁扔了,他们美好的就像一部美满的电影,仅是偶尔旁观,就让人觉得温暖。
她大抵能猜到姚错的心思,但她无法回应,世间美好之物都似易碎琉璃,想要染指,便要有玉石俱碎的勇气,而她的勇气只有那么一点点。
能让她纵身一跃的人,不是他。
顾弦望无法想象阿姨得知姚错出事那一刻的神情,她承担不起,之前的决策,就本就已经是大错。
之前……她忽地皱了皱眉,之前,那是什么?贵州,深山里,水,烟,大火。
一些画面逐渐清晰,许多人的脸孔对号入座,硕大的祭坛里,她的鼻血一滴滴淌。
那就是海克斯说的,她的疾病么?
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她没有不适,没有疼痛,劲力较以往更大,长途跋涉也不觉疲倦,如果从地下出来的时候她也受过重伤,那现在以常人的愈合力,绝不会没有疤痕。
顾弦望看着姚错,目光却透过他看到了更渺远的地方,一道模糊不清的剪影,一张总是看不分明的面容。
她的心脏猛然颤抖起来,她对她做过什么吗?
那个家伙,又自以为是地干了些什么吗?
…
车队汇集了。
但是顾弦望的谈判失败了,海克斯明确表示他不可能在行动结束前放走姚错,从他话里的意思,她还听出队伍里需要这样的‘蹚雷手’。
最终被选定的人混编进了四辆面包车,装的就是那些不入流的泥腿子,大部人的模样都很陌生,但顾弦望在人群里见到了一个少年人,有些在意。
他很像记忆里的杨白白,白眼看人,乱糟糟的短毛,塌肩抖腿,混不吝。
车上的人议论,那些看起来特别年轻的,就是这次用来探路的‘蹚雷手’,他们会在打通地洞的时候最先穿上防护衣进入山隙里,通过他们身上佩戴的实时录像,就可以大概摸清楚地底到底有多少怪物。
高效率,没人性,但来这里的人无不自愿,不论生死,都有笔可观的酬劳,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命钱。
车辆颠簸到深夜,终于在就近的山岭里扎营,若非山中夜雨,今晚海克斯也不会浪费,但是夜里的雨量还没个定数,若是有二次泥石流出现,这次行动就要彻底告吹,他们得再耐心等一等。
也亏是得了这点休整时间,营地里零散支起了不少气罐炉子,中秋的尾巴,没有月光,但再苟且的人,也总会想在这天过个节,对很多人来说,今晚或许是人生里最后一顿饱饭。
自顾弦望与海克斯谈判后,姚错就被看得更紧了,她的帐篷被安排在英国组织这头,团团包围,独自一帐,围坐吃饭的人她无一相熟,也不想凑热闹,在监控允许的范围内,她找了棵老树,跑到下面坐着。
越是靠近洞口,她脑子里的思绪就越是清明,现在关于叶蝉、关于萨拉,许多人的声色都逐渐清晰起来,唯独是那个人,那个人名字,那个人相貌,她不论怎么勾画,都无法还原。
那个连名姓都无法被提及的人。
指尖抚过这张偷来的老照片,山风斜细雨,拂过她帽檐下的散发,她不知道,这阵风是否曾经也吹过她的发梢。
顾弦望低头盯着笔记本上新起的一页,笔尖犹豫地描了眉,又擦去,左手摸向口袋,新换的冲锋衣,她方才出来时特意抓了两根能量棒。
啪叽啪叽几声响,一双脏破的帆布鞋停在面前。
她撕包装的手一停,抬头,对上双毫不掩饰地窥探的眼睛。
那个像杨白白的家伙,她先前曾问过他的名字,他愣了一下,回了句‘关你屁事’。
“怎么?”
那人背着手往边上踢泥水,散漫道:“没怎么,随便看看。”
晃晃悠悠,站没站相,瘦得一把骨头,看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
“今天过节,不去吃饭?”
“嘁,那有什么好吃的,净是些破烂。”他吐槽完,又瞥了眼顾弦望手里的东西,更烂了,“你就吃这啊?”
那神情,好像她吃的是屎。
“是啊,我就吃这个。”顾弦望笑笑,递过去:“吃么?”
“不吃。”他哼声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大人物呢,搞得那么神秘。”
顾弦望问:“为什么这么觉得?”
那少年双手插兜,理所当然道:“你是女的呗,这里头还有第二个女人吗?”
“有。”顾弦望说,“你不就是么?”
少年人一愣,惊恐全写在脸上,立马蹲下道:“你、你你…你怎么发现的?”
顾弦望会心一笑,只轻声说:“装得不错,不过下次别装了。”
雨一直在下,她没有拿伞,冲锋衣是防水的,将兜帽盖上,稍一低头便看不清脸,那少年特别怕她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去,转着圈看她,“喂,你先说怎么发现的啊喂,这事你要是给我捅出去,我、我就——”
“我不叫喂。”顾弦望看向她作势杀人灭口的手,“我姓顾,顾弦望。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老子叫——”少年嗫嚅了一下,“我叫易招。”
“就是很容易招回来点什么的意思,不过你别向我许愿啊,我就没灵过,他们都管我叫招子。”
“自己一个人?”
易招不屑:“你不也一个人?”
顾弦望又笑:“你这个年纪,应该回去上学,而不是在这里。”
“妈的,又是这种话。”她抓抓头,好像很后悔和她搭话,“你懂个屁啊。”
“要么别个说你是大小姐。”
她说完,又对上顾弦望的目光,莫名的,被看得有些心虚,找补道:“你、你们都是能吃饱肚子的人,别见天闲着没事就拿我们这种人开涮行吗?说几句闲话谁不会啊,你这么清高,那你给我钱,我这就走。”
“行。”顾弦望答应得很痛快,“你要多少钱?”
“十万。”
“可以。”
“哈?”
“我说可以。”
易招猛地站起来,脸色腾然涨红,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你、你耍我是不是?”
“为什么这么想?”
易招简直莫名其妙:“谁会随便拿十万块给个陌生人啊?你有病是不是?”
顾弦望重新看回笔记本,“十万买一条命,不算贵。”
易招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在想什么,拿她开涮,还是真是有钱到没处花的大老板,随手打发她一个叫花子,十万块,十万块能给她妈换个腰子,如果能换成,就能多活好多年。
“那、那你这么有钱,还来这种地方干嘛?”
“来找人。”她咬了口巧克力棒,慢慢嚼着。
易招:……她确定了,这个人真的有病。
实在接不下去话了,但她又舍不得走,她真想要那十万块钱,“你画的这是些啥啊,来来去去就那几笔。”
“记不得了,画着试试看。”
“你不会…就是来找、找‘它’吧?”
“嗯,找她,还有一些朋友。”
到地下找朋友,怕不是鬼上身了,易招打了个哆嗦,“啥朋友啊?”
顾弦望说:“和你有点像的朋友。”
靠!又涮她!
“你这人嘴里怎么一句实话都没有?!”
顾弦望盖上笔记本,抬头看了眼淡淡光影里的雨丝,和这孩子说了会话,她心头那股滞重感缓解不少,她很怀念这种感觉,有人围在身边叽叽喳喳。
深山虽好,若无鸟鸣,也不过片死林而已。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看见雪就会想起冬天,看见雨,便想起一同淋过雨的人,也许生活本身并非由时间组成,而是能回忆起的那些瞬间,一段段,一节节,组成了她这个人。
易招和杨白白很像,和叶蝉也有点像,她甚至像萨拉,更多的,却是像她幼时的样子。
“找人,是很奇怪的理由么?”
“废话,你以为这里是游乐园吗?过家家啊?”
“你知道么,”顾弦望支着膝头的本子,“在很久以前,世上还没有飞机轮船汽车,没有电。放眼望去,遍地是跨不过的山川,蹚不过的江河,一封信笺辗转经年,也许终生都到不了等的人手里。”
“对于有的人而言,想见一个人,字字不轻易。”
“易招,你有想要见的人么?”
“若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离开这里?”
“我……”
易招紧张得要命,谁会没有想见的人啊,但是光见又有什么用,她当然想走,她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但是她不敢,她能想象到作为叛徒的下场。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信这个人。
“我能不能考虑考虑?”
“考虑多久?”
“到…明早?”
顾弦望皱了皱眉,明早,她不确定在最后的博弈里能不能从麦克·海克斯手下保住两个人,只能试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