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 ”追踪已久的人影跃将下来,“就到这里吧。”
“鬼卿。”萨拉忽然听到身后的老狗低念出个名字。
她浑身一震,想起来了, 组织资料里有过, 鬼卿,上一代的走鼠把头, 带队进入龙家古寨的领头人之一,使暗器的好手,拳脚功夫亦是出神入化。
三十年了,当年他已经四十多岁,到现在声音却半点不见老态,速度、力量, 更不可能是老头子能有的——麦克·海克斯要找的‘药’真的在这里, 他就是答案吗?
叶蝉的膝头手腕都在抖, 高负荷的疲惫和恐惧感交杂一处,她本能地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好可怕,明明他走近的脚步那么轻缓, 身子摆动得那么放松, 但她就是觉得害怕,好像他动作的每个瞬间都带着杀气, 在某个下一瞬间,他就能拧断自己的脖子。
她眼眶发热, 一股股酸意往眼底上涌。
她其实特别爱哭, 吵架时会哭, 孤单时会哭, 考不出成绩时也会哭,她记得有一天她不知为什么从上午哭到了午后, 哭得头疼鼻塞,又累又饿,就趴在她的书桌上睡着了,那一觉睡到了傍晚,睁眼时整个屋子都是黑的,拉开窗帘时日薄西山,云天像火烧,别墅区里没什么行人,周围和她睡前一样安静。
那个瞬间她被一种巨大的,无法说明的绝望和孤寂笼罩了,那是她第一次想到死这个词,死亡像是趴在她背上的鬼一样蛊惑着她,她记得她抱着自己从傍晚又坐到了深夜,而后她翻开书,打开音乐,她看电视,听相声,从此以后逼着自己再也不许哭了。
叶多多,你不许哭,你不要害怕!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余光飞快向林子里瞥看。
鬼卿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落到另一处,跟着脚步稍微一顿,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嗯’了声。
这瞬间,老狗猛地矮身蹿出,绕过叶蓁,近距离斗枪的要点便是快、准、稳,两枪毫无间歇,一颗瞄头一颗瞄腿,对方闪避片刻他已经欺身逼近,左腕一反,匕首寒光乍现,真正的战场搏击术和擂台完全不搭边,每一刀对准的都是死穴,锋刃横眼,一招不得下剜动脉,他提膝便撞软肋气门,下一秒枪口就贴在了对方肺部。
鬼卿的绝对力量比他强了太多,老狗心知搏得生机的唯一可能就在前三十秒,他的体力只能支撑极限速度这么久,他的动作快到眼花缭乱,杀招穷尽处,鬼卿的反应却丝毫不逊,他强的不仅是身体,他的经验,他的心理,一切都远在老狗之上。
“噢?上过战场?”鬼卿笑了一下,“我在少年时,也上过战场。”
“如今不知人间已过多少年,而我仍在战场中。”
他感慨片刻,猝然伸手,一劈一攥,手枪落地,老狗被掐着脖颈提至半空。
就是现在!
叶蝉低喝:“下七十度。”
砰砰两声,萨拉的步枪应声击发,直扫鬼卿脚面,趁此时刻,老狗拧腰旋挣,霎时摆脱钳制,落了下来。
打完两枪,叶蝉拔腿就跑,叶蓁早就先一步跟进林中,从长坡下滑,回身叶蝉又喊:“扫三十度!”
她们也不知哪来的默契,叶蝉并不懂雇佣兵的专业术语,但她以自己的身体为轴心,将自己当成了个刻度板,用角度代替方位,扫就是打一片,只有度数就是点射,上下怎么瞄全看萨拉的直觉。
三人噗通一下跟着她滚进水坑,身后被扫爆的软虫连烧起成片大火,那火初始温度极高,竟真的短暂拖住了鬼卿的步子,叶蝉头也不回,屁滚尿流地从水坑里爬上对面的林丘,这里有条小径,偏巧没有荧光软虫。
她呼呼直喘,嘴里喷出的气都带着泥水,还有希望,还有希望,她们会来的。
世上或许没有超级英雄,但是她必须一次次地拯救自己于水火,叶蝉心中便只有这一个信念,往前跑,跑到腿断为止!
咔嚓一声,枯枝断裂,叶蝉脚踝一歪,整个人向前猛扑出去。
这是个上坡,她实在没力气蜷身,额头生生撞在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她挣扎坐起来手往边上乱摸,“大姐头?”
一只冰凉粗糙的手盖到她手背上,很粗暴地攥了攥,和她的人一样糙:“没…死呢。”
“起来!”
叶蝉感觉有人拽了自己一把,跟着又把萨拉也提了起来,她晃了晃头,视觉稍微恢复,老狗拽起她们后快速给萨拉的枪更换了弹匣,叶蝉吐出口气,一抬头,发现叶蓁正站在更高处盯着什么发愣。
方才来路很快被软虫占领,像是聚合收拢的光液,她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往上走,三人没再耽搁,很快赶上叶蓁,跟着也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眼前是一片平整的圆形坡顶,蓝光如湖水,湖水的中心孤立着一颗高大而茂盛的树,像是百年的大榕,枝繁叶茂,有条垂首的人影被挂在枝梢间。
树下好似坐着一个人,正在吹竖笛。
稀稀拉拉,吹得又闷又难听,叶蝉恍惚间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怎么可能有人会在这个地方吹《两只老虎》?
那人斜对着树旁的一座石塔,那应该是个塔,又或者是庙,都有点像,约莫两层高,不知是什么岩料挖凿出来的,特别吸光,即便在光海中也显得尤为黯淡,乍看下竟很难发觉。
叶蝉快速回看身后,周遭的荧光越来越亮,慢慢涌到他们脚后跟,好像在推着她往前走,坡下三四米开外,鬼卿的影子也渐渐明晰,她毛骨悚然,耳边环绕的都是那该死的破竖笛声。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来回来去,就这么一段调子,越吹越怪异,越吹越让人发寒。
叶蓁率先挪步,跟中蛊了似的逐渐加速往那棵树走。
“老叶!”叶蝉急得大叫,后头的虫子也逼迫她不断向前,“你等会儿,别自己去!”
听见她的声音,竖笛声蓦地一停,吹笛人慢慢站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裙子,一捋发丝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熟人。”
萨拉僵了一下,瞬间认出这个动静,“艹,夜郎的那个妞?”
叶蝉也傻了,这人从秦岭消失以后,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玉子?”
玉子收起她那根塑料竖笛,从身后捡起弩机,随手一瞄,又放下来,这时周边的荧光软虫开始往树身上涌,只片刻,整棵大树都开始散发蓝光,这一幕若非出现在此时氛围,那真可堪称是盛景流光。
她虔诚地看着这一幕,回头倏又冷下了脸:“你们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她说完,似又想到什么,兀自低喃:“不,也许也正是时候。”
叶蝉皱了皱眉,视线却不自觉地为那棵光树吸引,愈看愈入神,仿佛有什么正在冥冥召唤着她,“这是…什么?”
萨拉察觉她正在动,在往前走,状态怪极了,忙喊道:“喂!姓叶的!你清醒一点!喂!”
即便附耳大喊,叶蝉似乎也无知无觉。
玉子微笑,她脸色的烧伤已经不见,显出她原本少女的脸,她说:“这个啊,这个是神明栽种的希望,是生命之树,所有人从这里死去,也将从这里复生。”
“艹!说的是什么鬼话!”
萨拉死死掰着叶蝉的脑袋,恨不得用手肘直接将她卡晕,这女人不对劲,怕是早就变成了那些怪物的一员,她扭头大喊:“老狗!”
老狗早已发现异常,此刻蹲姿架枪,漆黑的狙击枪管瞄准树身,子弹应声击发,砰——
噹!
身后石子劲袭,两道冷风在玉子身前剧烈相撞,如仙女棒燃放的刹那,橘红的彩光迸射在光流之上,老狗只觉肩头骤然一痛,似虎爪紧收,紧跟着天地倒悬,眨眼间自己已被抛到了树身之下。
同时被抓到此地的还有叶蓁,两人摔在一处,落地瞬间他忽然觉出异样,这地下的土层回震的力并不实落。
玉子看了鬼卿一眼,有些不悦:“你不该把他们放进来,他快要醒了,见到这些人会不高兴的。”
鬼卿不以为意:“不过是些无名小卒,杀他们只需片刻。”
“偏偏是今天,”玉子回看光树,“看来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早就算到了。”
鬼卿面无表情,淡哼了声:“天意如此,正好也未结果送上一份助力。”
“也对,”玉子笑笑,拨弄着垂挂人的腿,“那该从谁开始呢?”
叶蝉仍在幻象中失神地走,萨拉竭力睁开只眼,艰难抬起枪口,此刻不管射向光树还是地面,等待她们的都将是一场大火,大概这就是到了绝境,不知何时远方的枪声也已经消失,没有别的办法了。
同归于尽吧!
光树倏然层层黯淡下来,她看见鬼卿抬起手腕,萨拉在冷笑中贴紧扳机,叶蝉忽然一个踉跄,霎时间,石子已然甩来,她怔了下,指尖微颤,生死瞬间,侧面高坡上骤然寒光破风,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短柄匕首的锐尖于虚空中削过石子中心,石块应力碎裂,一颗粉屑震落出弧线,恰落在她的枪管上。
“叶蝉!”
萨拉扭过头去,一时间面上神情复杂万端,好似过了许久,又才止瞬间,她嗤笑声,啐道:“艹,又欠一次。”
顾弦望等人离此地还有十几米的距离,中间远隔着一片虫海,但他们彼此间透过黑暗,皆已看清了互相的存在,鬼卿略一皱眉,回看树身的状态。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那些脉蜮就即将结蛹。
玉子亦有些恼火,他们所需的就是剩下的那点绝望,巢果以人心为食,这地下世界积蓄了这么多年才令脉蜮得以繁衍,现在、现在所差的就是这么一点!
她与鬼卿同时看向身旁二人,“他是?”
“应该是,但气味很淡。”
“啧。”她看向石塔,催促,“别耽误正事了。”
老狗听不懂他们所言何意,但却已感受到那股杀气,狙击枪已经掉落,他握紧手里唯一的短刀,鬼卿五指成爪,猛然刺向他胸口。
他的招数老狗亦有预料,脚步当即挪闪,这瞬间,一道推力无声无息地撞了下他的背,他脚下猛然踉跄,扑倒时恰迎向了鬼卿的手。
那双始终淡漠的瞳子骤然缩紧,一股凉意从胸膛漫向四肢,老狗微微低头,视线里一条手臂在他眼下穿胸而过,血色迅速浸染了他的衣服,“咳——”
他张口喷出声喑哑的气鸣,身边的光海倏然失色,老狗扭过头,隔着数米的昏光,对上萨拉瞠然血红的眼,他颤着手指向地面,嘴唇蠕动地溢出血丝:“打……”
嗤的一声轻响,他手里的刀垂直落下,刀尖插进泥土中,刻划雪花的木柄微微摇晃。
微弱的晃动声好像涟漪,一圈圈无形地向外荡去,像阵微风穿越叶丛,龙黎疾奔的脚步倏然一顿,风吹过她平静无澜的脸,那双冷瞳中却闪过微光。
如火星一点。
脉蜮已拦在身前,顾弦望眼见那幕,心下亦酸,她回身握住龙黎的手,两只冰凉的手掌彼此贴合,掌心中夹磨出些许的温度。
“龙黎。”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能叫她的名字。
哒哒哒哒!
坡上忽然传出剧烈的射击声,硝烟火光呈环形迸现,整个山丘似为之一震。
紧随其后,从另一方向又有道弧线抛上坡顶,手榴弹爆出的白光映照出克莱恩血色的脸,轰然间地层下陷,她们眼见着光海中的人纷纷摔落陷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