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这一枪的确是意外, 顾弦望自觉理亏,便没有硬顶,只问:“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比你们早一步, ”顾瑾年那语气绝算不上好听, 他瞥了眼影子消失的方向,返身进院里拿回了自己防身用的柴刀, “这个村子我之前来过一次,荒废了,但从没见过那种东西。”
顾弦望问龙黎:“你看清了么?”
龙黎眸色偏沉,她说:“应当是人。”
或者,应该说是有八分像人,那是个人形的怪物。
“动作很快, 脚步极轻, 能在铁棚上如此行动, 它的体重应该和孩子相当。”
叶蓁咬了咬牙:“或许真有墓虎也说不定。”
“就算有,那也是唯一一只。”顾瑾年冷哼了声,“必勒格从没提过布和楚鲁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顾弦望知道想从他嘴里撬情报非常困难, 但看样子, 他对黑铁山谷了解也并不深,“你知道喇嘛庙离这还有多远么?”
顾瑾年皱眉:“你还想往里走?”
“已经走到这里了, ”顾弦望看了眼表,“你就能确保明天必勒格一定会让我们进山么?”
不能。必勒格虽然留她们在嘎查里, 却并未提及明天的安排。
“而且既证实了墓虎存在, 这座村庄又已荒废, 那只墓虎又是如何生存的?它没有袭击那日苏的村子, 也许是忌惮人多势众,但照你所说, 喇嘛庙里常年只有一位住持居住,为什么他没事?”
顾瑾年没有回答,似是思考了一阵,才说:“按照牧民的说法,喇嘛庙就在这条山谷的尽头,三面围山,从山脚出发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脚程。”
她们现在的位置算是中段,也就是说走进去还需要一个小时,时间足够用。
顾弦望对现在就进喇嘛庙的决定很坚决,方才出现的墓虎给她敲响了警钟,倘若顾瑾年事先不知道布和楚鲁里的详情,那么那日苏晚上的话就不可能是无意提起,她觉得所谓的墓虎是还未完全变异的禁婆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座村里的所有人都是可疑的,谁都有可能是龙家人假扮。
说到底,只凭一个喇嘛怎么可能让走鼠与组织两队人马先后失踪,但若是龙家人前后包夹,这件事便能做到。
夜探喇嘛庙的风险很大,但继续耗下去,且不论叶蓁是否能撑住,已经失踪的桔梗白术也很危险,狗急跳墙,届时她们要应对的就不仅仅是龙家人了。
继续深入山谷的路尤为崎岖,很多地方甚至算不上路,只能从山缝里翻越,这样的地方连骡子都难走,怎么会有人想要在此地建庙?
建庙的意义又是什么?
听闻靠近巴彦淖尔的狼山山脉深处也有一座建在山谷深处的藏庙,名为阿贵庙,阿贵即是藏语里洞穴的意思,在阿贵庙周遭的悬崖峭壁上有诸多岩洞,岩洞极深,仿佛直通地底,是以也有民间传闻,阿贵庙是为了镇住地脉下的魔鬼而建,而洞内至今还留存着莲花生降妖除魔时的脚印。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四人终于钻进了山谷深处,在铁桶般的崖壁包围中,一座典型的藏庙屹立于此。
叶蓁累得不轻,满额是汗,仍谨慎观察道:“里头没有点灯。”
整座藏庙常年风吹日晒,外部看来已然古旧,但门阶上着灰不多,应当有人洒扫,此时已经临近深夜三点,若是为了防火,前殿不点灯倒也是正常。
龙黎锐目远观,却说:“不太对劲,庙门是开着的,留了缝。”
阴风呜咽,这座山谷里并没有太多洞穴,但岩壁上缝隙极多,好似刀劈斧砍的伤疤,又似狂笑咧断的嘴,黑沉沉的敞口,月光如投井,反而衬得壁立森然。
长时间的徒步已经驱散了顾弦望身上的酒气,运动后的热意被谷底阴气一拔,令人不由打了个寒噤,她定了定神,抽出随身的匕首,回头道:“我和龙黎先进去看看,你们在门外等着。”
叶蓁望了眼来路,四下很静,感觉上不像有别的东西埋伏,“没必要吧,来都来了,一起进去,人多也有个照应。”
你两个都算得上是累赘,顾弦望没有明说,她斟酌词句,忽地被顾瑾年摁住了。
他模棱两可地说:“还是谨慎一点好。”
龙黎道:“我去开门,等我手势再靠近。”
没等顾弦望应声,顾瑾年抢白道:“好。”
眼见人去了,叶蓁也缓步往庙外挪步,顾弦望心下不预,语气带刺道:“你把我们都引到内蒙来,就是为了给你探路么?”
顾瑾年并不生气,“人得活着才谈得上探究真相。”
“你想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顾弦望紧紧盯着龙黎的背影:“别人的命也是命。”
顾瑾年冷静道:“对于我来说,只有你的命才是我在意的。”
此时龙黎已经贴近门柱,她用刀背楔入门缝,平转后挑开条死角,观察片刻,反手拉开了庙门,快速扫看后向他们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顾弦望快步赶去。
身后飘来顾瑾年的低音:“你不要总冲在前面。”
她懒得再理会,疾到庙门外,第一眼先洞见的便是垂挂布幡的方柱,大概因为庙内并没有多余的喇嘛,前殿里并不摆放桌团,供桌上亦很冷清,寥寥几座灯盏,但烛蜡见底,火已经灭了。
殿中佛像森严,昏黑里更似修罗。
这个角度视觉受限,顾弦望低声:“现在人多半还在休息。”
要直接闯进去么?倒显得她们像贼了。
龙黎问:“你不觉得佛香味有些太淡了么?”
“淡?”她顺着半页门瞥向供台,线香余杆零零落落,插得像刺猬,比起五当召肯定是淡,“这座庙这么偏,每天燃香的估计也只有喇嘛一个。”
叶蓁嗅了两下:“确实是偏淡了,我之前在福建的朋友家做客,他们家里是常年供天公的,有个小神龛,每天早上点香,家里一天都有那个味道。”
“这里毕竟还是个庙。”
顾弦望想了想:“那就先进门看看。”
这次她没给顾瑾年阻拦的机会,与龙黎先后跨进了殿门。
供桌前面摆放了两只蒲团,看起来这里偶尔也会有客人来访,藏庙的布置和寻常见到的佛庙略有不同,多用五彩幢和帷幔包裹木柱木梁,在布幡装点下殿内空间便显得有些局促,特别是夜里,好似满屋都飘着衣裳。
感觉上分外诡异。
叶蓁绕着木柱走了两步,实在忍不住打开手机照明。
白光猝然照亮窗户,简直是明牌宣告他们的位置,顾弦望猛地回头,“别打光!”
叶蓁却皱了眉,将手机下压,聚光在砖地上,“你过来看,这里有脚印,很多脚印。”
顾瑾年先一步蹲下查看,这些杂乱的脚印从门边绕过木柱,而后通向佛香背墙的后门,那里通往后殿,只有去的印迹,没有回的。
“鞋底上还沾着细沙,是沙尘暴之后的事。”
叶蓁一下反应过来,“被抢先了,英国人已经来过了!”他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抓着头发自语:“那些人来过,喇嘛肯定是已经给抓走了,难怪佛香味淡了——这庙压根儿已经空了。”
“艹。”他抑制不住低啐了声。
顾瑾年皱眉道:“不应该啊。”
顾弦望走近问:“如果是沙尘暴之后的事,组织的人想进山,牧民为什么没发现?”
叶蓁咬牙:“这几天那个村子不都在搞那达慕大会吗?人都出去了,怎么发现?”
不,还是有些不对劲。
顾弦望隐隐觉得这里面有矛盾点,但一时还未理清,她转头想问龙黎,却见她正在供台前凝视着佛像出神。
奇怪,今夜龙黎似乎出神的频率有点太高了,是酒还未醒么?
“龙黎?”
“嗯?”她应声转头,反应倒是正常。
“你怎么想?”
“先别急着下结论。”
顾瑾年也站起来道:“嗯,起码先把庙里转一圈再说。”
叶蓁觉得这是在自欺欺人,“如果还有人,我们刚才说话的声音这么清楚,那喇嘛早该出来查看了。”
他拨下安全栓,攥着枪管子,径直往后门走。
要看就看吧,看了也是那样,他们来晚了,说不定就是他们在草原上骑马射箭唱歌跳舞的时候,人家早就混进布和楚鲁把事儿给截了。
他一改往日温和有礼的形象,显得尤为暴躁,这不奇怪,毕竟人在压力下总会暴露最真实的暗面,顾弦望觑着他的背影,心中暗忖下一步只怕需要更改计划了,叶蓁过于急躁,不能再让他冲在前面,而顾瑾年又太过谨慎,也不能由着他的节奏来。
不论是走鼠组织还是她们,都是被他送来的人皮图引到内蒙,她得先问清这件事。
“叶蓁,你先等等。”她急追两步,在佛墙边拦住脚步哒哒的人。
后门果不其然是开敞的,叶蓁紧皱眉心扭头看她,没等说话,脸色却突然大变。
顾弦望眼看着他的瞳孔紧缩起来,眼眶却像涨发的面,拱着浓眉睁得极大,叶蓁的脖颈抖动,牵带着整个头上下微颤,嗓子眼里溢出道无法分辨的喉音,像是四分五裂的喘。
她的后脊顿时麻凉,仿佛身后正站着鬼魅,心脏咚咚擂鼓一样。
转息片刻,顾弦望攥紧刀柄,拧身瞬间,好死不死的叶蓁将手机光照到佛壁的后墙,尸白的冷光聚焦之下,她与那东西四目相对,头皮都快炸开了——
太近了,这一转身几乎肩挨着肩!
顾弦望浑身打了个冷战,下意识便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叶蓁身上,一下把他本来就抖的手腕撞歪了,手机咔啦掉在地上,白光从下往上打,殿顶上立刻被投出道完全变形的影子。
削尖的下颌骨和头顶挤压在一起,变成个畸形的扁圆。
是个人!是个紧紧扒在墙壁上的人!
“弦望!”龙黎迅速赶近,揽住她道,“没事罢?”
熟悉的气味挨近,顾弦望理智方才回笼,她垂目喘了两喘,才重新抬头看向那个人。
“没事…是具干尸。”
顾瑾年紧随而至,“是喇嘛。”
干尸身上松垮地披着红衣喇嘛袍,僧帽掉在地上,浑身瘦干得只剩层皮裹着骨头,他是背贴着墙站着,双手张开摁着墙壁,有点像被什么东西逼到了角落,躲无可躲,最终死在此处,僵硬得似是和墙粘为一体。
顾弦望轻摁了一下龙黎紧护在她腰际的手,“我没事了,刚才太突然了。”
龙黎嗯了声,走近那干尸分辨道:“脖颈处有刀口,侧面,一刀致命。”
“不对。”顾瑾年说,“如果是被刀捅死的,从出血到死亡还有段时间,正常人还能动,要么他会滑坐下来,要么他应该往前跑。”
但现在他却维持着站姿。
龙黎用手轻拨刀口处的干裂皮肤,再褪下僧袍的领子,的确,在刀口下并不见大片血迹,不,应该说甚至连血滴都没有,干净得简直像被舔过一般。
“确实,刀伤下还有牙痕,”那牙痕恰好被裂口遮掩,不仔细很难发现,“他是先被吸干了血,而后又被人补了一刀。”
“补刀……”顾弦望摁了摁眉心,“多半是组织干的。”
“他们找来的时候,喇嘛已经死了。”
顾瑾年并不意外,冷静道:“即便死了,他们也要混淆痕迹,阻碍方向。”
血淋淋的一条命。
顾弦望觉得不能再拖了,她一把抓住顾瑾年,不由反抗地将他扯到后门外,压着声问:“现在你给的路已经堵死了,别再瞒着我。”
“说清楚,你到底是在哪里遇到了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