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顺着桔梗的脸颊淌下, 黄白交杂,看不清表情,“……顾弦望?”
顾弦望立刻戒备起周遭, 但从制伏人到现在, 白术如果要反击早该现身了,那家伙不是变异者么, 桔梗还活着,他怎么不在?
莫不是与笑三笑一样,也投身进黄泉了?
她心念电转,很快想到另一种可能,随即刀尖又向桔梗的太阳穴顶了顶:“我怎么确定你不是龙家人所扮?”
“没法确定。”桔梗哑声,甩去脸上脏水, “但龙家人不在这里, 起码不在这林子里。”
她放弃自证放弃得倒快, 顾弦望侧耳关注着那头的打斗声,兀自焦急,但有季鸢的例子在前, 这个人她轻易又不能放。
只得追问:“白术呢?他是不是也染了禁婆骨?为什么不在这里?”
桔梗哼笑:“你查得倒是够快。”
“他的确喝过人参血, 也的确发生了异变,我是自己出来的, 他受伤了,藏在别处。”她顿了一下, 扭头看向远处, “那头的动静是不是龙黎搞出来的?”
她回答得挺真, 顾弦望放下些许疑心, “是。”
桔梗脸色一凛:“那人她打不过。”
“你知道那是谁?”
“算是一个故人。”她说话语气很怪,拧过肩头盯着顾弦望, “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你若是信我,就先把我放开。”
形如阶下囚,语气却仍是走鼠把头的威严,顾弦望赌了一把,翻身退开,却仍紧攥匕首:“别离开我的视线。”
桔梗掸去衣上水,理顺头发道:“放心,我也需要你们。”
那就好,顾弦望挑起下巴:“走前面,我们得去和她汇合。”
她嘴里虽道龙黎不敌,却并不抗拒往那个方向走,两人快速靠近方才断树所在,周遭只见一片狼藉,满地断枝散叶,泥水乱溅,但不见半点血迹,好似打斗的时间非常短暂。
顾弦望凝目分辨龙黎的痕迹,直寻到棵大树旁,树干上斜劈出条剑痕,入木很深,从飞溅出的树渣看,这次她的确是动了真格。
难不成动了真格也打不过?
不可能吧,只一个人,那可是龙黎啊。
顾弦望隐藏着内心焦灼,正想顺着灌木丛往林中深处走,身后桔梗却叫住她:“别找了,就在这里等吧。”
“这林子没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埋头乱闯,很容易丢掉小命。”
“这里也不是在红馆,”顾弦望回头,“桔梗,我无暇与你打哑谜。”
桔梗挑起眉尾,呵,有阵子不见,狼崽子就长成了孤狼,呲起牙来也能瞧见杀气了。
她抱臂未答,林中忽地传出走动声,侧过头,便见着龙黎独自矮身钻出灌木。
她捂着肩头,脸上还滴着水,瞥见桔梗眸色微变,但表情依旧淡定,语气不闻波澜:“还活着?”
“让你失望了?”
“有点。”龙黎走近顾弦望,抹去她手臂上沾染的淤泥,“没受伤罢?”
金乌紧随而来,瞅准时机径直俯冲进顾弦望怀里,这一战可把它是累坏了。
顾弦望摇头,摸了遍它的羽毛根,确定没受伤,便问大的:“肩怎么了?那人什么模样,瞧清了么?”
“无妨,扭了一下。”她松松骨,回望林中,“没看清脸,是练家子,手段不逊白术。”
对招许久,连脸都没能看清,顾弦望心头发寒,龙黎说不逊白术,那便是说这人很可能也是个变异者。
变异者与变异者之间,实力也有天渊之别么?
桔梗吁出口气:“不止是不逊,白术就是被他所伤,这次是运气好,雨停得及时,先跟我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龙黎没有太大反应,顾弦望便姑且算眼前这个是真的桔梗,三人穿过树林,几乎走到了另一方向的尽头,石山脚下,密丛掩映之中还藏着个山洞,洞口狭小,类同狗洞,桔梗到这回头警惕地打量了几眼,似乎是确定走之前留下的陷阱是否被触发,而后才趴下地,率先爬了进去。
走鼠把头钻狗洞……
顾弦望瞧着心头五味杂陈,看来是真到了绝境。
龙黎替她卸下包,自己抓在手中,“我先进。”
她点点头,紧随其后,刚矮下身,便嗅见从洞内深处溢出股刺鼻药草味,这气味异常的冲,激得人直想打喷嚏。
窄洞约莫两米来长,很快便进入山中更大的腔室,看大小很像之前在秦岭见过的祭祀洞,龙黎肯定也很不舒服,顾弦望见她几次抬手触摸鼻尖,但她面上掩得挺好,始终不动如山。
腔室狭小,连点干草都没能铺上,白术便倚坐在最深处,见了来人,还是那副混不吝的姿态,抬手笑道:“呦,真巧,又见面了啊。”
还能说话,一时半会看是死不成,顾弦望上下打量他,发现他腹部蜷得最紧,右手始终捂着心口下沿,那应当是胃囊所在,但药草味是从他全身散出来的,看样子并非用来疗伤,而是遮掩之用。
桔梗似也累得不善,如此地界谈不上招待了,她席地而坐,直白问:“带吃的了吗?”
问的是龙黎。
她没答,反而将装备包重又递还给顾弦望,意思很明确了。
既然都坐着,顾弦望便也拉着龙黎坐在对侧,反问道:“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罢,你们从库布齐沙漠失踪至今也有两三天了,白蔹在上头无头苍蝇似的找,一路追到五当召,我听说英国人跟在你们后面,先后脚失的踪,既然你们下来了,应当也看见他们了罢?”
桔梗哼笑声:“你就没发现我这一车人就剩下我们两个?”
“你们又是怎么下来的?”
还在博弈,顾弦望抿了抿唇,索性不答。
如今信息差优势在她,她们也不再是红馆里受制于人的身份了。
半晌,桔梗不紧不慢地摘干净身上的碎叶子,“行啊,看来尚九爷算是熬出头了,我们是被喇嘛摆了一道,进沙漠不久就遇到了沙尘暴,跟着地下出现了内蒙传说里的死亡蠕虫,等睁眼的时候人就已经在林子外了。”
“英国人的踪迹我们并未见着,不过他们落下来,境况也不会比我们更好。”
“这地方有自己的生态,就像两极的极昼极夜,出现地震以后那山头里的岩浆才会活跃,便算是进入了极昼,可惜我们落下时恰逢极夜,那河水——河水底下藏着不少‘活尸’,活尸只在极夜活动,会从河中爬上岸来觅食。”
“觅食?”
桔梗耸了耸肩。
懂了,就是吃人。
但这里也有问题,顾弦望问:“我们来时也曾见过类似的活尸,不过这些尸体飘在河中,似乎处在休眠状态,即便苏醒也只是挣扎,并不主动攻击,且从那浑河里的情况来看,活尸大部分应当来源于血虫从地面掳劫来的行人,从活人变成活尸,活尸又狩猎活人,这不成了死循环么?”
桔梗道:“乍听来确实像死循环,但这里头是有差别的。活尸与活尸,禁婆和禁婆,我们曾经以为都是相类的存在,但你只要在这多待一阵子,很快就会发现,它们不一样。”
事实上顾弦望已经发现了,而桔梗的话再度印证了这一点,在她口中,活尸与禁婆并非同类。
“区别在哪里?”
“我来说吧。”白术插口道,“我是什么情况,看模样你们俩应该也已经清楚了,以前江湖里传闻的禁婆骨,实际上也就是人参血,什么龙家人的痕迹,那就是龙家人洒出来的血,碰到血的大概率就会异变,这叫活尸。”
“也就是水里那一群,没头脑,没意识,变成混混沌沌的野兽,活尸就是这个世界食物链的最底层,它们以人血为食,食物不足的时候活性很低,只能在特定的时间活动,直观点说的话,这些活尸就像是孢子,觅食的过程就是繁衍的一部分,不过繁衍也不是总能成功,毕竟把血吸干了,人也就死透了,谈不上异变。”
“在上头之所以禁婆骨的名声这么骇人听闻,是因为食物实在太多,这咬一口,那舔一下,不必非逮着一个人,成功率自然就高。”
顾弦望侧目看去,面上虽还平静,心中却已波涛汹涌,对禁婆骨的毒她盲目追查这么久,各式纷杂的线索幌得人眼花缭乱,却没想会在此刻如此清晰简洁的得到一个笃定答案,这感觉无法形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不是,更多只是心酸。
“这些情报,你们走鼠早就知道么?”
白术似乎能猜到她的想法,笑了声:“如果有那么神,我们就不会被耍得团团转,活活兜上三十年的圈子了。”
“以前最多只是片段一样的猜测,”他说,“但这里却有足够多实打实的活例,都这样了还推不出来,那死了也不算可惜。”
顾弦望皱眉:“照你这么说,你这一类,应当算作禁婆?”
“只是这么叫而已,名字都是人起的,禁婆这东西本也就是个传说。”
“我喝了人参血,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虽然人不人鬼不鬼,但好处我到底是沾到了,也不能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多活了这么久,这笔买卖不亏。”
但顾弦望仍有疑色,不论是活尸还是白术这样的禁婆,他们的表现与自己皆不相同,她在照常成长,也没有传染性,对人血更是避之不及,既然禁婆骨就是人参血,那她肯定没喝过,杨柳、杨柳应该也没有喝才对,顾瑾年说她是因为踏足仙岛才被感染,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追了半天,她身上压根染的就不是禁婆骨,而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你现在还有感染性么?”
“当然,”白术抬起右手,露出腹部半拳大的洞,那里头不同常人血色,而是湿濡灰黑,“如果沾上我的血,一样会变成活尸,但成不了禁婆。”
那笑三笑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最后还是会退化成活尸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白术耸肩,“也许会吧,这次在秦岭大伤以后,我身上出现了很多异常,失去意识的时候,与活尸没有两样,我的愈合能力正在逐年下降,身体也出现了衰老迹象,尤其是这次,这个洞已经开了一天有余,现在却没有半点恢复迹象。”
“逆水行舟啊,我们这种东西,如果不能不断补充人参血,早晚也会变成水里的一具尸体吧。”
他所说的这些的确能得到印证,但关于她自己的事却全然理不清思路,顾弦望思绪混乱,便就沉默下去。
龙黎倏道:“方才我所遇之人与你相类,他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想来也可算作你口中的禁婆,你们之间的差别,应当便是饮用人参血的量差所致,既然你们交过手,可知道他的身份?”
“呵,”白术冷笑一声,有些明知故问地看向红三姐,“你没告诉她们?”
她自然得留一手,毕竟食物还没拿到。
白术不以为意,背包就这一个,抢来也撑不了两天,需要食物的只有桔梗,但只活下桔梗她一样走不出去。
没必要,眼前的人才是真正的‘物资’。
“那是传说中的献出人皮图的家伙,一切开端的祸首,老熟人了啊,卸岭魁首刘驷马,你们——都听过这个大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