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来的时间晚了, 像是那达慕标志性的博克比赛在昨天就已经完赛了。
“听说那日苏就是冠军欸。”叶蝉兴冲冲地介绍。
对叶蝉的社交能力,顾弦望不可谓不佩服,刚下地没多会儿, 就已经交上了好朋友, 她有些尴尬地朝跟着叶蝉一道来的那蒙族姑娘笑了笑,低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日苏是冠军?”
博克就是内蒙摔跤, 算是蒙族人传统的体育项目,这种比赛不分体重级别,从一百多公斤到两百公斤都一样上去比,叶蝉在人群里指着个极其壮硕,看起来起码三百斤的大哥说昨天那日苏就是和他角逐冠军的,很牛逼。
说完, 她为了保证信息可靠性, 还特意扭头和那姑娘确认了一遍。
怎么确认呢, 就是她指了指那哥们,又说那日苏,接着自己环着手臂做出一副摔跤手的样子, 然后比出个大拇指, “那日苏,这个!”
那姑娘笑得很灿烂, 也比个大拇指,“这个!”
顾弦望:……厉害。
看起来那日苏似乎是这个嘎查的英雄, 姑娘们提起他总是笑得像向日葵, 叶蝉说她的名字叫乌仁娜, 那边正准备比赛射箭的是她的哥哥术仑。
“乌仁娜邀请我们一起过去看射箭比赛呢。”
在一通完全听不懂的蒙语之后, 叶蝉如是翻译道。
说起哥哥,顾弦望回头环视一圈, 在人群边缘看到了正独自散步的叶蓁,他似乎正在观察周边地形,“你怎么把你哥自己丢下了?”
叶蝉不以为意,“嗐,他那个人就这样,嫌弃我丢份儿呢,我还嫌他爱端着呢。”
“哪儿有人进草原还穿得西装革履的啊,傻死了,叫他过来也是扫兴,别管他。”
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游戏项目上,自己琢磨半天,猜测:“他们这的射箭比赛好像要分好几个项目,这边是站着射箭,然后你们看那边的马道,边上不是立着好几个黑靶吗,那是骑射项目,这两项加在一起能比出个冠军,有奖品呢。”
顾弦望觉得好笑:“你想下场比赛?怎么研究得那么仔细。”
叶蝉黑眼珠子一瞟,鬼鬼祟祟地朝龙黎伸出手,拽她的衣袖,“有奖品呢,乌仁娜刚才说,赢了给头骆驼。”
骆驼现在就拴在蒙古包边上,估计也是手语问出来的,顾弦望就知道这丫头好事儿,“这是人家村子自己的比赛,外人也不好参加吧。”
“再说,我们赢头骆驼回来做甚?也带不走。”
听话听音,完全没有认为龙黎会输的意思。
叶蝉挤眉弄眼地朝她笑,笑得…颇为猥琐。
“哎呦,顾姐姐这么说是觉得我们龙姐姐能比蒙古族的老牧民还厉害啊?”
“人家那是祖祖辈辈都骑马射箭呢,小时候六七岁就会拿弓了,我觉得…龙姐姐也不一定能赢吧?”
“而且噢,还有骑射这个项目,虽然这边的马个子不高,但是那难度可不一样啊。”
龙黎闻言瞥眼过去,看她那表情便知道这是故意在挑逗顾弦望的好胜心。
感觉到龙姐姐的眼神,叶蝉还颇为得意,一脸这都是我该做的模样。
顾弦望看了眼马群,倒真的认真思索起来:“安全为上,毕竟马匹是别人家的,即便会骑也并不保险,只是比赛罢了,我们看看便好。”
“欸?难道龙姐姐不会骑马吗?”叶蝉夸张地问。
这她倒没问过。
龙黎淡道:“会一点。”
叶蝉对龙黎有着充分的盲目自信,“会一点那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顾弦望咳了声:“你别激她,若是想玩,这站着射箭的项目倒是可以试试,别的就算了。”
有了,就是这个样子,叶蝉又那样笑,心说这不就是小媳妇儿护短嘛。
姐妹们,磕到了啊。
不过骑马的确有风险,这点叶蝉心里清楚,她在这叨叨半天无非就是想给龙姐姐创造点表现自己的机会,情侣间的情趣嘛,她虽然单身,但却已经有了充分的理论经验。
“那站着射箭也行啊,我去和乌仁娜说说,让她去给咱也要个名额过来。”
丢下这话,人一溜烟钻了出去,压根儿也没给顾弦望说不的时间。
“她这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这么兴奋。”
龙黎看破不说破,“弦望看过骑射比赛么?”
“没有,”顾弦望又扫了眼马群,她其实自己对骑马有些向往,但一直也没机会尝试,“师兄以前跑新疆旅游的时候骑过,听说自己托大朝人家要了匹烈马,结果下坡的时候没勒住缰,从马上摔下去了,断了腿,回家将养了两个月,被阿姨念叨好多年。”
他那些糗事,每年回去吃饭的时候都得被翻出来数落个遍,阿姨似乎尤为乐衷看他在顾弦望面前丢份儿的样子。
龙黎若有所思道:“蒙古族民风彪悍,素来仰慕英雄,我想顾瑾年与这村子互有情谊,但毕竟是他个人的关系,且你我在此语言不通,他想做什么,带你见什么人,我们只能被动接受。”
“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用比赛的方式与牧民交好,比起费心沟通,我想实力会是更好的通行证。”
顾弦望仍有忧虑:“你想比?”
龙黎笑道:“我不会堕马,放心。”
话虽是这么说……
姚错堕马的经历毕竟给顾弦望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那两个月里他那条腿就捆着绷带箍着石膏,走哪儿都得拄拐,稍微一硌就龇牙咧嘴,诚然她是相信龙黎的实力的,参加比赛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但扪心而言,她丝毫不想见龙黎受伤,她现在愈发抗拒这种风险了。
如此思索,她全然对龙黎孔雀开屏的心思无所察觉。
辽阔的草原似乎自有魅力,总能激起人心底里那丝英雄主义,龙黎必须承认,她也注意到了乌仁娜提起那日苏时眼里闪过的倾慕,那如花朵般的灿烂光芒。
她有所图,但面上仍只见一派平静。
这时候叶蝉已经跟乌仁娜一并跑了回来,满脸热汗的将借来的木弓往龙黎手里一塞:“都说好啦,人家可热情了,一听说咱们想跟着比赛,二话没说就给咱安排了个顶头的位置。”
“就那,”她蹦起来指,“看见没?那个靶子就是龙姐姐的,走走走,马上要开赛了。”
传统蒙古弓没有瞄准器,甚至连刻度都没有,瞄准全凭经验,手工制作的弓挠度也不一样,对牧民来说自己的弓都需要自己来调整,适应不同身高臂展,叶蝉不知道这些,别人给什么她就拿回来了,龙黎特意问过这弓的主人是哪一位,仔细看过他的身高,这才掂量了番木弓的握点。
通常来说新人玩儿弓是需要佩戴护臂的,那弓弦回弹的力度很大,稍不注意就会打在小臂内侧,青紫是常态,不过牧民因为经验丰富并不需要这些,也没有备用,只是个人准备个人的扳指。
顾弦望站在比赛点观察别的牧民,发现人家大拇指上都缠着东西,别的牧民也笑盈盈地朝她们这打量,原本射箭是草原的‘男儿三艺’之一,但蒙古族也崇尚女子练习,只不过男女比赛通常是分开的,龙黎错过了女子组,便只能安排在这里。
“我看别人拇指上都戴着扳指,你空手射容易受伤。”
这点乌仁娜也想到了,她问别的兄弟借了卷胶布,撕下一截来缠在指节上,作用差不多。
传统比赛有25步,50步,100步距离之分,用的靶子也特殊,叫毡牌靶,除红心五分外每向外一圈便减一分,立射共六轮十八箭计数,但在这个嘎查似乎善于射箭的人不少,男子比赛只有百步这一档,不怪其他选手打量她,这个距离太考验背肌的力量了,对木弓本身的磅数也有要求。
女子么,能拉开重弓的还是太少。
那种打量并不恶意,只是好奇,但龙黎对此并不在意。
随着比赛哨响,她定步缓缓拉开弓弦,牛筋弓弦发出轻微的扯动声,这一箭是用来尝试精度的。
轻呼出气,而后屏住呼吸,龙黎双眼犹如鹰隼,紧紧钉在毡靶红心之上。
嗖——
绷!
弓弦发出震荡声,橡胶箭头应声中的,红心之外的次环,她大概心里有数了。
顾弦望听见身旁不少人发出欢呼声,甚至还有人鼓掌,她用余光向边上瞥了瞥,发现那些蒙族男女笑得都很真诚,不似起哄,是真的高兴。
这一箭,难度莫非很高么?
她有些遗憾,当时自己应该也上场尝试一番。
而后的十七箭,龙黎箭无虚发,出去刮风影响的三箭以外,余下十三箭皆中红心。
这个成绩已经异常卓越了,嘎查里常年的射箭冠军就是乌仁娜的哥哥术仑,他也只赢了她一分。
立射的优胜奖是只小羊羔,看起来懵懂可爱,软绵绵的。
龙黎没要第二名的奖励,说是等着骑射比赛之后再一并计算。
倘若没有这场比赛,嘎查里的人是不会同意龙黎参加骑射比赛的,这种比赛马一旦冲起来,一般人手里还握着弓,摔下来就是重伤,太危险,但术仑英雄惜英雄,听说龙黎想比,也帮着和评委沟通,终于是给争取来了一个机会。
借给龙黎的是一匹纯黑的蒙古马,主人很是爱惜,还在鬃毛上给绑了条小辫子,顾弦望对马很有好奇心,之前听说过马很胆小,不能从它身后走,得在它眼睛看到的地方移动。
她试着摸了摸马头,这匹马有点桀骜不驯,朝她喷了个鼻息,又甩了甩鬃毛。
“这家伙好像很有个性啊。”叶蝉说。
顾弦望也有些许担心,但龙黎已经一踩脚蹬翻身上了马,比赛在即,换马已经来不及了。
她想了想,凑到黑马的耳边同它轻声商量:“好马儿,你背上这个人对我很重要,等会比赛别摔着她,你要是同意,回来时我给你买最爱吃的苹果。”
黑马也不知听懂没有,或许只是觉得耳朵痒,它摆了摆头,又被龙黎一缰给拉得老实下来,顾弦望抬头时便见她居高临下地朝自己笑。
她声音很小,龙黎应当听不见吧?
顾弦望正正经经,决定掩耳盗铃。
“等我回来。”龙黎交代一声,便夹着马腹往起跑点去了。
骑射比赛的赛道有专门的沟,靶子共三枚,头靶是平靶,也就是叶蝉之前看见的黑靶,另外两个靶子悬在高高的木架上,是白色的布袋子,他们的箭囊里有九支箭,分三轮,照这三轮射中的箭数分胜负。
术仑对那头骆驼势在必得。
顾弦望远远看见他骑在马背上不知同龙黎说着些什么,他的首位出场的选手,看架势极为老练,但也是直到比赛正式开始,术仑那匹马像闪电一样狂奔而出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骑射究竟有多危险。
沙尘纷扬,马的速度极快,从抽箭,搭弓,瞄准,发射,这一套仅仅只有十几秒钟的时间给人反应,这和她以往见过的骑马完全不同,人根本是站在马镫上的,术仑除了回马以外,全程就没有握过缰绳。
叶蝉眼睛都看直了,有些后怕:“这马咋是这样骑的啊?那不会给颠出去吗?”
顾弦望已经无暇关注术仑的成绩了,龙黎被安排在最后一个,在此之前的每个人都看得她心惊肉跳,回过神的时候,那匹扎着辫子的黑马已经立在了起跑点。
她觉得自己手心都是汗。
远处的蒙古包里,顾瑾年撩开帘帐,也在遥遥地看着。
随着旗手的信号,龙黎狠狠一夹马腹,她是唯一一个穿便装比赛的,飞扬的发尾和她藏青色的短风衣一样特别,风沙撩起衣袂,她在马蹄声中拉开弓弦,稍稍矮身,而后嗖的一下劲射出镞铁木箭。
她的小腿就像镶在马镫上的两条钢管,任马背上下颠簸,她整个人却似悬浮在马身上,龙黎抬弓对准数米高台上的白布包,衣襟翻展,露出劲瘦的腰,这一箭仿佛凌空贯日,那姿态说不出的飒爽英武。
等顾弦望回过神来,三轮射击已然结束了。
叶蝉乐得见牙不见眼,连说龙姐姐那腰劲真吓人。
乌仁娜也很高兴,顾弦望之前其实没注意到龙黎到底射中了多少箭,评委组离她们太远,只是听着乌仁娜一直在兴奋地说着什么,但蒙语她着实不懂,只能连连点头。
那边术仑笑盈盈的同龙黎握了握手,龙黎将弓箭交给他,而后几个选手才驭马散去。
龙黎将马骑到近处,招手让顾弦望过去。
“怎么样?”
龙黎翻身下马,拍去身上的沙尘,“与术仑中的箭数相同。”
她回过头,那边正在颁奖,术仑挂的是金牌。
顾弦望眸光晶亮:“你不领奖么?”
龙黎笑道:“只是游戏,不必在意。”
她想要的只是顾弦望的这个神情而已。
顾弦望拍了拍马脖子,发现它的短毛里蓄着不少汗水,“我一会得给它买苹果了。”
“想不想骑?”
倒是想,但是,“这得还给马主人了吧?”
“我把奖品都给他了,”龙黎向她伸手,“借了这匹马。”
“明日之前,它都属于你。”
她有点兴奋,跃跃欲试的样子像个孩子,自平潭那夜以后她几乎失去了这种神采,龙黎不喜欢她被琐事烦扰的样子,她想她快乐。
“我没骑过马。”
“不要紧,我牵着你,脚踩在马镫上,嗯,别用脚掌,用脚跟,踩深一些。”
蒙古马个头都不高,但耐力极好,这匹黑马算是马群里个头比较拔尖儿的,顾弦望脚跟下踩,腰腹一使劲,便翻了上去。
三米多高的视野,与平地截然不同,她心脏咚咚直响,双手紧攥着鞍桥。
龙黎温声嘱咐:“右脚也要踩实,用脚跟,脚尖微微抬起来。”
她牵着马绳,扶住顾弦望的腿,手掌的力度不轻不重,但很痒人。
“用大腿夹着马腹,别坐实,一会马走起来会颠簸,撞着疼。”
顾弦望本还在新鲜劲上,却生生被龙黎的手给磨得出了汗,“我、我自己试试吧。”
“这马性子烈。”龙黎松开手,牵着马绳往前走,“别急,一步步来。”
等马慢慢走起来,顾弦望好生适应了一会儿节奏,骑马的确不能把重心坐在马鞍上,得用腰腹的力量去顺马背的起伏,这叫坐浪,学会了才不容易摔。
等到她再有余暇去看景色时,天际线上已是红日西陲,初秋的傍晚云暄风凉,橙黄的光大片铺散,青草见黄,远处堆叠着新打起的草卷,那是牧民冬储的畜牧饲料。
原野辽阔,山在天尽头,一切都平坦,一切都很远。
身后传来歌舞声,马头琴悠扬的调子飘飘袅袅。
龙黎牵着马,她站起来与马头一般高,光照在她身上,投下的影子与顾弦望的影子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慢悠悠的,不紧不慢的,她们好像走得很远,好像草原上只有两个人,一匹马。
顾弦望的视线从光影幽微处移转到龙黎不时显露的侧脸,她突然有种冲动,很想叫她上马,而后一夹马腹,偷了这匹明日之前都属于她的黑马,驰骋过草野与山头,就她们两个,去比天际线更远的地方,没有人的地方,不问过去未来的地方。
把所有都抛下,什么都不管了,什么也都不要了,让英国人再找不见她,让龙家人再不能禁锢她,让她比草原上的鹰更自由,让她成为她自己。
把她藏起来吧。
像掬下一朵云,像挽住一阵风。
她几乎就要开口了,浓烈的夕照如同烧在胸腔里的火,浇熄一切的是平潭深夜里她惶然的话。
你到底是谁呢?
在答案的尽头,会不会有所有人得以解脱的办法?
“龙黎。”她开口唤她。
龙黎止住马,走回到她身边,“累了么?”
原野的风有青草香气,龙黎仰头时的神情格外温柔,那是独属于她的线条,旁人无缘窥见。
顾弦望长睫微垂,突然伸手拽住她的风衣领口,将她拉近自己,而后弯下了腰。
双唇贴近时,夕阳如火光一点,从唇珠的缝隙中透出来,灼然万丈。
她知道顾瑾年在看,但她不在意。
“不累,只是想吻你。”
只是想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