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开下高速路口时, 天上已经淅淅沥沥飘下了小雨,龙黎打开雨刮器,黑杆便将挡风玻璃上的星点墨色涂抹成大片的乌云。
山区常见十里不同天, 雨云小范围的盘踞在天马岭上, 夏末的福建远不到雨季的尾巴,景色要看天吃饭, 同样的盘山小道,随着雨势渐大,先前所见的青绿也被溶成翠暗的灰。
车里开着空调,但顾弦望莫名觉得气压低得喘不过气,她摁下副驾车窗的一条缝,雨丝顺着缝隙斜打进来, 沾湿了她半肩半臂。
她向来不喜欢下雨天, 阴沉, 压抑,总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土道积水泥泞,龙黎降下车速, 侧目道:“山上温度低, 淋了雨容易着凉。”
她也确实觉得身子发冷,尤以十指为甚, 只能拢着哈气,搓手间, 余光瞥到后座, 那柄青铜剑斜放在脚垫上, 剑柄倚着扶手台, 紧挨着龙黎的胳膊肘。
顾弦望记得从秦岭出来以后便很少见到青铜剑了,从西安到苏州这段时间龙黎似乎有意识的将剑放得很远, 她好像还无意间问过一嘴,这剑毕竟与巫族和龙家人相关,又是古物,万一被人偷走很是麻烦,但龙黎却并不担心,只说这把剑不会遗失。
不会遗失。她突然想到,不会这两个字指的是龙黎自己不会粗心将它遗失,还是指这把剑根本无法离开她?她是从什么时刻开始又让剑近身的?
为什么呢?
顾弦望看向她的侧脸:“你冷不冷?”
龙黎笑着摇头:“我没事,就快到了,是不是颠得很难受?”
“龙黎,”她斟酌了一下,还是想尽快将先前在杨家后山那段对话说开,“我之前说…关于禁婆骨的事。”
“嗯?”
顾弦望仍有些不好意思,眼睛便直盯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是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我如果变异了,你一定——”
突如其来,车轮下猛地发出滋啦的刺耳急刹声,裹满湿泥的轮胎侧向打滑,顾弦望被惯性向前扯带,紧接着又被安全带压回靠背,这瞬间一道黑影从侧面林子的树枝上横蹿而过,在她们面前的玻璃上留下了几枚泥脚印。
龙黎反应很快,打滑同时便稳住了方向盘,车头仅斜侧了一点便停稳下来。
顾弦望反应了一息,发现跑过去的似乎是只野猫,她很快回头,看见叶蓁的车也平稳刹停,才问龙黎:“没事吧?”
龙黎的脸色却已不见方才的平静,顺着她凌厉的视线,顾弦望再次看回玻璃上的脚印,泥浆被雨水冲化,几缕淡红的血色倾斜滑下,很快又被雨刷器抹平。
“出事了,”她单手把住手刹,“坐稳。”
车辆疾速起步,很快转过最后一道窄弯,顾弦望本想给叶蝉打电话让他们稍后再上,但手机掏出来,信号格却完全消失,叶蓁车技不俗,虽是第一次来,却也几乎前后脚地跟在她们后面停了车。
杨家古厝外异常安静,因着下雨,山鸡群和野猫均不见踪迹。
龙黎拿起裹着茧衣的青铜剑,嘱咐:“你先在车里,别下来。”
顾弦望心跳很快,那种不祥的预感愈加明晰:“不行,我与你一起,这里是杨家,我得去。”
后车的叶蓁叶蝉尚不知异样,倒是先打着伞拎着牛奶和保健品走了过来。
“哇,杨家原来这么大啊,这些古厝还挺气派的嘛。”
叶蓁倒是眼尖,瞧见龙黎手上那条棍状物,皱眉问:“怎么了?杨白白不知道我们来?”
顾弦望无暇解释:“你们先上车,有些意外情况,晚点再同你们解释。”
她催促两人往回,又对叶蓁肃声嘱咐:“把车门锁好,别开窗。”
见势不对,叶蝉忙说:“那你们先拿着我们的伞。”
雨伞碍事,顾弦望没接,她抹了把脸上雨水,不及开口,所有人同时听见不远处传来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啊!——啊啊啊——”
叶蓁瞬间反应过来,将礼品一扔,打开后备箱道:“我车上备着刀和甩棍,先拿着防身!”
这会功夫,龙黎已经率先冲了出去,她速度太快,眨眼就已经拐过了边墙。
顾弦望心急如焚,不待挑选,捞了把匕首紧跟着往声音来处赶去。
快速绕过主屋,豆大的雨点子瓢泼砸下,视线里水雾朦胧,狭长坡道上只有龙黎一人的影子,她迅速赶近,浑身已经完全浇透了,眼见在斜坡的中段横亘着一条拖曳血痕,那痕迹从一头的厝屋门槛上滑出,而后在对面的屋墙脚下消失。
瓦片下沥着水,龙黎用掌心接取,那水便很快从透明洇出稠红色。
龙黎抬头道:“我上去,你先去找杨白白,当心埋伏。”
说完,她两步蹬踏跟上了房顶。
顾弦望深吸口气,向坡道顶端看去,她隐约还记得地窖的位置,离她居住的小屋不远,循着印象里的窄道,踏过那条靠着林子的沟渠,曾经她在这里发现了小狗的尸体。
沟渠里水流湍急,哗哗作响,她心如擂鼓,太阳穴频频跳痛,过去与现在的画面反复交织,一些曾经被遗忘的记忆竟无端浮现出来,高烧一样的痛疼感从被雨水砸得冰凉发麻的皮肤中回渗,她很清楚这是幻痛,但手掌仍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顾弦望佝了佝腰,大口喘息着平复心绪,但那些画面仍在冲撞着她的意识,轰鸣的水潮声将她重新卷入了少年时的雨夜。
她猩红着眼,蹒跚从床上坐起,那个晚上她没有锁门,小狗拱开了门缝,钻进屋里,贴着她的鞋。
她没有看见,于是落脚时踩到了小狗的尾巴,她并无意识,而小狗也已睡沉,意外之下小狗本能地回身叼住了她的脚腕。
它刚换新牙,有些尖利,这一口并不重,但有些刺痛,而那时的刺痛在禁婆骨发作下被放大了无数倍。
仅仅是一个瞬间。
她看见自己拎起小狗的后颈,闪电般地咬断了它的脖子。
然后她赤脚走到门边,将尸体丢了出去。
顾弦望一步步踩过草地,余光已见到了那座梦中常见的地窖口,她胸口胀痛,几乎窒息。
地窖的木门开敞,门外空置着一张行军床,薄被拖到地面,连个枕头都没有,她撑了一下铁架,朝地窖里看去,内里一片混乱,到处是砸碎的空坛,阶梯角落里丢着只老年手机,屏幕完全砸烂了。
这手机是杨白白的,灰色的塑料外壳,能翻盖,还能把信号线抽起来,她曾见他用过。
顾弦望头痛欲裂,哑声道:“杨白白?”
四下无人应答,她只能警惕周遭,沿着木门走下两格阶梯。
地窖深处摆着张床,褥子垫得很厚,旁置小几,不锈钢杯翻落在床边,她先扫过两侧的狭角和天花板,确定没有藏人,这才凝目远看向那张床。
被子卷在床尾,床单上有些灰白的湿痕,说是痕倒也不准确,更像是某种啫喱状的东西,有厚度,里头夹杂着长条的絮状物,再仔细些看,便发现那东西似乎是皮屑,皮屑夹杂着碎发。
附近没有血迹,但依旧能闻见那股与疑冢里相似的香辛气。
这不是她身上禁婆骨的味道。
不一样,完全不同。
地窖里打斗痕迹并不明显,顾弦望退回来,手指抚过木门上的爪痕,痕迹入木三分,像猞猁一般的猛兽抓出来的。
她迅速在脑海里重构了一番此地可能发生的场景,杨白白彻夜守在地窖外,因为内里的声响才开门,接着变异后的杨妈扑了出来,没有血,杨白白没有受皮外伤,手机翻落,是这时候给她打的电话么?
如果是,那么意外应当才发生不久,他或许还没出事,杨家最近只有他和老太公两个人在家——
顾弦望神智顿清,迅速返身奔向主屋。
她的体温在下降,但幻痛感已逐渐消失,仿佛是触底反弹,身子难受到了一个程度后却又开始恢复,很快顾弦望奔到坡脚,迎面却和叶蝉叶蓁撞见。
她诧异道:“你们怎么出来了!?”
叶蝉杏眼里五感交杂,惶恐道:“我…听见了些动静,感觉很奇怪,后来,就走近那个大厝里面。”
“就看到…就看到……”
叶蓁匆匆替她说:“那个大厝里有人,是个老爷子,年纪挺大了,是不是杨家的人?”
顾弦望呼吸一滞:“是、应该是。他怎么样?”
叶蓁皱眉:“死了,胸口破开个大洞,心脏都没了。”
顾弦望突然觉得下腹一瞬剧痛,她深吸口气,问两人:“周边有什么别的痕迹么?黑色的?看到杨白白了没有?”
叶蝉后怕道:“满地都是血…黑色的,也有,在老爷子的指甲上,黑稠稠,还有那股味道,以前闻过的,但是没看到人。”
“没有杨白白。”她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他会在家吗?”
“先别管了,你们别再乱走,回车里——”
她话音未落,屋顶上忽地传出连串的瓦片翻砸声,很快,咚咚咚的奔跑声沿着左侧一路飞蹿,几乎只抬头的瞬间,一道灰白的影子便从侧面的檐脊上猛然跃下,直冲着顾弦望面门而来。
“弦望!”
破风声先于呼喊而至,顾弦望闻声之际便已压着叶家两人向地上侧翻,跟着耳际传来瓦片砸在身上的闷响,还有金乌焦躁的叫声。
“啾啾啾!”
再抬头,便见着她们不远处四肢着地伏走着一个人。
那人头发疯长,像是杂乱的一篷帚枝,皮肤是灰白色的,表皮皱起,似泡了一夜的水胀发而成,在那些褶皱之下,又有细碎的裂口,好像蜕皮蜕了一半,口子里溢出来的全是些淡黑色的粘液。
但这张脸的五官勉强还算清晰,正是杨妈的脸。
这副尊容,与顾弦望噩梦里的禁婆只有三分像,说不出有什么不同,但所有细节都让她觉得怪异别扭,她尖利的爪牙,她身上的气味,她淌出的液体,如果说禁婆更类似于水怪,是一种怪物的话,眼前这个人,反而更像是返祖后的野兽。
便是叶蓁看清这一幕的时候也已控制不住表情,惊骂道:“这到底是特么的什么东西?”
倒是叶蝉在见了杨妈以后反而冷静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还在城市里,城市是不会发生这样的危险的,但怪物出面,她却很快将深山的场景与城市再度对调,过往的经验支撑起她的行动力,她迅速把两个人拉起来,跟着接住了飞来的鸟爷。
一旁龙黎也拽着个人跳下屋顶,杨白墨手脚软得几乎虚脱。
顾弦望一面警惕着杨妈,一面问:“你怎么在这?”
杨白墨完全乱了方寸:“我…我昨晚回来了。”
“看见杨白白了没有?”
“看、有,他跑到我家,然后拽着我跑,顶上有个怪物,他就推我,再然后、我就冲出去了,回头的时候,他、他好像给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这人话都说不利索了。
龙黎松开手,将人推到一旁,只攥着青铜剑缓慢靠近顾弦望那一侧,“杨白白应当还在他的屋里。”
杨妈呲着牙口流涎水,有些烦躁地抓挠着身上的白皮,一道道爪痕撕下,内里黢黑紧缩的新肉展现出来。
这当口,突然从群山西面拂来一阵劲风,雨势同时转小,金乌极为烦躁地再次振翅飞向屋顶,头朝着西面仰脖长鸣。
那声音她们先前从未听闻过,像是某种悠长的乐音,却又隐带着哀愁。
顾弦望发现杨妈这时也紧盯着西面,一时间动作停滞,似是受到某种无形的召唤。
趁杨妈分神,龙黎赶到她身边,将她挡在身后低声道:“变异已深,救不回了。”
言下之意,只能就地斩杀。
顾弦望马上领会,她要动手,那杨白墨和叶蓁便不能在场。
“走,叶蓁,带着叶蝉往车上走!”她催促推搡着两人沿着墙根往巷外去。
便是这时,金乌的鸣叫声歇止,杨妈猛地低下头,鼻翼轻翕,只眨眼间竟直奔着顾弦望再度冲来,她先前已做了预备,身边又有龙黎,并不惊慌,正准备迎击,却不料杨妈的脚步竟在中途陡转,那身子拧得浑不似人,简直快极,四肢只在地上蹿了两步,便已近到叶蝉面前。
根本来不及反应,叶蝉双眼大睁,电光石火间她整个人被向后一扯,叶蓁挡到她身前,横臂硬挡住她扑来挥抓的这一击。
“嘶——”他闷哼一声,抬脚就踹,简直就像踹在铁板上,堪堪将人踢出一米远。
“哥!”
龙黎眼见这一幕眉心不由微蹙,但不及反应,杨妈在倒退间撑地一跃,又向对侧冲去。
杨白墨浑身发软,完全瘫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顾弦望正欲赶去,但距离上却已鞭长莫及,危急之中杨白白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在杨妈张口欲咬的刹那,他猛然将手卡了进去,生生掰住她的下颚,推搡着杨妈远离杨白墨。
阴云中划过一道闪电,闷雷响彻山巅,他扬声叫道:“顾弦望,刀丢给我!”
也不知哪来的默契,顾弦望当即抛出那把匕首,寒光在半空划出弧线,杨白白抬手攥住刀柄,毫无迟疑地,一刀捅进了杨妈的太阳穴里。
他的眼睛里清明透亮,鼓着两包没落下的雨,雨后是一片血丝,褐色的瞳仁里映着双从浑浊中短暂恢复的眼。
对视的时间太短暂了,谁也来不及发出一语,杨妈的身子僵硬下去,在滑落之前却又松开了紧咬的尖牙。
杨白白的左掌从她口中滑脱,小指和无名指却已经不见踪迹。
血水顺着断口一线线的淌下,混进土地里。
他没有踟躇,快步走向叶蝉,从她手里拿走一把更长的,干净的刀。
“喂,你——”
杨白白没说话,很快走到远处,背过身,叶蝉只见他抬臂,猝不及防,手起刀落,他一声未吭,就这么砍断了自己的左掌。