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现在看是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了, ”手电光从她瞳仁处挪开,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转头说,“不过因为之前她颅脑受过震荡, 现在意识还不是特别清醒, 出现一些短暂失忆的情况是正常的。”
他在病历本上快笔记录,“先修养吧, 等身体恢复一阵子,要是过段时间记忆还没有恢复的意思,你们再来复查,看看是不是心因性的,或者别的什么原因造成的问题。”
顾弦望坐在病床沿,看着姚错一边点头一边连连道谢地把大夫和实习医生们送出门。
屋里关着窗, 有股独特的空调味, 混杂着消毒水和药剂的气味, 滴的一声,空调机停止了工作,她转过头, 发现是空调达到了指定温度自动切换到待机转态, 温度不冷不热,但是干中又带着潮, 潮意是从窗外的雨水中来的,大抵是种幻觉。
顾弦望低头, 撩起衣角看了看自己的肚腹, 没有伤口的痕迹, 浑身感觉有些酸胀, 应当是躺得太久的缘故,点滴里输的是葡萄糖, 大夫说她的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记忆受到影响,很快也会恢复的。
她隐约记得自己进了山里,后来的事就变得模糊不清,师兄解释得磕磕绊绊,囫囵话绕着圈地说,大概意思就是她在山里遇见了滑坡,出了点意外,还好遇到好心人救援,现在正在北京的私立医院治病。
是哪座山?她问。
姚错莫名其妙地反问她,你记得,大概是哪一座?
这是个什么说法?顾弦望像看傻子似的看他。
半晌,他才勉强地说,是四川的山。
四川?顾弦望就更不解了,自己无缘无故跑到四川去做甚?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要去找些什么东西,但现在这脑子,想事情就跟碎纸样的,东一块西一块,串不成个整事。
糊涂了,她低头笑笑,这么年轻就提前体验了老年痴呆的症状。
嘴角一扯,心忽然空落下来,很突然的,小小的一拳肉在胸膛里落下去,拍在地上闷闷的弹起,咚咚咚咚,全是回声。
她好像…是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但——是什么呢?
她从床头拿水杯,不当心又扯了手背的线,清水晃晃荡荡,她愣了愣神。
醒来之前,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梦总是捕捉不住的,蝴蝶样的,只落在安静的地方,人若一伸手,它便又翩翩飞走了,罢了,想不起来就算了吧。
梦而已。
送走医生,不多时,姚错又推着轮椅回来,轮椅上坐着尚如昀,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但终究年岁大了,伤及脏腑,要下地仍是勉强。
顾弦望一见他忙放下水杯,惊惶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尚如昀摆手让她稍安勿躁,仔细瞧了遍,脸色端得严肃又清冷,“没什么,人老了,摔一跤他们就当个大事。”
“倒是你,怎得没事跑到那山里去胡闹?”
顾弦望哑口无言,颇为自责,“我、我也记不大清了。”
“呵,”他淡哼声,“别是又装傻逃罚。”
“师父要罚我自然是认的,”顾弦望连累他受了伤还来探望,哪敢说谎,“我是真的记不得。”
尚如昀瞥了眼挂瓶,快见底了,他转头嘱咐姚错去叫护士来换,“罢了,不知者不为罪,等你想清楚了,我再来问你。”
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尚如昀惯是将她待得好,住院也是以最高规格来办,但顾弦望仍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可她抓不住,师父的态度倒是一切如常。
踟躇半晌,她问:“师父,我在医院多久了?”
“两天。”他话音里听不出喜怒,“也好在是人没有大碍。”
“那陈妈怎么没来?”
尚如昀扫去一眼:“你陈妈年纪也大了,光知道有事要寻她,却不知让她少些操心?”他自不会说不让她来,是怕她关心则乱说错了话,“这几日变天,她害了风寒,病着呢,我不叫她来。”
顾弦望面上一烧,低头说是,怪她。
等到护士来,顾弦望没让再换药瓶,她的身体没问题,不需要再输液了,把东西收走,尚如昀问她饿不饿,不输液人总要吃饭,现在正是需要好生将养的时候,不能任性。
“我可以自己去食堂吃么?”她实在躺得难受了,想活动活动。
尚如昀看了姚错一眼,“行,一起罢。”
一起?顾弦望有些诧异,师父对饮食要求很高,不是特殊情况惯不外食,医院食堂里的饭他怎看得上眼?
兴许,是因为陈妈病了吧。
她慢慢踱过走廊,视线越过窗,落在庭院里飘摇的树上,入秋了,叶子见黄,雨水打过,再放晴时就该剩下枯枝了。
“叶子。”她不自知地呢喃了声。
姚错侧头问:“什么?”
顾弦望回过神,奇怪地摇头:“没什么,只是看到叶子黄了。”
“呵,”他干笑声,“是啊,今年这雨来得挺凶,估计等下完这一阵儿,就该冷了。”
冷啊,顾弦望笑了笑:“不知今年北京的雪下得大不大。”
“怎么?你想看雪了?”姚错问。
她想吗?顾弦望思索着,不知道,怎么脑子里突然就出现了雪,以往下不下,下多大,自己也未曾在意过,下雪路滑,到了那天,她常不爱出门,横竖困在家中,美不美的,也与她无关。
况且化雪时满地脏污,将那些平日瞧不见的土尘都碾搅出来,黑的灰的白的,她其实不大喜欢。
“可能吧。”她说。
姚错却好似心口放下块大石,忙说:“想看就去看,等你出了院,师兄带你去长白山看雪怎么样?”
怕她不应,他又补充:“那边的雪景好看,和咱这儿不一样的,那雪深的,你踩上腿都能陷进去,雪白一片,连月不化,湖面结着厚冰,可以从这头走到对岸那头,到时候你想滑雪就滑雪,想冰钓,就找个本地人带咱们去砸个冰洞,那线垂下去……”
他絮絮叨叨,手舞足蹈地介绍,一直说到漠河的极光,恨不得把贝尔加湖的雪色也布给她瞧。
直到师父在身前咳了声,他才闭嘴。
顾弦望噙着淡笑,耐心地听,遥望无际的雪山,粉雪及腰,泼水成冰,极光在水,星夜成河,那些景色跃然脑海,她好像已经能够看见了。
看见了,为什么会难过呢?
那丝浅淡的弧线落下来,像风过雨帘,丝成断线,她是真的想看雪吗?
那副景色里,好像少了些什么,她恍然看见自己立在雪中,辗转左右,皆不见人。
天地无垠,寒风吹彻,人生的孤寂走到此地,如至极点。
“好了,你们先进去,”到了食堂外,尚如昀把住轮椅,“我还有些事。”
顾弦望回头:“那饭……”
“随意点些便是,不必顾我。”
姚错陪着顾弦望先进去点菜,私立医院的食堂相对讲究些,除了大盆菜,也可以在私厨单点,钱只要给够,每日配比科学的营养餐也可以按时按点送到房间。
顾弦望看了一圈,却没什么胃口。
姚错放下空盘,领她到私厨的档口看餐单,“有没有想吃的?都可以点,要是不想吃,师兄去外面给你买。”
外头还在下大雨,顾弦望摇头,她不想麻烦,但经不住磨。
“我想吃面。”
“面啊,好说,上面这些——”
“不是这些,泡面,最便宜的那种。”
姚错想了想:“三鲜伊面啊?”
“嗯。”
那这里肯定没有,那东西太便宜,没赚头啊,不过他记得一楼那小卖店里倒是有不少泡面卖,反正加点钱让这里给煮煮,再卧俩鸡蛋和青菜,不然太没营养了。
姚错让她先坐下等会儿,他给师父先点了餐,马上下去买。
顾弦望见他费力,也坐不安生,直把他送到食堂门口,见他一溜烟跑下楼,电梯也不坐,到门外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些话音,压得很低,师父没在走廊里,好像去了转角。
那声音听着耳熟,他说:“好罢,就先按走鼠的安排来办。”
“这里能瞒多久便多久,我不会让她去的。”
“不可能……还有叶家。”
“……你确定未留后患?”
“嗯,再联络。”
她听着,心头突然砰砰砰地跳,很快转轮声起,她快速背回门中,稍稍摁拂胸口,回到餐桌边坐下。
走鼠,叶家。
让谁去?去哪里?
她有些头疼,混沌的思绪中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她抓不住。
怎么都抓不住。
过了会,一碗加满配料的泡面被端上桌,肉蛋菜几乎将碗口盖满了。
“你就吃这个?”尚如昀看了眼。
“嗯。”顾弦望点头,用筷子小心将下头的面挑起来,“谢谢师兄。”
“你跟我瞎客气什么,趁热吃。”
顾弦望抿抿唇,这肉压得瓷实,好大一碗分量,她定是吃不完的,若是叶——
叶。
叶什么?
她刚才,想到了什么人的名字?
顾弦望手上顿了顿,苦思冥想也记不起那个名字,热气氤氲,她蹙眉将面送进嘴里。
寡淡的汤头混杂了肉香,把原本的味精味道混乱了,面的口感偏软,这种面条不太挂味道,吃着还是淡的。
很淡,她还是喜欢吃硬一些,煮得生一点,什么都不要加,就是……
啪嗒。
面汤上溅起些油花。
顾弦望愣了一下,看了看碗,又看了看边。
师兄诧异地望着她,师父的神色也很复杂。
“怎么?”颊边有些古怪,她抬手去摸,触到一条水线。
指腹上湿痕透明,两指轻碾,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自己落下的泪。
“我——”
尚如昀打断:“许是后遗症。”
姚错回过神,“啊,是,是不是面合口?要不再换别的?”
“不是。”顾弦望放下筷子,擦了擦眼角,两滴泪来得莫名,她自己也未及反应,或许真的是后遗症罢,生理性的,“不用麻烦。”
姚错忙掏口袋,翻出两张皱巴巴的抽纸,又塞回去,起身道:“我去要点纸来。”
不等她拒绝,人大步子已经迈出去了,顾弦望回头看,视线扫过窗边,恰时在檐下看见两只避雨的麻雀。
两只鸟蹦蹦跳跳,对头梳理羽毛,好像感觉到视线,双双侧过头来。
豆子样的黑眼睛,与她隔窗对视,很亲切,很熟悉。
突然咚的一声,档口那边不知砸了什么碗盘,撞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顾弦望吓了跳,后脊倏然收紧,耳际余音未绝,兀自盘旋着哒哒哒哒的连声。
像枪声一样。
她的呼吸蓦然加快,额间渗出冷汗,紧张感压不下去,浑身阵阵发冷,寒意一直涌到指尖,十指不可自控地发起抖来。
“望儿?”尚如昀觉出不对。
顾弦望惶然侧过头,好像在师父的脸上看见了另一副五官,也是个老人的脸,在雨水里,在丛林中,轰鸣的雷声不绝于耳,碎镜一样的片段折出冷光,她模糊地看到一些面孔,然后是喝叫声,厮打声,洞口的岩壁摩擦过皮肤,有什么人扭打在一起,坠回黑暗里。
顾姐姐?
声音很闷,像在海底,她茫然转头,食堂的灯光和暗影交杂在一起。
顾姐姐,你撑住…马上就出去了。
姓萨的,你别发疯!
爷……
求你了,别这样做。
顾姐姐、顾姐姐、顾姐姐……
你快跑!
“望儿?望儿!”
“弦望?你怎么了这是?”
弦望,别回头。
别回头,别回头,别回头……
很熟悉的声音,她喜欢的声音,破碎的声音,空灵的声音,她一直在等待的声音。
她把谁丢下了,什么人——什么重要的人,放在心尖上的人,牵动心魂的人。
茫然中,她好像碎裂开来,变成一片片,一点点荧光,一半飞起来,一半沉下去。
沉到地底深处,沉到无光之海。
战栗感从心脏的破口处汹涌而出,顾弦望眼底霎时布满血丝。
“师父,我要出院。”
“现在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